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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日 ...


  •   上海今朝是个大晴天。清清爽爽的日光照下来,把沪上的一切——不论是干净的、还是肮脏的,都照得一清二楚。尤其是法租界,一幢幢白色小楼在太阳下反着轻盈的光泽,大户人家的草坪在光与风中都像油画似的,终于显出了仿佛南法乡村的景色。
      杨子钧起得早,一个人慢慢用了两屉小笼包、喝了一碗清粥之后,就坐在偏厅里,一边读着今日的申报,一边哼着昨晚在余老板家里听的那出《女驸马》,全然一派轻松的模样。
      “……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中状元,着红袍,帽插宫花好啊好新鲜……”
      他的曲儿唱得十足跑调,但也不损半分他的好情绪。
      昨晚半夜,他派去守着周公馆的人传来信说,少帅夫人去了。
      杨子钧听了,心里其实算不得意外。那个无锡小姑娘只是他放在周公馆里的一枚锦上添花的棋子,能成事自然最好,不成事也无碍大局。
      只是不料这一大清早起来,好似本埠就已传遍“少帅夫人被少帅亲手毒杀”的消息。
      杨子钧乍听时,也有些愕然。他们谈事时,说的东西大多只是嘴上说说,不玩真的。那天他也只是想用一只喜鹊的死来刺一刺赵信国,好使他慌了阵脚。
      谁能想到这周希恺居然真冷血到忍心杀自己老婆。
      传信的人又说,周少帅因为夫人去了而悲痛欲死,一夜重病、缠绵病榻,连送葬都全权让谢家去送,葬也葬在城外谢家墓园里。
      一通谎话。
      杨子钧有些看不上眼。如不是他杀了自己老婆以求活命,怎会连停灵都不做、匆匆下葬——恐是担心别人发现,良心不安。只不过谢家人重体面,日后再同他算账罢了。
      如今情形全变了,杨子钧倒也丝毫不乱——谁让他都有准备?是真,叫人到周公馆去刺杀他便是;是假,谢家墓园他也布好人了,周家的一个不留。这网天衣无缝地落到周希恺头上,他就不信周希恺有通天本事能钻出去。
      现在是八点一刻,估计送葬的队伍也要启程了。
      不管周希恺是在公馆里,还是公馆外,他说了要他的命,他就一定活不成,
      杨子钧抬起手边的白瓷茶杯,呷了一口这还有些滚烫的大红袍,抻了抻手中的申报,开始仔细读起今日的新闻。
      然而此时城外的情形却与他所想的有大有出入。
      郭桥开着一辆车,车里坐了四个人。前排两个,后排两个。每个人都穿着黑色的长袍马褂,戴着黑色的帽子,腰上别着一把黑色的枪。郭桥的车后面跟着两辆车,车内也是如此。
      车开在土路上,车速快不了,但足以让路两旁的草木重影似的后退,变成两道葱绿色的墙。
      前头就是谢家墓园。但郭桥并没有把车开过去,而是在距离墓园还有四五百米的岔口转了个弯,将车停在了支路上。
      三辆车整整齐齐停好,十二个人下了车。晚春路边的灌木长得高大,几乎能将车顶盖住。十二个人站在嫩青色的草木里,郭桥不说等、也不说走,只是站着,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根皱巴巴的烟,点着了吸了一口。
      “大哥,吾小便急,去方便一记可以伐?”
      郭桥睨了一眼凑过来捂着裆的阿江,昂了昂下巴,吐出一团灰蒙蒙的烟雾。阿江得了允,便嬉皮笑脸地钻进了那片草丛里,接着就有淅淅沥沥的水声传进人的耳中。
      有风起了,绿绿的草味里隐约杂着些尿骚味。郭桥啐了一口,把燃到一半的烟给掐了,大喊一声:“走了!”
      十二个人齐齐进了草丛里。
      今天的太阳很大,大得仿佛它往地球走得近了一些,白晃晃亮堂堂的一团挂在天上,像女人梳妆用的镜子。不过现在是晚春,日光虽亮、却还不够热,凉凉地晒下来,把连结成片的草木照得波光粼粼,风一来就成了一池清水。
      不知道是谁吹起了口哨,吹的是北方的小调。乐声在草木的缝隙里穿梭着,越来越淡,抵达另一端时,几不可闻了。
      忽地,草丛上空响起了极突兀的枪声。有人惊叫的呼喊声随之响了起来。又是枪声——痛呼声,血雾如海上花一般在草木梢尖蔓延开来。
      到处都是上海话的、苏北方言的、北方话的、日本话的骂娘,掺杂着一些短促的指挥。要么“走”,要么“打”,要么“逃”。此处太混乱,你我难分,仅靠衣装识人。但往往还未认清是谁便开了枪,这指挥也就没了用处。
      枪越打越多,人越打越少。枪声慢慢少下来,但有谁对谁开了一枪,这枪声响亮得瘆人——让所有枪声都戛然而止。
      开枪的人踢了被打中的人一脚,将他踢到了尘土沉寂的土路上,激起一团飞尘。
      死了的人的额头上有一点圆圆的弹眼,鲜血如溪泉似的汩汩地流了下来,将身下的土地浸染成了暗红色。
      他身上靛蓝色的长袍裹满了灰尘和血污,那张脸□□涸的、潮湿的血迹所蒙盖,看不清眼鼻。有人弯下腰来,拽住了他的脚脖子,往草丛里拖去。
      从他额心流出来的血液就像一支弯弯曲曲的小溪,从土路缓缓淌入草丛里。一黄一绿,多出了一抹刺目的红色。但很快就被日光晒得干涸,把这些痕迹都给抹了去了。
      “大哥!完啦!没人啦!”一道粗嘎的声音代替了此起彼伏的枪声,回荡在这草木丛之间,“十五个人,够啦!”
      “你再数数。”
      “……确实是十五个人,没少!”
      “那就都拖到里面去。”
      十五个人的血,足以让这片草丛从葱绿变成猩红色,浓重的血腥气被突如其来的大风给带走了,只是还有不断渗出的血液在流着,流在拖尸体的人的裤腿上、脚底下,还有草间的泥土里。但是没多少人会在意。
      都聚在中间,压红了一片草。若是从上头俯视下来,倒能看得明明白白。但站在草丛外,却只能看见人一般高的灌木,看不透里面到底藏了多少死人。
      郭桥选了个靠近几棵桦木的好地方,叫人挖了两个坑,把配得起这个坑的人放进去。那些配不起的只能留在那草地里默默等着腐烂——或许还能被人发现。他不知道。
      两个黑长袍黑布鞋的青年躺了进去,黑帽子遮住了他们的脸,显得姿态体面。枪也躺进去了。郭桥让他们把土填进去,自己蹲在路边,削了两块木板。
      一块写着“张强子”,一块写着“江老二”,削得不好,勉强算得上方正。但摆的人却是端端正正地将它们插进了土里。郭桥点了两根烟,也插进这两块木板前的土里。余下的十个人便都脱了帽,静默地注视着这两块算不上墓碑的墓碑。
      远方好像有人声传来。郭桥回过头去看,草太高,看不真切。许是离得太远了,也听不真切,只隐约察觉到有哭声。
      他突然很想抽烟,但这日头太大了,晃得他眼睛生疼,找不到烟在哪。
      一切该结束了。郭桥呼喝两声,一行人又沉默着往着墓园那边走去。
      到墓园时,送葬的队伍也到了。
      太太信的是天主教,葬礼也大体按照洋教的规矩办事。郭桥看到昨天他去徐家汇教堂请来的茨迈尔曼神父就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他身边有一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
      不是出门时混迹在一群下人里的黑长袍马褂的装束。他全须全尾地站在那里,背影依旧挺直,好似不曾遭受到任何影响,但就是令人心生畏惧,仿佛多看一眼就会结成冰,然后死去。
      郭桥走近了些,听到穿黑西装的男人低声道:“……信教须得先做洗礼罢?”
      茨迈尔曼神父颔首:“少帅若有心——”他忽而一抬眼,两人都瞧见了走过来的郭桥,话头也就生生停住了。
      黑西装男人看着他,道:“郭桥。”
      他的脸在明晃晃的日光底下,苍白得仿佛马上就要消融殆尽。迎着光的眼珠子如同两粒金珀那样,明明看得穿,却丝毫看不透。
      郭桥不敢与他对视,只低着头应声道:“少帅,都处理好了。”
      黑西装男人笑了笑,道:“很好。”他扫了他一眼,“去把衣衫换了。”
      一身沾满了草屑尘土和血污的袍子,就怕污了太太的地方。郭桥清楚的。于是他恭恭谨谨地向男人折了折腰,然后便赶紧退身到仍停在拐角处的车那边去。
      换了衣服、整了头发,待他全打理完回到墓园时,已经到了抬棺下葬的时候了。
      洋教的葬礼,不兴搞哭丧哀乐那一套旧东西。谢家的人、周家的人……大家都默默然地站在一旁,如同避着那个抬棺的人一样,无言地注视着他和她的叔伯们抬着承着所爱之人的灵柩一步一步、离着那静谧如夜的墓穴越来越近。
      茨迈尔曼神父就站在十字架墓碑旁,他捧着一本极厚的大书,黑色的神父长袍在风里猎猎鼓动着,但他的神情异常静谧。
      ——那是《圣经》,郭桥还是知道的,他在念着里面的内容。
      ……是悼词吗?还是在祝福着死者?郭桥望着那具其实是为少帅自己准备的棺椁,头脑有些恍惚。
      “我们经过的日子都在你震怒之下。”
      那个他侍奉了十多年的男人抬着棺,步子极稳。深褐色的阴沉木压着他的肩头,却好像压住的是他的眉眼。
      没有泪水,没有悲伤,一切都干涸殆尽。
      “我们一生的年日是七十岁,若是强壮可到八十岁。”
      神父向墓穴洒着圣水和奉香,他的神态虔诚,一如徐家汇教堂的彩绘玻璃上绘着的那些西洋圣人,一双鬼火似的蓝眼睛仿佛充盈着泪水,全是悲悯。
      他们也许都为她而流泪哭泣,但只有他不会。郭桥很清楚,他体内的某些东西也随着她而消亡了。
      神父示意他们把灵柩放下,郭桥看着着黑西装的男人,他放下了灵柩,一双眼随着它落地而落地。
      “但其中所矜夸的不过是劳苦愁烦,转眼成空,我们便如飞而去。”
      那神父继续说着无人能懂的悼词,郭桥不愿再去注意他,他只看着那个垂着眼的男人。
      不像抬棺时那样的冷酷,他在凝视着那绘着十字架的灵柩时的神情是柔和的,甚至留有些笑影——一如注视着他的爱人时。
      郭桥只觉得自己丢了声音,他脑子里不受控地跳出了那个躺在床上的女人的模样——好像也是如此,柔情似水地看着那个男人。
      他这样,确实是在看他的爱人。
      ……只是她不会再苏醒过来了。
      “无人有权力掌管生命,将生命留住,也无人有权力掌管死期。”
      郭桥被神父如圣咏般的声音给拉回过神来,但就在他看向神父时,他祈祷的声音也生硬地停歇下来。毫无征兆地,那个着黑西装的男人突然跪在了灵柩的一旁。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他的姿态,他的眼神,这是从未有过的——
      男人俯身,很轻很轻地亲吻了一下那具灵柩。
      这如同一道命令的下达,茨迈尔曼神父闭上眼,念出了最后一句悼词——
      “这场争战,无人能免,邪恶也不能救那好行邪恶的人。”
      他突然合上了《圣经》,然后沉默着,迈开了步子,竟朝着墓园的大门走去了。其他人看着他,也无人低语,惟有静默,如黑压压的潮水那样顷刻之间退去,转身随着他的脚步离去。
      这不合规矩。郭桥想。但是这里还有什么规矩?
      远处的林子里突然飞起了群鸟,它们在天空中四散开来,黑影盘旋,像是被惊扰一般。那乱人心神的鸣叫声传了过来,引得在场不少人都抬起了头看了过去。
      郭桥也回过头去,不是去看群鸟,而是去看那个逐渐变远的墓碑。
      那道黑色的影子跪在墓穴的前面,有泥土从他的指缝中落下,落入那个承放着他的妻子的地方,一捧一捧,要将这一切的空洞全都填满起来。
      他那么挂念他的妻子,郭桥觉得,她肯定也在挂念着他。

      上午六点半。
      王妈从衣柜里取出一套少帅的长衫,仔仔细细地将每一寸衣料都熨好,然后拿起一份申报,连同衣服装进袋子里,稳稳抱在怀里,走下了楼。
      她先把那袋子放在后门边上她惯常坐的藤椅上。宋祥鸿一同往常那样在空地上打扫着,院子里静悄悄的,就听到那扫帚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一下接一下的。
      王妈走到宋祥鸿的身边,定在离他约莫半臂远的地方,细声细气地问道:“侬想吃啥?”
      宋祥鸿见她走近,面上抬出一个不太正经的笑脸,歪着嘴看着她,先哈哈笑两声,再说道:“难得王妈你要亲自下厨做饭给我吃,你随便做点东西就行,我这张嘴——是吃的都爱、都能吃,不挑食。”
      王妈瞧瞧他,眉眼间那股观音菩萨似的悲悯色彩又泛起来了。她低眉垂眼地笑了笑,伸出手去指了指那边放着布袋子的藤椅,说道:“侬系起那一个袋袋,随后起偏厅等吾。吾蒸了点小笼包,闷了点粥,老快就好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了,朝着厨房那边,素白的袄裙有股萧索的意味。
      宋祥鸿拄着扫帚,看了她隐在拐角处的背影好久。那些嬉皮笑脸的、不正经的模样都“刷”地一下不见了踪影,他走过去,拿起藤椅上的布袋子,打开一看。
      王妈确实是整个沪上一等一的大管家,连准备衣服时都记得顺手放一份申报进去——全都是些老爷们的习气。宋祥鸿拿出那份申报,随便扫了一眼。好像这样,他也成了老爷一位了。
      宋祥鸿抱着那套长衫,走进了盥洗室。出来时,他将胡子给刮得一干二净,不再作出一副那种塌嘴塌眼的苦相,也不再佝偻着背脊,配上一身质地上好的长袍马褂,乍眼看去,真有几分少帅的模样。
      他走到偏厅,拉开乌木方桌一侧的椅子稳稳坐下,打开那份申报认真读了起来。
      这偏厅是少帅有时独自一人爱来的地方,吃早点、喝茶,全在这。太太身子不好,有时难得起来,他便爱一人对着这一个小桌,随便用点家常小菜。
      因太太不常来,所以这大概是周公馆里唯一一间不带有女主人色彩的房间。所有装饰清一色用乌木打制成,颇有些雕梁画栋的味道。正对椅子的墙上悬着一幅山水画,陈黄的绢纸上用皴擦点染描出层层叠叠的山峦——为这偏厅平添了不少清幽的雅趣。
      宋祥鸿也识得一些的,这是秋山问道图,他之前问过郭桥,这些事都是郭桥为少帅置办的。
      快要到七点钟了,外头渐渐亮堂起来,淡红色的朝霞透过雕花的窗户撒落了一地,有些沾染到宋祥鸿的手上,如同血沾染上了他。
      有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宋祥鸿放下了申报,望了过去——王妈托着一个盘子,上面是两屉小笼包、一碗白粥和一碟咸菜,她迈着碎步走了过来,把碗筷布好,然后将菜全都放到了宋祥鸿的面前。
      宋祥鸿问道:“王妈,这都是我的?你不用?”
      王妈坐到他对面去,笑笑:“侬用伐,还么到吾吃早饭的辰光。”
      宋祥鸿也就不推脱了,首先就夹了一筷子咸菜放在白粥顶上,然后吸溜吸溜地喝了一口。
      王妈看着他,伸手将那两屉小笼包往他那边再推了推,细声道:“阿鸿,侬全想好了伐?”
      宋祥鸿扒粥的声音停了停,一双眼睛从碗沿边上探了出来,他囫囵咽下嘴里的东西,咧嘴笑道:“早就想好了——王妈,你昨天不睬我,我还以为我哪儿做错了。”
      王妈摇头,叹道:“昨日还伐是应该侬开口讲言语的时候,个么崇光么到,侬就伐好讲。阿鸿,侬自个也晓得。”
      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继续道:“伐错,蛮好。倒是真的有几分相像,侬比少帅要瘦一些,这个辰光刚刚好。等歇千万记得伐好弯腰,还伐好笑,顶顶好要稍稍有点咳嗽。”
      宋祥鸿夹起一个小笼包,塞到嘴里,含糊道:“王妈,我都晓得的。”
      王妈颔首,又一语不发地注视了他良久。
      宋祥鸿很少有这样的时刻,一个女人这样沉沉地看着他,既哀伤又果决。此时王妈不再像个菩萨,他也看了看她,她突然变回了一个普通的女人。
      好像一夜之间就这样了——太太死了,一部分王妈也跟着死了。
      他三口两口把余下的东西全都打发进肚子里,很撑、撑得胃不舒服,但是宋祥鸿必须把这些都吃完,他自己想要这么做的。
      “我该走了,谢家人差不多要到了。”
      他站了起来,深深地望了王妈一眼。
      “王妈,怪不得太太总夸你的粥熬得顶好,确实顶好。”
      王妈坐在那椅子上,一动不动。
      她的眼从他身上流转到门口处的衣帽架上,稍稍抬了抬下巴,道:“侬起伐,把帽子也戴上。”
      宋祥鸿冲她笑了笑,转身走了,经过衣帽架时,把挂在上面的软呢费多拉帽给拿了下来,戴到了头顶。
      王妈定定地望着他的背影,那么熟悉的背影、旁边应该有个穿旗袍的女人。她忽然簌簌地落下泪来,泪顺着脸颊淌到了领口内,她胡乱擦了擦,扭过头去,静静地收拾起方桌上宋祥鸿留下的残羹剩菜。
      都还热着的。
      王妈收拾好,将碗筷瓷盘全都放到厨房里,任由它们躺在那水池里。她擦擦手,赶忙离了厨房,上了楼去。
      从太太的房间看下去,可以看到庭院落败一地的白蔷薇,和周公馆门前的街。这条街已经停满了谢家人的车,她瞧见太太的叔伯兄弟都来了,围着谢家的大门,一个赛一个的愤懑。
      不论是谢家、还是周家,都是一群一等一的戏子。王妈俯瞰着他们,他们一方又悲又怒、一方哀中有愧,一个赛一个的真切——好像,这么演,这些都会变真的了。
      整个法租界全都变成了一出荒诞剧的戏台,你方唱罢我登场。王妈看见宋祥鸿出来了——他戴着帽、直着腰,面色比寒冰还要冻人,只是偶尔咳嗽两下,显得像只纸糊的老虎。
      谢家人想上前去质问他,却被人挡住了。
      这时,那个被郭桥请来的洋人神父和一群人围着一具棺椁走了出来。
      ——真滑稽,一群剑拔弩张的人,突然就被掐了嗓子没了声儿,都直愣愣地看着那个棺椁。王妈认出太太的三叔哭嚎着扑在了那具灵柩上,而大伯冲破了重重阻隔,一拳砸在了宋祥鸿的身上。
      又在吵、又在嚷。王妈注视着那棺椁,泪水已经打湿了整个领口,可她却想笑起来,笑出声来。真是滑稽。她捉住了一个混在架住谢家大爷的人里的身影。黑色长袍马褂,黑色软呢帽,表情是与旁人如出一辙的焦急。
      真是滑稽——却真是有用。
      也不知谢家人闹了多久,但灵柩好歹还是被运上了车子。宋祥鸿在一堆人的保护下,狼狈得像一条丧家之犬——这不可能会是周希恺周少帅的模样,可是这时,又有什么可能不可能的呢?
      吵闹声很快就淡下去了,洋神父站了出来,叫停了他们这毫不体面的争执。王妈望着他们,那些谢家的车子、周家的车子,一辆接着一辆开走了。只留了宋祥鸿和一个搀着他的半大小子站在周公馆的门口。
      他们也在望着那些车子。但宋祥鸿却突然转了身,抬头看向王妈所在这侧的玻璃窗。王妈稍稍一惊。周公馆的窗户,全用了黑铁雕花铁窗罩在外面,里头的玻璃也是淡绿色的,叫人再如何望也望不出其中的所以然来。宋祥鸿看过来,也只能看到一扇别无相差的窗。
      她看过去,其实也只能看到一张朦朦胧胧的面孔,不像宋祥鸿,像周希恺。那条白长衫,那顶黑帽子。
      王妈恍惚了一瞬,突然想起她今晨收拾衣服前,无意间窥探到的东西。
      天光还未亮起,她去把太太的东西给打包好,准备让五儿带走。在二楼走廊的尽头,有一间祈祷室,是少帅专门建给太太的。
      太太自小笃信洋教,每日定要去祈祷室里祷告,时间久了,有许多零碎的东西便都搁在祈祷室里了。
      王妈收拾首饰时,突然想起太太有些戒子耳环之类的都收在祈祷室桌子的暗格里。打包到一半,只好就放在那里,又起身匆匆向祈祷室那边走去。
      走到门前,门却是半掩着的。
      这周公馆里,能进祈祷室的人,如今只剩下一个。王妈已经了然,但还是忍不住悄悄地往里头探去一眼。
      祈祷室虽不大,但却被布置得极为精巧。正对着门的墙上开着一道方方正正的彩绘玻璃,反着灯昏黄的光,斑斓的彩光映在放置十字架与圣像的桌上铺着的白布上,将白布染成了一种华美的颜色。那个瘦骨嶙峋却又圣洁至极的男人钉在十字架上,以一种万分悲悯的目光注视着所有到此祷告的人。他的身前还放着一束快要枯萎的百合花,有些花瓣早已枯败成黄褐色的一瓣,即将落到地上去。
      那是前天太太放上去的。王妈记得很清楚。
      一个穿着白色长衫的男人就跪在圣像前,他仰着头,注视着那个被他的妻子所笃信的圣人,手按在一本打开的《圣经》上。
      那些彩光也映在了他的面孔上,将他的每一寸皮肉都照得异常清晰——仿佛就近在咫尺。
      他在哭。
      王妈定在了原地。
      跪在祈祷室里的男人那张依旧冷酷的面容上,分明是未干的泪痕,在灯光下、在彩光下,仿佛两道狭长的星河,闪烁着潮湿的光。
      却没有任何声息。
      于是王妈不敢再看,连忙蹑着手脚从祈祷室的门外走开了。可那个跪着的身影却如同用钻子刻在她的心底似的,始终在她的脑中徘徊不去。
      ——就像此刻,她透过那扇玻璃去看宋祥鸿,看见的却是跪在祈祷室里的周希恺。
      ……宋祥鸿也在哭吗?王妈再如何去望,也只能看到一张朦胧不清的脸。为什么她会突然想到宋祥鸿也许在哭?
      他肯定不是在哭的。那个半大小子拽着他说了些什么,他应了,然后撤走了停在王妈这处的目光,抬起腿、准备朝周公馆里面走去。
      前几日倒春寒,又是冰雹又是冷雨。今朝天气转好不少,法租界里的人气也渐渐回暖,连带着周公馆前的这条街也回到了从前行人匆匆的模样。
      周家的车、谢家的车,早就离了这里。但周公馆前的街上,还停着几辆陌生的车辆。起初还不打眼,因着周谢两家的车在,混在其中也不显得突兀。如今周谢两家的车一走,这些留下的,便格外引人注目起来。
      王妈突然想要尖叫——那些车的车窗摇下来,探出了几支黑黢黢的枪管,枪口就对准了刚刚转过身去的宋祥鸿。
      ——不再是雨中惊雷,也不再是海上花,就是赤裸裸的枪声,把落在周公馆庭院里的鸟儿全都惊飞起来。
      王妈捂住了嘴,硬生生压回了即将爆出来的惊叫声。但还是有声音响了起来——不是她,也不是枪声,是谁——
      她的双手紧紧扣住了窗框,朝外面看过去。
      宋祥鸿身上的白长衫已经被鲜血浸染成了猩红色,他的身子摇摇晃晃,分明已中了数枪,却仍不像身旁的半大小子那样轰然倒地,而是勉强站立着。
      是他的声音。
      王妈的眼泪坠落到了她的手背上。
      宋祥鸿一边咳着、一边喊道:“我是宋祥鸿——”
      然而话音却戛然而止,又是一波如恶鬼喊叫般的枪声,无数发子弹出膛,没入了他的体内,有一枚直冲他的后脑勺。
      王妈将眼睛紧紧闭上,发软的身子跪倒在地。
      那些枪声终于停下了。
      她的嘴唇颤抖着,脑子里无端地想到了她在周希恺离开祈祷室后、走进去捡起那本《圣经》时,看到的被钢笔勾勒出的一句话。
      “这样看来……死是在我们身上发动、生却在你们身上发动。”
      泪水落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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