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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日(下) ...


  •   不论内里是如何动荡的,法租界仍旧存有一股来自文明世界的含情脉脉的遗风。譬如说,在巴黎的作家如何拮据每日也定要去咖啡厅里饮一杯咖啡,这就叫作“罗曼蒂克”。又譬如说,法租界里住着的太太在给自己敲了丧钟之后,还有心用唱片机放悦耳动人的曲儿来听,这也叫作“罗曼蒂克”。
      温大夫就坐在那浅杏色的亚麻沙发上候着。昨天中山医院一通检查下来,结果已定,实际他已经没了再来周公馆的必要。但今天王妈还是打了电话过来,他推脱不了,只能又匆忙过来。
      都到了这个地步,好一分坏一分差别也就不大了。只是周少帅没说让他走,他便只能留在这里。
      他素来不是个多话的人,也见过不少的奇怪病人,但周公馆里的这对夫妇真是再再奇怪不过——马上就会有一个葬礼,但此刻好似无人急着感伤,要死的那一位甚至不紧不慢地放起了莫扎特,可能要死的那一位还是那副看不清探不明的莫测模样。
      听那旋律,分明是莫扎特的钢琴曲。
      温大夫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这上好的明前龙井。茶刚咽下去,王妈就从夹缬屏风后面走出来了。
      “温大夫,侬等久了,太太让吾送送侬。麻烦侬今朝又要抽辰光来看太太。”
      这菩萨相的中国女人也许是这座公馆里唯一一个显出些哀色的人。她还是那样低眉垂目,但眉头却是掐在一处的,显得愁丝万丈,就不似之前那样普渡众生、变为只渡零星几人了。
      温大夫便站起来,准备同里间的少帅太太打声招呼、尽了礼数再走,然而等他走到屏风那边,周少帅竟也走了出来。
      他冲他微微颔首,大步走出了房间。
      房间外有个黑面男人在守着。王妈带他出去,温大夫不免要经过他,只听周少帅喊了一声“郭桥”,那黑面男人就随周少帅走向了走廊的另一头,然而却也不含多少避着他的意思。
      “郭桥,宝来轩事结之后,你先去徐家汇教堂寻茨迈尔曼神父,然后再去谢家一趟。”
      温大夫走到楼梯口,听见周少帅的声音冰冰冷冷地飞过来,却又戛然而止。他下意识地驻足,只是这下意识的好奇刹那间就闪过去了,他有些赧然地看向王妈,不料这周公馆的大管家此时却也和他一样停下了脚步。
      他悄悄瞥向周少帅——这个总是能使人不由地向他摧眉折腰的年轻男人,此时正背对着他,倚着窗框。今日的阳光白茫茫的,他在走廊的另一头,那道高大的影子仿佛顷刻间全垮了似的,颓然地靠双手撑在窗框上才能得以站立。那叫作“郭桥”的黑面男人悄声立在他的身侧,眼直直地盯着地,呈一种异常恭谨的姿态。
      他沉默良久,才继续道:“郭桥,去谢家必须把事情办好,不能让太太失了体面。”
      郭桥沉声答道:“是。”
      周少帅向来高昂着的头颅这时缓缓垂下了。他又陷入了一阵恐慌的静默中。起居室里隐约有钢琴声透出来,莫扎特的曲调轻快而优美,就像女人的笑声——那么、那么快乐,却让他看起来更如深井一样死寂。
      这个情境,越来越像一出荒诞离奇的剧中剧了。
      ——是王妈先动了动。她的鞋底落在实木阶梯上的声响惊醒了温大夫。温大夫打了个寒噤,却也略略能猜到周少帅也并不刻意瞒他。只是就算如此,窥探主家的私隐也算是极其失礼的事情。温大夫赶紧动身向下走,脸上是掩不掉的讪色。
      可周少帅却又开口说话了——
      “郭桥,宝来轩的事,不要让太太等。”
      他的声音里恢复了原来那种摧枯拉朽的魔力,甚至比以往还要残酷,轻飘飘地置人于死地。
      温大夫不敢再去窥探他。
      他突然觉得,上海的晚春好像终于要结束了。

      当俯瞰周公馆的庭院时,将满目都是落雪般怒放着的白蔷薇。只不过突然变天了,天阴得仿佛下一秒就会落雨,黑云压城,压得底下的人全都心闷气短、直感觉快要喘不上气来。
      谢柔安将窗子上的每一个搭扣都仔仔细细地扣好。等最后一个搭扣扣上时,有几滴雨珠打到了玻璃上,一点、两点……眨眼间密密麻麻的雨就覆满了整面玻璃。这雨就像沉疴痼疾突然爆发似的,哗啦啦地倾倒而下,让整座城都跟着潮湿阴暗起来。
      那些潮湿的氤氲着的水汽似乎可以穿透所有阻隔,扑面而来,打湿屋内人的眉眼。她轻咳了两声,注视着朦朦胧胧的雨雾中垂败挣扎的白蔷薇,默然许久。
      无由来地、谢柔安感到有些紧张。她回到床上去,半躺着,双手交叠在小腹上,期冀可以让体内如同蝴蝶在撞来撞去的感觉消停一些。
      其实并没有起什么作用。谢柔安模模糊糊地再次想起她的丈夫。距离他出门已经过了多久了,她已经记不大清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也许都是——也许他只是刚出门罢。
      他素来喜着长衫,今天出门的时候却换成了西装。她躺在床上,注视着他将衬衣、西裤、马甲一件一件穿戴好,然后倾身向她让她帮他系好领带。她当时与他对视着,想对他说些什么、却又总记不起应该说些什么——也许她应该说一句“平安回家”吗?但每当她看清他眼中的神采时,却又觉得不该多说了。
      然后,她就站在这扇窗前,目送着那辆载着他的黑色本茨车渐渐变成一个看不见的点。
      上一回他们去宝来轩用晚餐,俨然像是在上个世纪。谢柔安脑子里还存留着的画面早已全都变旧了——好像申江大戏院里播的电影,色彩渐渐褪去,只剩黑白,唯独餐桌对面的那个人还鲜活着。
      但是曹司令要赵老板杀他,地方就定在宝来轩。
      那种场面,不过就是一桌子菜、一房间人,两双相对的筷子一动不动,就等着第一个人掏枪扣扳机。然后几声枪响过去,地上一片死人,流了满地的血。最后谁活着,谁就是赢家,极其公平。
      宝来轩可是个好地方,沪上顶顶有名的本帮菜馆。不论是赵老板、还是周少帅,死在宝来轩,似乎也算不得有失体面——毕竟,这世上死在那些更肮脏许多的地方的大人物数也数不尽,也不见他们有什么太多不满。
      谢柔安从不觉得赵老板能杀死她丈夫。她想,就算是曹司令亲自动手也未必杀得了周希恺。难对付的是杨子钧,是日本人。假如董老板说周公馆里有杨子钧的人,那就一定有这个人。
      ——周希恺的活需要她死,周希恺的死需要她活。谢柔安翻看着《圣经》,只觉得这件事竟荒诞得有些滑稽了。倘若只论她的生死,也许杨子钧能作她的救世主。只可惜世间的所有事情,总是事与愿违、万万不是这么来算的。
      夹缬屏风后面候着无锡来的女佣秀秀。
      之前一直照顾她的吴婶回昆山奔丧去了,五儿又要帮衬着王妈,只好让这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来守着她。秀秀今天安静得出奇,一点声气儿都没有发出来,仿佛屏风后面不存在她这个大活人似的。
      谢柔安不是个太喜欢安静的女人。她断断续续地哼起了小时候奶妈哄她睡觉唱的江南小调,偶尔有纸张翻页发出的声响想起来——一屋子里,有雨声、有纸声、有歌声,热热闹闹的,这样一来,倒不像是独她和秀秀两人在了。
      屏风后面突然传出了些窸窸窣窣的动静。
      谢柔安翻页的动作一滞,目光探过去,隔着一面屏风,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就将《圣经》放到膝上,半靠在枕头上,柔声道:“秀秀,你过来。”
      屏风后的动静霎时变小了许多,但秀秀并未立即答她的话。
      谢柔安算得上脾气蛮好的太太了,遇到这样子的下人,也不会恼,只是又出声问了一遍:“秀秀,你怎么了?”
      屏风后依旧没有应答,只有一缕抽泣声隐隐约约飘过来——雨下得那么大,哭声几乎能同雨声混同为一体,可谢柔安还是听出来了。
      “太太。”那小姑娘终于颤声回了她,果然在哭,连话都说不清爽,“太太——你......你一定要死吗?”
      谢柔安失笑。她摩挲着《圣经》坚硬的封皮,一时想不出要如何回她。
      不见她的回答,秀秀哭得更厉害了,那抽泣声已算不上隐隐约约、而是清清楚楚了——“太、太太,活着......活着有什么不好?我会继续好好伺候太太的,你能不能不要死?”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可以听到从屋檐上滑落而下的雨滴坠在窗台上的滴答声。谢柔安的手就停在《圣经》上,她静静地注视着那个与她只有五六米距离的小姑娘从屏风后走出来、整个人完完全全地显现在她的眼中——只是一个哭泣着的少女,笋尖似的脸、豆芽似的身材,本就平庸的五官因这场哭泣而变得无比混乱起来。
      她的手中紧紧攥着什么东西,大约是个瓶子。那双细眼里只含着恐惧,无关善与恶,唯有恐惧存在。
      谢柔安注视着秀秀一步一步挨近她,小姑娘的手都在抖着,然而就算再抖、也未曾松开那个瓶子。
      秀秀在距她仅有几寸的地方停住了脚,然后扭开了手中的瓶子。
      谢柔安看着她,笑道:“秀秀,你要清楚的,这瓶药很便宜,所以用它换的东西也不会值钱。”
      秀秀似乎不曾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不消说惊恐、害怕,甚至连一丝讶然的神色都不愿给她。秀秀握着那瓶药,看着她,迟疑了片刻。谢柔安依旧是噙着笑望着她的,依旧是平日里那种含情带柔的微笑——这样的笑,放在这样的情境里,只会让人惶惶。
      秀秀身子一晃,倒退了一步,攥着的那瓶药也堪堪拿稳。她畏惧地瞪着谢柔安,除了无措、还是无措。
      她定了定神,尖声道:“太太,少帅要杀你,你晓得吗?我、我是来救你的,这瓶药能救你——”
      “秀秀。”谢柔安截了她的话,笑影淡去了,那张柔美的脸上首次流露出了同她丈夫相似的威势,“吴婶的爹是被人开枪打死的,你应该清楚吧。”
      听到这话,秀秀怔愣了片刻,旋即如叫人刺了伤疤那样高声叫了起来:“太太!我怎会清楚!这怎会与我有干系!”
      她尖叫着,满眼却都是无处遁形的惧怕与羞恼。谢柔安依然定定地望着她。迎着这样的一双眼,她涨红了脸、愈发恼怒起来,又喊道:“你、你勿要血口喷人!我是来救你的!”
      喊完,她就好似下定了决心,身子也渐渐不发颤了,反而变得如钢条一般坚定。她攥紧了药瓶,忽然如一只鹰似的猛地朝谢柔安扑过来——分明是寡瘦的身板,此时却如千斤重那样紧紧地压住她,不许她反抗挣扎。
      谢柔安的肩被她死死抓住,按在床上不得动弹。而她的脖颈也被秀秀掐了起来,小姑娘细细的手指毫不放松地扼着纤弱的喉管,逼着她张开嘴来,仿佛一条搁浅的鱼那样嘶嘶地偷取着氧气。
      “太太——把药——把药吃了!”
      秀秀已经是在抠她颈上的皮肉了,被修得秃秃的指甲陷入她的血肉里,疼得她忍不住挣扎起来。
      “给我吃药——!”
      谢柔安直感觉心脏快要炸开,她的视野渐渐笼上一层浓雾似的暗色,秀秀那张几近狰狞的面孔愈发模糊起来,甚至要与灯光冗杂在一起。她拼命想推开她。可气力正以可觉察到的速度从她的体内悄悄溜了出去。
      秀秀举起那瓶药,瓶口对准她翕张开来的嘴,狠狠塞进去,逼她吃下其中所有的药片。
      谢柔安摇晃着头,试图避开她的逼迫却又无能为力。她的心脏猛地痉挛起来,那种熟悉的无休止的疼痛无征兆地充斥了她的意识,就像是前天夜里,她在痛苦中仿佛听到了教堂的圣歌。
      “吃药!吃药!”
      秀秀掐着她喉咙的手转为扳开她的嘴,带着浓浓药味的手指伸入她的口腔里,抵着她的舌根,抠住她的牙齿,让她不住地想要干呕。秀秀却趁机朝她的咽喉倾倒着瓶中的药片,她尖叫着,手下越来越粗暴,好似恨不得将她生生杀死在床上。
      谢柔安紧闭着眼,冰冷的药卡在她的喉口,就等她完全失去意识后滑入她的胃里——将她救活。谢柔安耳中所听到的圣歌越发响亮,已将要盖过秀秀的尖叫与心脏的鼓动声,将她的意识淹没——
      “太太!”
      “太太!”
      ——枪响了。
      那个前一秒还在压着她、灌给她药片的小姑娘,忽然松开了手,然后直直地倒在她的身上,一动不动。有温热粘腻的湿润感渗过被子透到她的肌肤上,那张停滞在痛苦的疯狂的脸埋在了她的颈窝,她只能看见慢慢褪去的黑暗后晃眼的灯光。
      有人将秀秀的尸体从她身上拉了下去,谢柔安剧烈地咳着,将嘴里所有的药全都吐出来。待嘴里干净了,她便直接瘫在床上,如一只濒死的天鹅那样喘息着,泪水淌了下来打在枕巾上。来人伸手去探她的脉搏,她顺势抓住了那个人的手,嘴唇翕合,发出极弱的气声:“……药。”
      “太太!侬伐要闭眼睛!太太!”
      药被很快塞进了舌底。
      那个人的手心里满是茧子,柔软又粗糙。谢柔安不敢昏过去,她只得死死地捉住这只手,强逼着自己尽快缓过来。
      万幸药很快就起效了。谢柔安的眼中,王妈那张菩萨像似的面容在白晃晃的灯光下愈发明晰。她抬了抬嘴角,可王妈却一边念佛一边哭了起来。
      “……王妈,少帅……少帅要回了吗?”
      王妈含泪点头,道:“少帅要回了!”
      谢柔安闭了闭眼,轻轻道:“那就去把房间收拾一下,别让少帅回来见了生气。”
      王妈连忙将沾染上血污的被子从她身上移开,然后大声呼唤宋祥鸿和五儿——谢柔安望着她,她又哭又笑,这幅模样,自她从谢家跟她一同到周公馆来,她从未见过这个菩萨似的女人如这般失态——头发散乱,满脸涕泪,不见一丝一毫平日里大管家的傲气。
      谢柔安只觉自己颈上的伤口疼得心里发堵。
      所幸很快宋祥鸿就佝偻着背进来了。
      与平日里的嬉皮笑脸迥然,这次他并不多看她们,打了招呼之后就利落地将倒在地上的尸体给背到了背上去,然后稳稳当当地走出了屋子。
      谢柔安望着他不见了的背影,问王妈:“阿鸿是怎么想的?”
      王妈的眼沉了下去,涩着声,道:“伊讲少帅信任伊,蛮好额。”
      谢柔安闭上眼,不再说话。
      五儿悄悄进来将满地的血迹给擦了干净——随周希恺到上海来的老下人惯常见大场面。现在不过是死了个人、流了点血,还不够让五儿惊惶失色的地步。
      王妈将谢柔安从床上扶了起来,搀到床边的小软椅上坐着,等着五儿将染了血的床具全都换成干净的。
      只是待一切都恢复到原本干干净净的模样了,屋里还是氤氲着一丝丝淡淡的血腥气。
      ——见了血,周公馆才会现出它的真面貌。
      谢柔安不让王妈搀扶,从软椅上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她一步一步慢慢走到梳妆台前,对镜稳稳当当地坐好,然后挺直了腰。
      镜中的女人乌发凌乱,煞白的脸上挂着未干的水光,嘴唇发着死气沉沉的暗紫色,细长的颈子上布满了斑驳狰狞的掐痕,被雪白的皮囊衬得仿佛死刑场上走了一遭那样瘆人。
      谢柔安抬手碰了碰那些淤紫的痕迹,眼珠子里闪着的光既无惧怕、也无哀伤,只有沉沉霭霭的一片雾气。她从首饰盒里取出一只老坑种帝王绿翡翠镯头,不紧不慢地套到了手腕上,然后转头看向王妈。
      她柔柔地笑着,道:“既然少帅要回了,得赶紧梳妆,免得他看到我这副模样心里不好受。王妈,帮我把那条绿绸子旗袍拿出来,那条好看。”
      王妈应了一声,也抬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

      雨起初的声势那么浩大,停却是悄悄地停了。庭院里种着的白蔷薇花瓣洒了一地,铺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像下了一场大雪。厚厚的鹅绒般的雪花把整座周公馆埋在了下面,将整个庭院都冻结在最为干净华美的那一时刻,等到南风把雪花吹散,这个时刻又会继续向下流逝着——直到整座房子全都枯萎成灰。
      周希恺一个人走在楼梯上,一尘不染的皮鞋踩在木质的阶梯上,在这个静悄悄的公馆里,一下一下地响着,声音很稳——有人说,一个走路很稳的男人,做事也势必很稳。
      他在离开宝来轩之前吩咐郭桥把赵老板和他手下的尸体全部放到赵家府邸的门口,且要码得整整齐齐。
      宝来轩里是一滴血都没留,干干净净。毕竟那是董老板的地方,做客人的总得给主人脸面。
      他换好衣服之后才回的家。一是洁癖,二是怕污了谢柔安的眼。只是那眉眼梢头还残留着一点杀伐气,仿佛结了霜、落了雪,冷得吓人。也许那冷的东西也不是杀伐气,周希恺自己也道不清。
      他上楼,走得并不快,甚至有些慢。他就这么一阶一阶地上去,略藏着些拖延的意味在里面,或者一种虔诚的意思——但是,他很清楚,再如何去做,这就是结局了。
      所有永恒不灭的灵与爱情都将在此地沉沦、迎来没有终结的终结,这就是他们的结局。
      那扇黑檀木做的门半掩着立在他的面前。
      只要他推开门走进去,绕过那扇夹缬屏风,就能看到那个躺在床上的女人——那是他的妻子。
      她就要死了。
      ……她就要死了。
      周希恺对着那扇门,定住了。怕的人只会是他,而不会是谢柔安。从最初到现在,她自始至终都是那样的,他尤其了解她。
      周希恺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屋子内暖融融的,就像晚春的正午,氤氲着鲜活松快的暖意。这样的温度最宜催种出鲜花。周希恺绕过屏风,床上果然放着一束鲜花。
      她穿着一条墨绿的丝绸旗袍,好像是他们初次约会时穿的那条。那墨绿色衬得她的脸如山巅残雪那样白,嘴唇如鸽子血那样红。她看着他,面色有些疲倦,但依旧是柔美的、充满了生气的柔美。
      “周希恺。”
      她轻轻叫他的名字,笑容是少女般明快。
      他走到她的床边去,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牵住了她的手。“这屋子里一股血腥味。”他嫌恶地微微皱眉,又旋即笑了起来,揶揄地注视着她,眉眼间的杀伐气因这一展眉而散去了,换作了清越的笑意,“怎么?才几个钟头不见,你就变得跟你先生一样凶神恶煞了?”
      谢柔安笑道:“怎么又全都怪在我头上了,明明你自己身上也有血气,周希恺,你可真够赖皮的!你去问王妈,我们居然没一个猜对杨子钧的人是秀秀。而且她一个小姑娘,居然也还蛮凶的,搞得王妈一着急就开枪了。”她叹了口气,道,“秀秀做的梅花糕滋味还蛮不错。这种事,真是没法子。”
      周希恺亲了亲她的手,凑到她面前,低声问道:“不管她。你有没有受伤?”
      谢柔安道:“有王妈同阿鸿在,怎么会有问题?倒是你,你最后怎么处理的?”
      周希恺笑道:“我虽然下了曹司令的脸面,但董老板的脸面还是要给的。”
      谢柔安问:“那宝来轩还安好吗?”
      “你喜欢的地方,我自然是要让它完完整整的。”
      她舒出一口气,笑得眼儿弯如月亮:“那可太好了。”
      突然如鲠在喉。周希恺抓紧了她的手,垂下眼来不愿再看她。他闭上眼,额头轻轻抵在她的手上,由阴影将他的神情遮蔽去一部分。
      谢柔安的皮肤是暖的,好似被日光洗过的花瓣——蓦地、一切都无征兆地倒流回了以前。周希恺想起来,她有时候还没醒,他就爱去探她藏在被子下的手,也是这样的。
      “……我突然想起来,在北京的时候,有一次你载我去试洋装,穿出来你又说没有旗袍好看。我当时想,倘若我们结婚了,我就要每日穿洋装给你看,谁叫你说我穿洋装不好看。”
      周希恺生生遏止了一声即将流出的哽咽。他从她的手中抬起头来,对她懒洋洋地一笑,伸出手去帮她理了理翘起来的一缕乱发。
      他温柔道:“那是我骗你的。”
      他的手指停在她的脸颊。
      周希恺望着她,那双柔情的眼,好像能这样看着她,直到死。
      “因为我见你第一眼的时候,你就穿着一身旗袍。
      “从此我最爱你着旗袍。”
      谢柔安轻轻笑了起来。她笑了一阵子,到壁炉里燃烧着的木柴发出几道响亮的噼啪声,她的手指扣紧了他的,然后缓缓地合上了眼睛。
      “太好了。”
      她的睫毛投在眼下的影子像两团夜云,周希恺注视着她,她红润的嘴唇翕合着,发出柔软的呢喃声:“……周希恺,我有些乏,我想先睡一会儿。”
      周希恺看着她,没有应话。
      谢柔安模模糊糊地继续道:“如果能做个好梦就好了……”
      她的声音慢慢归于宁静,但那两团夜云还在颤抖着。
      “周希恺,你一定不要留我独自在上海,你一定要来接我……”
      周希恺看着她,她的呼吸声缓缓平稳下来,脸颊上飘起了如霞光般美丽的红晕。他俯过身去,轻轻吻了吻她的嘴唇。
      “好。”
      他的吐息在她的唇齿只停留了几秒,便消散得无踪影了。
      “柔安……你会做个好梦的,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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