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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令和三年(2022)五月,东京涩谷区千驮谷,进藤光再一次站在了即将被拆迁的旧进藤宅前。
      在这座故宅的记忆戛然而止于平成十六年(2004)的秋天。他十八岁那年,用本因坊头衔战的奖金和积攒几年的手合赛薪水在距日本棋院不远处购置了一套宅邸,搬离了父母的居所。或许说逃离更为恰当——他在这里和佐为度过了近千个日夜,每天的强制触景生情,长此以往,沉重的思念和悔愧终有一天会将他压垮。搬家那天,他站在门口望向沐浴在秋日朝阳下的进藤宅,默想:这只是对年少时光暂时的封印。等他成长到足够成熟,他会回来重拾和佐为有关的这一切。其后又十年,母亲因癌症与世长辞,父亲常年忙于工作。暮去朝来,世情流水,故宅落入无人打理的荒芜。
      院子里盆栽枯萎,野草蔓延。栅栏上张贴着早已过期的社区通知,不知哪年的水电单还夹在门缝中。屋内目及之处无不是一层厚厚尘埃,门框和扶手蛛网挂遍。木楼梯于他这个成年人竟有些窄小,每走一步都发出令人心悸的吱呀声。
      二楼是他的卧室。他深吸一口气,推开旧日时光之门。扑面而来的是梅雨季返潮的气息,簌簌灰尘扬起又缓缓落下。房间同旧时陈设一般无二,那是无数长夜中缠绕不去的梦中场景,灌满阳光的一室,薰风吹起的窗帘,棋盘对面突兀的空旷。那年,他把爷爷给他买的棋盘和棋子,连同漫画书和游戏机都封存在了这里,只带走了围棋书籍和那把维系着他全部生命重量的折扇。他不再是青涩懵懂的少年,他将往佐为折扇所向,踏上无尽的黑白旅途。
      这方寸之间的时光仿佛停滞在平成十三年。纸箱中的jump周刊,封面右上角写着2001年4月号。他翻开它,惊讶地发现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棋谱。
      【文久二年八月一日*,桑原虎次郎对藤原佐为,于坊门部屋。】
      自从他会记谱后,佐为常要求他记一些古谱。许是自信于自己的不朽棋名必将留痕后世,抑或是随他逛棋院或书店时瞥见过《本因坊秀策全集》,佐为并不要他记知名争棋、御城棋这种正式比赛的棋谱,而是记一些可能已失传、现今只存于藤原佐为记忆中的棋谱。佐为要求他把对局的棋手名字和时间地点一并写上。太田雄藏、村濑秀甫、本因坊秀和这几个名字出现的次数最多,还有比较长的、他经常记混的名字,什么太郎次郎三郎之类*。不过他只负责写名字,才不劳烦去弄清这些人是谁——无论多光耀棋史的名字,都与调皮捣蛋的叶濑国中一年级学生进藤光无关。
      记谱的工作枯燥乏味,还占用了他踢足球打棒球的宝贵时间,他一度厌弃。再一次夸张地瘫倒在床上后,他抱怨地问为什么要记录下来。和他的浮躁相反,佐为敛袖端坐,郑重答道:“虽然他们早已逝去,但在这些棋谱中,他们仍然存在着。透过这些棋谱,我仿佛还能看到他们追求棋道的坚定神情。那时,因为他们,我确认了自己的存在。现在,只有身为鬼魂的我仅存在世上。我希望他们也继续存在下去。把他们记录下来,这是我唯一的回报方式。”年幼的他不明白佐为话中含义,在他看来不过是矫情又无聊的理由。一张写满手数的格子纸,能证明什么“存在”呢?
      佐为消失之前的一段时间,举止诸多反常。彼时的进藤光仅仅注意到佐为的精神状态沉郁下去,而在佐为消失后,他痛心懊悔于失去佐为,记忆便只聚焦于佐为说自己可能会消失的片段。二十多年的沧桑阅历之后,他体会到另一些幽微之处。那年四月,在佐为强烈要求下,他不情愿地恢复了先前因职业考试和国中学业而暂停的棋谱记录。佐为迫切地想记录更多对局,当他抱怨,佐为只是模糊回答:“我想留下更多棋谱,以后阿光无论是用来学习也好,回忆也好,或者是作为一个真相的线索……总之,这是为了阿光,阿光也应该知道……”他本该忘却这段对话,今天它却自己从记忆犄角旮旯里蹦出来,固执地横亘在他的脑海。后来,他将那短短一个月应佐为要求记录勉强记录的十几张棋谱归到先前的棋谱册,和现存的《本因坊秀策全集》查重合并,整理成“进藤光版江户时代本因坊秀策对局集”。他也将自己和佐为的对局、佐为以sai之名在网上的对局尽力记录下来,整理成“平成时代藤原佐为对局集”。这是佐为存在过的证明,他对自己说。
      他庆幸那时所为。因为人脑记忆的可恶局限性,随着年岁流逝,那两年半觉来愈似浮云朝露短短一梦。只有棋谱在无声诉说,那样经验老道却也灵性十足、滴水不漏的成熟招式不可能属于十二三岁的少年。它们向他证明名为藤原佐为的鬼魂的切实存在。
      这张旧棋谱,恐怕就是佐为消失之前,要求他记录下的棋谱之一。自从新初段联赛,他对虎次郎的微妙敌视心理愈演愈烈。他会记录虎次郎的棋谱,估摸着也是佐为好不容易央求来的。那时他定然抵触这张棋谱,所以报复般把它夹在漫画里作书签,自此它就遗落在进藤光的秀策全集之外,被遗忘了。
      文久二年八月一日……二十一年前社会科烂透顶的进藤光写下这个日期时无知无觉,而如今熟读秀策生平的进藤光陷入了沉思。秀策的绝局——无论此秀策指虎次郎还是佐为——并不是《本因坊秀策全集》的最后一面,奈良林仓吉五段对本因坊秀策七段。恐怕,这张棋谱才是真正的秀策——虎次郎的绝局。
      二十一年过去,棋谱上红蓝双色墨痕*浅淡,手数难于一眼辨认,单看棋谱想象不出手顺*,需要排出来。奇怪的是,对局双方的名字上方并没有写明哪一方先番*。不过没关系,他想着,我能认出佐为的棋风。他小心地捏着棋谱,在棋盘边坐下。现下的进藤光自然不会对虎次郎怀着少时幼稚的敌意——虽然还是有些嫉妒的,因为佐为陪伴虎次郎到生命的尽头,而只给自己吝啬的两年半。
      啪嗒,啪嗒……盘上黑白在他手下渐渐铺开。云子拍打在受潮桂木的沉闷声响、随落子激起的积尘、古旧棋谱纤维的沙沙触感、陈腐纸张的气息,无一不在提醒他,这是一场年代久远、属于两个已逝者的对局。
      进藤光自认精研秀策流。十六岁那年手合赛上,仿冒秀策签名的御器曾七段问他是否经常打秀策的谱,而他将伤痛掩埋,骄傲而故作强硬地答,“打,每天都打”。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了现在,仿佛是例行确认佐为存在的仪式。佐为的风格就算化成灰,他进藤光也认得出来。纵使有千百张秀策流棋谱,他也能从中挑出佐为的那一张。可是,这张棋谱黑白棋风极似,仿佛是同一个人在左右手互搏,他竟认不出哪一方才是佐为。多么荒诞,他想。棋风确实可以模仿得非常相似。但棋如其人,棋风折射着执棋之人的秉性。正如世界上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叶子,棋风完全相同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为什么不可能?心底有个声音在反驳。佐为仅仅陪伴他两年半,塔矢亮就能从光之棋中读出sai的存在。近三十年的时光,佐为和虎次郎朝夕相对,敲玉碎雪。他们在不可计数的手谈中给对方的影响,足以如纹枰上纵横十九道刻入骨血。在一盘中,只要其中一方刻意修饰或模仿一点儿——不,甚至不用刻意——就能下出一样的棋风*。
      棋至中盘,他越发惊叹。秀策的棋风以平和秀丽闻名,但他从未见过哪盘棋能比这盘棋更加淋漓尽致地展现秀策棋的精髓,无论是这盘棋的黑方还是白方。
      没有激烈的厮杀和对攻,也不是寡淡无味地各自铺地板。双方的棋形都异常漂亮,交映生辉。粒粒黑白虽然织在一起,各自棋路却仍旧清晰,好像它们不是要断对方生路的敌人,而是耳鬓厮磨的恋人。
      纵观整个盘面,黑白二色同等轻盈灵动,好似踏波共舞。
      他无端觉得缠绵缱绻,旖旎温柔*。
      黑白双方每一手,都在追求最好的一手、对双方而言最美的一手,而不是胜率最高的一手*。
      他没有计算终局的目数,因为没有必要。这盘棋不是竞技,是艺术。现代棋手多是胜负师。或是为了高额的奖金,或是为了排名和积分,为了取胜,他们可以蝇营狗苟地沟老鼠般爬下三路捞实地,也可为抢中腹大场不顾棋形四分五裂惨烈缠斗。这样的棋,艺术性完全丧失。但这盘棋不同。它是纯然之美,是对围棋本源的探求,是心与心之间的交流,是……
      情人间的耳语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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