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归》淳于歌

32、是非

　　樊与鹤正在帐中翻看最新呈上来的此次受袭的损失统计，越开眉头越紧。几处主要的矿上产出越来越少，至今还没能找到新的矿藏，好几座城池入不敷出，已经有了欠债，若是继续拖下去，百姓恐有食难果腹之虞。更别提这一战损人折财，想要恢复，又是一大笔支出。
　　若是能早日让周霁和樊见素完婚，周霁送来的一大批聘礼便可充入积库，至于陪嫁，大半都是来自于银刺谷。樊与鹤也不管这样做是否丢脸，只想着先解了燃眉之急，他正在心里打着这个如意算盘，帐外守卫便通告周霁来见。

　　樊与鹤暗骂一声此人难缠，调整了表情，请人进来。
　　周霁照旧面带笑容，进来先行礼，落了座才道：“下午就要动身回隐幽堡，小侄反正也是闲着，想着是否有能帮得上忙的。”
　　樊与鹤勉强笑了笑：“事务都有陈主事打理，霁儿是客，怎能让你来回劳碌奔波。昨晚去修补结界辛苦了，动身之前先好好休息吧。”

　　周霁却收起笑容，叹了口气：“看来伯父还是把我当外人。此次魔物来势汹汹，想必宗门内折损不少。如今正是宗门危急之际，我既为人子婿，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何况，两家联姻，修的也是永世之好不是？”
　　樊与鹤却没心思听最后一句，神情一僵，问：“此话何意？”

　　周霁看了一眼帐外，而后向下压了压身子，低声道：“不瞒伯父，玄天宗地处偏僻，物产不丰，近些年也是咬牙苦撑。咱们想了多少法子想要修复灵脉，一点头绪也没有。可偏偏您看那玉墟门，占尽了富饶之地，东洲那些人，哪个不是天天锦衣玉食地过日子。听说他们占着海利，和海外商人来往，积攒了不少财宝。也就是咱们心实，一两半钱银子全用在百姓身上。那玉墟门仗着山高水远，也不屑和我们来往，如今看咱们势弱，只怕正虎视眈眈，等着时机，好咬下咱们一块肉来。”

　　这番话正中樊与鹤心事，他想起樊见素发现的那块玉牌，更觉周霁说得有道理。
　　不过他面上不显，冷笑道：“哼，万渊宗和玄天宗好歹立宗百年，岂是他玉墟门想咬就能咬的，贪心不足蛇吞象，殊不知也可能是作茧自缚。”
　　周霁一拍手道：“正是这个道理，伯父果然雄心壮志，令人钦佩。家父每每谈起伯父，亦是敬重不已。想当初伯父年纪轻轻接手家业，经历了多少艰难，不也一样让万渊宗有了如今的地位。更何况伯母才德兼备，这些年来不仅把万渊宗打理得井井有条，更是让银刺谷发展壮大，使得万渊宗如虎添翼。谁人不知伯父伯母琴瑟和鸣，你们夫妇联手，那便是架海擎天。一时的损失和艰难算什么，到时候加上和玄天宗的盟好，我们同心一致，区区玉墟门能掀起什么风浪？”

　　樊与鹤起先还听得心中得意，然而越到后面越只觉得周霁的话一字字都在搅动他心头那根埋藏许久的刺。背后不知何时已经出了一层冷汗，将衣衫浸得湿透。偏偏他还要假意附和，直到周霁终于说完了话喝茶的功夫，才道：“这些年阿晓殚精竭虑，为万渊宗劳心劳力，我很是觉得对她不住，有意让她早日歇了，养养身体，她一味不肯，担心这个，不放心那个。”

　　周霁低头喝茶，借着茶杯的遮掩勾起一丝冷笑，而后才抬起头来，道：“毕竟伯母为万渊宗付出太多，一时放心不下也是常事。好在如今樊妹妹和抱朴兄弟都能独当一面，抱朴兄弟青年才俊，必定不会辜负二位的厚望。”
　　这话半句能听，半句却在狠狠打樊与鹤的脸。什么青年才俊，但凡长眼睛的人，谁不知道樊抱朴是个废物，烂泥扶不上墙。可自己只这一个儿子，指望全在他身上，再废物也只能忍着。

　　思及此，樊与鹤再没心思听周霁在这儿一刀一刀刺他的心，草草敷衍两句，便打发他回去休息，随后怒气冲冲地让守卫把樊抱朴叫来。
　　樊抱朴向守卫打听两句，知道樊与鹤心情不好，先就吓得两腿发软，死活不敢去了。只好假装没有昨晚那一次争吵，厚着脸皮去找樊见素，软磨硬泡让她陪自己过去。

　　“姐，我错了，我就是混蛋，你打我骂我都行，只求今日一定要救我狗命。爹肯定是为了之前我表现不好秋后算账。你要是不去，我就在这里给你跪下了！”樊抱朴作势要跪，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樊见素提着他后领子把他拽起来，气道：“你今年二十，已经行了冠礼，不是三岁孩子了。什么时候能收收这撒泼耍赖的行事？我可以陪你去，但我不进帐。另外，作为条件，之后你给我好好盯着那个周霁，别让他来烦我。”
　　樊抱朴哪敢不应，连连点头，眼泪巴巴道：“那你可一定守在外面，要是听见爹要打我，就赶紧进来救我。只要今日让我躲过这一遭，以后我给姐你当牛做马，绝无怨言。”
　　“呵！”樊见素冷笑一声，走在了前面。

　　樊抱朴一进帐，对上樊与鹤的目光，下意识就缩了缩脖子。樊与鹤一看，更气了，骂道：“看看你这畏首畏尾的样子，哪里有一个宗门子弟的风范！以后如何服众，如何统领宗门！”
　　樊抱朴低着头不敢答话，樊与鹤将他劈头盖脸好骂了一顿，才觉气消了两分，就听樊抱朴委屈道：“不是有姐在嘛，她那么能干，为什么不让她当宗主？”

　　樊与鹤只觉胸中气血翻涌，抓起桌上的砚台就扔了过去。樊抱朴灵活地一闪，那砚台就飞出帐去，跌得粉碎。
　　“废物！”樊与鹤怒道，“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废物！万渊宗立宗至今，哪有让女人当家的道理，你这是要把列祖列宗的脸都丢尽了。”

　　樊抱朴再不敢回一句嘴，只默默腹诽：要是让我当家，恐怕才是丢脸。
　　说到这里，樊与鹤忽然反应过来，寒声道：“这话，是不是你娘教你说的？我算是明白了，她从小就纵容你不学无术，就是为了今天呐。好毒的心机，好深的城府，连自己的儿子都甘愿毁了，只为了把万渊宗据为己有……”

　　樊抱朴瞪大了眼睛，感觉自己这位老爹是不是把脑子气坏了。他从未曾预料到，樊与鹤竟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妻子的。
　　樊与鹤却还在絮叨：“你姐姐总有一天会嫁人，那就是别人家的人。呵，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同意和玄天宗联姻，只怕是早就和玄天宗暗中勾连，到时候把万渊宗交到你姐手上，再拱手奉送给玄天宗。真是打得好盘算，我竟差点因为一块玉牌，信了她的鬼话，以为魔物一事是玉墟门在操纵。哈！好一出连环计！”

　　樊抱朴不可置信道：“爹，您这是气得魔怔了吧。娘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帐外的守卫早被樊与鹤遣开了，樊见素站在外面，将樊与鹤的话一字一句听了个清清楚楚，心也如坠寒潭，越来越冷。
　　她以往只觉得父亲多思多疑，又古板保守，却从没想过，他会用这样恶毒的心思和语言去揣测和羞辱家人。

　　帐内，樊与鹤还在咒骂不止，樊见素闭上眼睛，再听不进一个字，冷绣丹的话不停在她耳边回响。
　　“我后来才明白，我为何学医，我想要一个怎样的世界。万渊宗这根巨木早已成舟，你在此地束手束脚，为何不去别处，另开一番天地？”
　　“大厦将倾，非一人之力能挽救，况且前路阻碍重重……”
　　“药阁永远欢迎你……”

　　回想过去十数年，自己从五六岁时起，就因父亲一句“女孩子家家的，就该在家好好学规矩”而心有不甘，不分寒暑，刻苦修炼，手心的皮磨去一层又一层，直到今日，握刀的那只手，手心早已结了一层厚厚的茧。
　　自己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得到父亲的认可？为了证明自己不输给男人？为了守住摇摇欲坠的万渊宗？
　　可这一切，在樊与鹤轻飘飘的一句质疑面前，全然成了徒劳。
　　樊见素终于开始疑惑，自己想要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呢？

　　她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未听见樊与鹤气极之下扇了樊抱朴一个巴掌。
　　樊抱朴掀开帘子，捂着半肿的脸冲出来时，她才回神。帐里带着香味的热气扑来，却未能驱散周身的寒意。
　　樊抱朴丧眉耷眼地看了看她，一个字没说就走了。她僵硬地立在原地，忽觉天地浩大，自己却无归依之处。

　　“来人！”樊与鹤大喊了一声。
　　樊见素终于回身，看了看眼前这顶最高大的营帐和帐上绣的大大的一个“樊”字，只觉得那字刺眼无比。她咬了咬牙，低头苦笑许久，转身朝着冷绣丹的营帐而去。
　　冷绣丹没在帐里，她接到既同醒来的消息，正急急赶过去。

作者有话说

　　樊抱朴：嘴毒骨头软，有事好姐姐，无事负心女，别人是能屈能伸，他脸皮堪比王八壳，够厚，是能缩能伸。
既同睡了几章了，下章叫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