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归》淳于歌

106、始终

　　聂循站在房外，当接生的师姐抱着孩子走到门口，高兴地告诉他得了个女儿时，他脸色变了变，露出个极为勉强的笑容，而后问：“还有一个呢？”
　　师姐的语气跟着笑容一起淡下去：“夫人没了力气，要休息一会儿，孩子也暂时还没动静，请阁主稍等一会儿吧。”说完便关上了门。

　　门内好久没有声响，似乎过了一会儿传出一两声妇人的呜咽声，但很快就止住了。聂循觉得腹中饥饿，耐心也已耗尽，干脆去了饭厅用晚饭，处理完公务之后便回房休息了。
　　直至夜半，仆人来敲响他的房门，说夫人生了。聂循才爬起来，开了门先问：“是男孩吗？”
　　仆人笑容满面：“恭喜阁主，得了个公子。”

　　聂循这才高兴起来，披着衣服往产房去，走到一半却有丫鬟引着他到安置孩子的房间，师姐抱着第二个孩子，脸色不大好看。
　　“怎么了？”聂循走上去低头一瞧，见那孩子呼吸孱弱，面现青紫，怒道，“这是怎么回事？”

　　旁边襁褓中刚睡着的姐姐被吓醒，哇哇哭起来。
　　师姐让别人去哄孩子，放低了声音道：“公子先天体弱，但查不出是什么病。只怕寿数……”
　　聂循不信：“那丫头都好好的，夫人孕中时也照料得当，那时候都没有问题，怎么现在就出了问题？”

　　师姐无奈道：“夫人怀孕时确实都正常，当时发现有一个孩子稍弱些，但双胎如此，本就寻常。只是没想到，情况比想象的严重。”
　　聂循恨恨地瞪了一眼还在哭闹的姐姐：“定是那丫头太过强势，还得她弟弟如此！”
　　师姐面色一沉，犹豫了一下还是道：“阁主，都是您的骨血，万不可在孩子面前说这样的话。夫人怀着双胎很是辛劳，这次生产又伤了身体，听见这话恐要伤心的。何况这里是药阁，什么方子没有，这孩子以后慢慢调养便是，一定能有办法的。”

　　聂循表情这才缓和了些：“让冬润馆多搜罗一些好药出来，你们也尽早查清楚孩子的病因。”
　　“是。”师姐送走聂循，回头看着另一个终于安静下来的孩子，微微叹了口气。

　　给孩子取名时，聂循给姐姐取了“孤辰”二字，聂夫人虽觉不好，却不敢多说什么。聂双星的病一直治不好，查不出病因，就只是体弱。为此，聂循每每看到聂孤辰时便冷脸以对。
　　聂双星大多时候呆在屋子里，三天两头生病，一年中有大半时间躺在床上。偶尔身体好点时，聂夫人带着聂双星去院子里晒太阳，聂循会教他读书认字。聂双星很聪明，聂循便很高兴。

　　聂孤辰隔着窗户看到院子里一家人和乐融融的样子，也无甚表情，只是默默背她的医书。聂循原本不想让她学医，但她总是偷偷看，遇到疑难处不再去找聂循，而是向阁中的弟子请教。
　　阁里每个人对待聂双星都小心翼翼也无微不至，聂孤辰便常常被忽视，仿佛成了一个透明的存在。

　　七岁那年，聂孤辰跑去花园里辨认药材，遇见一个小女孩蹲在药田里，揪了片叶子就往嘴里送。
　　聂孤辰跑过去夺下那叶子扔掉，又拉着女孩到湖水边洗净了手，道：“那叶子有毒，吃下去之后会腹泻，你怎么敢随便吃？”

　　那女孩笑嘻嘻道：“姐姐，你好厉害呀。我以为药田里都是治病的呢，娘亲给我讲过神农尝百草的故事，我才想试试的。”
　　聂孤辰耐心解释：“这些药材确实都是用来治病的，不过其中有些药材单独用也能伤人。医士学医的目的之一就是掌握用药的剂量和方法。你对医术感兴趣吗？”

　　女孩双眼亮亮的，连连点头。
　　聂孤辰便道：“你想学，我教你，以后可不能胡乱吃东西了。”
　　“好呀，”女孩高兴得直蹦，“谢谢姐姐！”

　　问起女孩名字，聂孤辰才知道她叫盛清潭，是药阁里一个药仆的女儿。盛清潭听聂孤辰说起名字，捂着嘴惊叫：“你是阁主的女儿！”
　　聂孤辰垂下眼睛，“嗯”了一声。

　　盛清潭一把抱住她，说：“我偶尔听见有人说，你的名字不好。可我觉得很好听，孤辰孤辰，天上就只有你一颗星星。我叫清潭，星星倒映在潭水里的时候，是不是很好看？那样就感觉你是我的啦，我可以像这样抱着你，只抱着你一颗星星。”

　　温暖的怀抱，让聂孤辰感到陌生。小时候会走路了，她去找母亲，想让她抱抱自己。但母亲怀里抱着弟弟，她转而投向父亲，却被父亲的眼神吓退。几次之后，她便学会察言观色，不再向父母撒娇，也拒绝别人的拥抱。
　　可盛清潭的拥抱很舒服，她不是因为同情，而只是因为喜欢。
　　如果你愿意这样抱着我的话，聂孤辰心想，我就一辈子倒映在你怀里。

　　十二岁的时候，聂孤辰的医术已经不输许多弟子，她常常给阁里的仆人们治病，仆人们都很喜欢她，说她继承了阁主的天分，若是个男孩的话，必定能继承阁主之位。说到这里，仆人们脸上现出惋惜的神色，说可惜聂双星身体不好，唯一健康的孩子又是个女孩。

　　聂孤辰不喜欢听这些话，但她已经习惯了，默默听着，不发一语。盛清潭可没这么好的脾气，跳出来骂人：“女孩怎么了？阿辰的医术比弟子们都要高，那些男人一把年纪都及不上她！要我说，以后继承阁主之位的就该是阿辰。”

　　看到仆人们脸上惊愕的表情，聂孤辰第一次感到畅快。两个女孩子大笑着跑到谭水边泼水玩儿，聂孤辰看见水中自己的倒影，那和聂双星一模一样的脸，内心里第一次生出了渴望。她要当阁主，她有些带着愧疚地想，只要她足够优秀，等到弟弟去了，阁主之位只能是她的。

　　因为这点愧疚之情，她第一次放下对弟弟的嫉妒，带着好吃的去看望他。
　　走到房外时听见父母似乎在里面争吵。
　　“夫君，辰儿也是你的孩子，再怎么也不能为了治星儿，让她去死啊！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一定还有法子的！”
　　“还有什么办法？就算有，星儿也等不起了。他全靠药吊着命，最多再活不过八年。药阁不能没有继承人，你也看见了，星儿天资过人，你忍心看着他就这么夭折吗？”

　　聂夫人低声啜泣着，不再反驳。聂循叹了口气：“我钻研数年，只找出这一个办法。若是有得选，我怎么可能这么做。辰儿在药阁锦衣玉食这么些年，来这世上一遭，已经值了。之后你多多关心她一些，等我这边准备好，我们就开始吧。”

　　聂孤辰脑子里嗡嗡作响，身体僵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聂循将要推门出来时，盛清潭一把将她拉到一旁躲藏起来。
　　等到聂循走远了，盛清潭破口大骂：“那个……那个冷酷无情的老贼，他怎么能这么对你。阿辰，你可不能坐以待毙，我们逃吧，逃出药阁，去别的地方。这里真让人恶心！”

　　她骂了半天，嘴都干了，聂孤辰也没有反应。她终于意识到不对，掰过聂孤辰的脸一看，脸颊上全是泪痕，嘴唇咬破了，是为了忍住哭声。她把聂孤辰抱住，气得胸口发疼。
　　从认识聂孤辰以来，盛清潭从没见她哭过，也没怎么笑过。她可是花了好久好久的时间才让聂孤辰开朗些，脸上也终于有了笑容。

　　半晌，聂孤辰自己擦干了眼泪，平静道：“我不走，我要留在这里。”
　　“可是你留下就是死！”盛清潭急道。
　　聂孤辰摇头：“我不会死的，我要活下来，活到聂双星死去，活到聂循也死去那天。我要坐上阁主之位，我要让药阁所有的女孩子都能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盛清潭看到聂孤辰眼中的坚定，愣了愣，握住她的手：“好，你要留下，我就陪着你。我不会让人伤害你的。”
　　两人悄悄打听到了聂循准备为聂双星治病的地方，那里面摆满了奇怪的工具，画满了诡异的符文，还有些极为少见的药材。

　　中秋夜宴的时候，她们引开了守卫，在那个地方浇满灯油，放了一把大火。
　　那晚，火光比月光更亮，将那个地方烧成灰烬。聂循得知消息，雷霆大怒，掀翻了宴会的桌子，命人彻查失火原因。
　　盛清潭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会易容的江湖术士，让人扮成聂孤辰和她的样子出现在宴会之上。

　　她们的计划很周密，聂循什么也没能查出来。他怒极，冲到聂孤辰屋子里，把正熟睡的她提起来，红着眼大吼：“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做的？”
　　聂孤辰静静地看着他：“父亲在说什么，女儿听不懂。”
　　“那把火，是不是你放的！”
　　聂孤辰不解道：“我一直在宴会上，还给父亲母亲敬了茶，怎么会是我。父亲，就算查不出放火之人，也不该把罪名安在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身上吧。”

　　她脸上过分淡然的表情更加激怒了聂循，他怒极反笑：“那是救你弟弟唯一的办法，这些年看你弟弟吃了那么多苦头，知道他活命的唯一机会没了，你还如此淡然自若。这世上，怎会有你这样冷心冷情的姐姐？”
　　聂孤辰想笑，聂循说这番话时义正辞严的表情是如此滑稽。但她忍住了，她早就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她只是道：“父亲若想让我哭，我也可以为弟弟哭一场——”

　　啪，一个耳光打断了聂孤辰的话，聂循留下一个对她无比失望的表情，转身离开了。聂孤辰舔了舔唇边破口处涌出来的血，在铁锈味中勾起了嘴角。

作者有话说

　　聂孤辰的故事好带感，我还能再写两章（不是
可能还有大概一章就结束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