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劫》夕华朝拾

5、颦颦

　　东施觉得这日子过得实在太平静了些，平静得不寻常。
　　她心中没来由的忐忑。
　　"你们可知，我今日听见那教习姑姑与越王跟前的大公公在窃窃私语，似在讨论主女的人选。你们猜，会是谁啊？"
　　东施近日练舞练得狠，总是晚归住处，不巧，进门这一会儿，偏是听见这话。
　　主女，入吴九女之首也。话说这越王勾践在民间挑了九名国色天香的美女，选入越王宫，赐撷芳殿，并派专人细细教导，以备献于吴王，作讨好吴王之用。而这主女者，必是九女中样样最好的，更是要着重献给吴王的。
　　东施躲那吴王还来不及，自是不会想到抢那主女之位。
　　"要我说啊，这主女的人选，一定非郑旦姐姐莫属了，郑姐姐长得本就比我们都好看些，这礼仪和舞乐也是我们这儿顶好的，不选她还能选谁啊!"开口的美人是这九人中年龄最小的，天真烂漫，因而说话也并无什么拘束。
　　郑旦，她是认识的，与她同村，与她妹妹西施更是有几分交情，两人更是并称苎萝村二美。
　　也正是这样，她格外疏离郑旦，因为怕她识破。
　　好在郑旦性子大大咧咧，好似并未察觉。
　　"阿秀，你可别瞎说，我倒是觉得，西施妹妹比我好看得多，舞也跳得比我好。"郑旦拍了拍那个叫阿秀的女子，笑嘻嘻地说道。
　　东施听到她们谈及自己，突然有些慌张，有股逃离这个屋子的冲动，终是克制住了，佯装淡定地坐到自己的床上，不发一词。
　　她有感觉到周围众女投来的目光，包括郑旦。
　　她微微苦笑，天知道，她从一开始便是不愿的，然这话却不能说出口。
　　她已经想好了，过几日便画丑妆，谎称自己得了麻子，希望能避了选主女之劫。她本不想这么快就用这一计的，毕竟太凶险了，越王宫内医者众多，她恐怕是瞒不过去的。可短时间内，她确实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

　　会稽的冬比苎萝村早了许多，越宫众人陆陆续续换上了冬装。
　　"屋里的炭盆子不够了，你们谁过去招呼钱公公送些过来。"今日是越王自吴国回来的第一个寿辰，但是由于经年的战争赔款，越国有些捉襟见肘，连王宫也遣了不少人，故今日有些人手不够。这炭盆子也不是非要不可，只是这撷芳殿的女子得知自己是要去吴宫作妃子的，便娇惯了些，受不得一丝寒。
　　众女面面相觑，今日好不容易偷闲一天，谁也不肯动。
　　"我去吧。"东施见众人毫无丝毫动身的打算，面无表情的起身，披上披风，出了门。
　　东施性子便是如此，外冷内热。是故她在众女中虽无郑旦那样的好人缘，却也无人欺侮于她。
　　钱公公平日里多在越宫大殿的偏殿中，东施今日却未曾找到他。
　　东施在偏殿等了许久，未果，本想折回去，却终是未走成。因为她，听见了大殿的谈话声。原这偏殿有个小隔门可直通大殿，平日只许钱公公一人出入，好方便伺候越王起居，却不想，钱公公人不在，这门却是开着的，因此大殿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闻范卿心中已有献吴的主女人选，不如向孤说说。"是一个极陌生又粗厚的男声，既自称孤，又在越王宫，应是刚自吴回来的越王勾践。
　　"依某来看……"
　　东施初初听了四字，脸就惨白，便再也听不去一字，那声音，那人，不是范蠡又是谁。她强迫自己回了回心神，继续听下去。
　　她听到哪了什么蕙心纨质，什么色艺皆佳，什么容止礼而庄，东施憋着笑个不停，笑着笑着眼泪便止也止不住。
　　"某推苎萝村施氏女。"
　　哦哦，终于讲完了，他荐的人选是自己啊。不对，她不是西施的，她明明是施夷光啊。
　　她到底是谁？东施自此，彻底迷惑了。她终是失了自己。
　　可是，她不平，谁都可以荐她，可为何这人，偏是范蠡，偏是由他一次次打碎她自己好不容易编织的绮丽的美梦。
　　他是她的人间琢玉郎啊!
　　如果说东施之前还一直对范蠡心怀希冀，此刻，这希冀，也烟消云散的差不多了。
　　她终是想明白要为自己考虑了，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没心没肺了。

　　越王后来说了什么，东施没怎么听，浑浑噩噩回了撷芳殿。因没拿到炭盆子，大家都有些许不满，但，也终是没说什么。
　　"没要到炭盆子就没要到吧，西施姐姐定是有事耽搁了，瞧这脸冻的，快喝口热茶缓缓。"令东施有些意外，想抬头看看说话人，没想到竟然是阿秀。阿秀笑脸盈盈得端着热茶递给东施。
　　这阿秀，是九女中身份较高的，平日里有些跋扈，甚少与东施说话，平日里只与郑旦亲近。今日怎的如此殷勤。
　　必有蹊跷!东施暗暗想。心细如她，这水肯定有问题。东施又瞧了瞧阿秀，觉得这女子委实笨了点，真不知道怎么被选上的。
　　"越王宣西施觐见，西施何在？"尖锐的宫人声打破了撷芳殿的平静。
　　东施皱了皱眉，越王这时候召见，她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为了主女的事，没想到这范蠡的话这么有分量，这才多久，越王就要召见自己了。这越王，耳根子真软。
　　她该怎么办？
　　慌张中瞄了一眼阿秀，发现她还盯着自己手中的茶，不过似乎也有些慌张，眼神四处张望。
　　"姐姐，既是……既是越王召见，你还是先过去吧。"阿秀声音有些颤。
　　"阿秀的茶，还未喝呢。"东施朝阿秀笑了笑，举起手中茶，一口喝下，转身出门复命。
　　她若是回头看，必定能看到阿秀那张苍白的脸。
　　"让公公久等了，我便是西施，走吧。"东施理了理衣角，随那公公又往大殿走去。
　　东施在赌。赌阿秀的茶不会要她的命，赌这茶的药效能在大殿上发挥出来，赌范蠡，赌他什么呢，她也不知道了。总而言之，她要赌一把，拿自己的性命来赌，来换一线生机。
　　"越女西施拜见王上。"东施波澜不惊地进入大殿，朝上方正襟危坐的那人行了个极标准的礼，再恭顺地低下了头。
　　这是她第一次进入大殿，殿上焚了香，很是温暖。
　　越王温和地问她一些问题，东施恭敬作答，一直垂着头。
　　东施渐渐觉得身体发热，脸上还痒麻麻的，慢慢地，甚至喘不上气，呼吸困难。
　　她不害怕，她知，那茶起作用了。
　　东施又撑了一会，眼皮子却越来越重，听不清周遭的任何声音，完全失去意识前，仿佛落入了一个青草芳香般的怀抱。

　　东施混混沌沌，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已是深夜。
　　"姑……姑娘，你……你醒了。"一个眉眼陌生的小宫女，怯怯地盯着她，好像很怕她。
　　东施四处望了望，不止眼前的宫女，整个小屋都是陌生的。
　　"我睡了多久了？"
　　"姑娘已……已睡了三天两夜了。"那宫女，好像很怕她。
　　"主女人选可定？"东施一醒来便问正事。
　　"两日前已定了……定了郑旦姑娘为主女。"
　　这小宫女，怎生是个小结巴。不过她挺开心的，她赌赢了，你看，她没死，也没选上主女。甚合她愿。
　　"有水吗，我要洗脸，你再给我准备份饭食，我洗完要吃。"东施心情甚好。
　　"有……我这就去。"那小宫女飞快拿来脸盆和毛巾，又飞快地去准备膳食，好似一刻也不想呆在这里。
　　东施越发觉得奇怪，直到她洗脸时，瞧见了自己的水中倒影，才明了了一切。她的脸，坏了。脸上长满了流脓的红包，脸也肿得看不出原先的五官。怎么说呢，和她化了十几年的丑妆有的一比，甚至更胜一筹。她说怎么那小宫女的眼神有些眼熟，原来是跟苎萝村大多数村民见到她的畏惧表情是一样的。
　　她摸摸脸，无奈苦笑，也不知这脸能不能好。但又转念一想，自己的脸毁了，于越王也就没用了，说不定还能得到特赦，遣她回乡。本想自己化丑妆，还怕被御医发现，这下好了，这一步也省了。
　　那小宫女一直没来给她送饭，东施又三天没吃饭，饿得前胸贴后背。
　　她坐在那小屋仅有的小床上，等呀等呀。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
　　那人披着月光，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东施低下头，盯着他的白袍子，平静如水。
　　"姑娘受惊了。"面前之人向她作了个揖，清朗地开口，不消抬头，也能想象那霁月清风的模样，仿佛还是她印象中的少年。
　　"还好还好，就是这脸毁了，怕是无法入吴了。"
　　"姑娘的脸还有救，还请不要过早妄自菲薄。这一次是我们越宫对不住姑娘，某已处置了背后陷害之人，还请姑娘见谅。"
　　"背后之人，哦？谁呀？"东施装聋作哑。
　　"王氏女秀，妒你才貌，于茶中下毒。某已禀报于王，赐其杖毙。"还是温润润的声调，却吐出如此之语。
　　"你就杀了她？所以你就杀了她？"东施突然觉得眼前此人有些陌生，他居然这么若无其事得杀了一个人，又这么若无其事得讲与她听。
　　"是，我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