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劫》夕华朝拾

1、颦颦

　　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亿儿家。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引

　　越国，苎萝村。
　　“我和你们说，那东施方才居然模仿西施，也心口疼呢。我就瞥了一眼，就被恶心到不行。”樵夫阿胜放下手中柴，拍拍胸口，平复心情。
　　“那个丑八怪，模仿西施？我看她哪是心口疼，怕是脑子坏了吧。”在田埂间休息的村民，边笑边用同情的眼光看阿胜。

　　苎萝村人都知道，村西的西施美如画，而村东的东施丑如夜叉。
　　西施之美不必赘述，而这东施嘛，长满麻子，皮肤漆若吞炭，却非要再抹三寸粉；喉音嘶哑，甫一开口，便使人不禁想起屠夫的磨刀声，后人有诗评她极好：
　　犹如罗刹下西天，却是夜叉离北海。
　　人人尽道鸩盘茶，个个皆称鬼子母。

　　“我若长成她那样，肯定连门都不迈出了。她倒好，还整日在村中晃荡，也不怕吓着人。”村民甲哄笑道。
　　“就是就是。不过说来也奇怪，她娘这么好看，她爹也不丑，怎的生出她这么丑的女儿。”村民乙附和着开口。
　　“谁知道她是不是她爹娘亲生的，我看看她八成是个野种。我们苎萝村素来美女如云，瞧瞧人家西施，再瞧瞧她，还模仿西施，哼，她给我们家西施提鞋都不配。”村民丙是西施的狂热追求者，忿忿开口。
　　“哈哈哈…………”
　　又是一阵哄笑。
　　自此以后，东施效鼙，便成了苎萝村老老少少茶余饭后最大的笑点。

　　可是呀，他们不知，丑姑娘不仅长得丑，脸皮也是一顶一的厚。
　　她听这些话，已经听了十六年啦。
　　一个人走在溪边的小路上，看着路旁或嘲讽或恐惧或嫌弃的目光，东施紧紧抱着满是衣服的木桶，努力向最近的一个樵夫抛了个媚眼，吓得那樵夫背上的柴都落了一地。
　　“扑哧。”东施笑了笑，挺直身板，不再看他们一眼，接着回家走。
　　还是家里好。家里有憨憨的阿爹，阿爹从来舍不得打她骂她，还有真真疼她的阿娘，为她操碎了心。他们，为她抵挡了这个世界太多的恶意。
　　其实，她还有个娇娇的妹妹，美如画，柔如水，远近之人皆唤她——西施。

　　这是施家的秘辛。施家阿娘在十六年前生的是双生子。在苎萝村，双生，被视为不祥，多是留大弃小。可施阿娘舍不得，左右都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为保住两个孩子，便连夜将那小的托给了家住村西的自家母亲王氏抚养，恳求王氏对外宣称这孩子是捡来的。王氏疼女儿，也疼外孙女，咬咬牙，便应下了。
　　可施阿娘还是担心，毕竟是孪生姐妹，相貌太过相似，难免不会惹人怀疑，便从小为东施画丑妆，遮蔽一二。
　　施阿娘总觉得，那孩子委实忒听话了些。之前她总觉得，这样做，无论对哪个孩子，都未免太过狠心，手心手背皆是肉，难以抉择。可这孩子，心好似玲珑石做的一样，自己从未与她讲过真相，两个孩子皆是被蒙在鼓里，可她，却早早从蛛丝马迹中明白一二。
　　“施啊，我们玩个游戏，以后便将自己的脸遮住，不让他们发现你真正的样子，如果被人发现，就输了哦。”施阿娘依旧记得，自己是怎么残忍的对一个幼小的孩子说出这句话的。
　　“好啊，阿娘。”施阿娘依旧记得，女儿应她应得极快，眼角皆是笑意，却并不是一个孩子对游戏的欣喜，她从那里读出的是了然与安慰。
　　那一刻，她是羞愧的，作为一个母亲，她无地自容，又无计可施。
　　这个游戏，持续了十年，没有终期。
　　她每每听见那些村人们那毫不掩饰的嘲讽，总是气得浑身发抖。可东施啊，却总在她骂过那帮村民，内疚落泪时，安慰她：“阿娘阿娘，他们这么笨，我向来不在意的。你莫要再哭了，哭多了，变丑了。就不是我的仙女阿娘了，我和阿爹就都不要你了。”
　　确然，施阿娘是美的，年轻时便是村中数一数二的美人，而西施之貌更甚其母三分，鼻腻鹅脂，腮凝新荔，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虽总是蹙着眉，却丝毫不掩倾国之色，不知展颜，又该俘获世间多少男儿郎的心。
　　可原本东施，也该是这样的啊。
　　她原本也是委屈的，可后来想着，自己有阿爹阿娘捧在手心里疼着，可妹妹呢，未曾感受过一分父爱母爱，只有一个年迈的外祖母护着，日子过得比她艰辛甚多，又因她知真相，便总觉自己亏欠了妹妹。若是父母与相貌非要选一个的话，她必然选父母。

　　有些人，总是将苦处藏于心底，选择将其缩小缩小再缩小，久而久之，便忘了，哦，原来这是痛苦的。
　　东施便是这种人。想着家中等着自己吃饭的父母，东施眯了眯眼，笑得格外灿烂。
　　正午的阳光极好，打在东施脸上，有些灼热的刺痛。

　　"敢问姑娘，会稽怎么走？"
　　背后突然想起一个清润的声音，音色极好，却带了三分憨傻。
　　东施下意识的回头，努力睁开眼，望见声音的主人，两眼瞬间放光。
　　那是一个骑着驴的少年郎，面如白玉，唇若涂脂，约莫十六七岁，面庞有些青涩，发冠高束，虽只著一木簪，不掩俊逸之色，好一个人间琢玉郎。

　　可此时的范蠡，被眼前这个龇牙咧嘴的丑姑娘吓到愣住。
　　"姑……姑娘，某冒昧了。"范蠡不知为何，似有些怕这姑娘，揖了揖手，牵着驴儿调头，想逃。
　　东施在心中冷笑，怕也是嫌她丑吧，正巧，今日便陪他玩玩。
　　东施一手拿着原先的木盆，空出一手拦住那愣书生，想调戏一番。
　　哪知那瘪驴，不知是发了疯，还是想护主，竟张开牙口想朝着她手咬去。
　　"小畜生。"东施吓了一跳，手中木盆慌忙落地。
　　范蠡见状，慌忙拉住驴头。
　　这驴，平日里乖巧得很，怎的今天突然闹脾气了？
　　范蠡摸着自家驴的头，百思不得其解。
　　而东施，俯下身，握着沾满泥尘的衣服，脸色抽搐。
　　今儿个运气着实不好，调戏不成反遭殃。丑姑娘心想。
　　"呆书生，你赔我衣服。"东施愤然吼道，一怒之下忘了掩饰，用了原音。
　　这姑娘，声音怎的变了，清脆脆的，让人想起那山野之间的黄鹂鸟，范蠡心想。
　　范蠡有点发懵，待被东施揪住了耳朵，方回过神来。
　　"姑……姑娘，疼，快放手。"
　　听他告饶，东施方松了手。
　　范蠡摸了摸自己被揪得发红的耳朵，好看的眉眼皱成一团，下意识退了几步。他并不是以貌取人之徒，但这姑娘，脾气委实不好。但又转念一想，今日"惨案"，与自家的驴逃不了干系，而自己，作为驴的主人，自然要负责任的，不然白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只是自己风尘仆仆，忙着赶路，算着日子，会稽也应该不远了，还是快些解决的好。
　　于是范某人摸摸口袋，呃，到还是有不少钱，不过都是楚币，越国，怕是也用不上。
　　犹豫再三，那老实巴交的书生，还是掏出了一大把楚币。
　　"某只有这个。"范蠡摸摸鼻子，有些囧。
　　绿绿的铜贝，在阳光下灿灿发光。
　　丑姑娘只看了一眼，脸色便沉了下来。越国的货币是戈币，这圆溜溜似贝壳样的东西，鬼知道值不值钱。
　　"这东西我不要，你将我这盆衣服重洗一遍，我便不和你计较了。"
　　呆书生愣了愣，讪讪道："某不会洗。"
　　"我教你啊，哈哈。"东施弹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以为他应下了，一扫之前的阴霾，极豪迈地笑了两声。
　　范蠡背后发凉，总觉得自己进了狼窝。

　　溪边。
　　范蠡牵着驴，眨巴着眼，望着眼前俯下身子浣纱的丑姑娘。
　　丑姑娘的手极白，骨相也美，与她的脸极不相称。那双柔荑，搓着手中布衣，手指回旋，搅，捻，搓，揉，捣，极为熟练。
　　"看清楚了吗，看清楚便自个儿把剩下的衣服洗了。"眼前少女不知何时放下手中衣，极凶狠的说道。
　　"姑娘……这洗衣浣纱，实在不像男人会做的活。"范蠡一股脑，便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他出身朱门，从未干过这种活，印象中,除了极低贱的奴隶，就连家中男仆，都是不自己洗衣服的。
　　东施先是愣了愣，未曾想他问这个，后又气急。
　　"怎的，你嫌浣纱低贱吗公子白皮细肉，锦袍在身，不想也知是出身名门，含着金汤匙长大，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未曾做过半些活受过一份苦吧，"东施冷笑，"可我看遍你全身，未觉你与我有什不同，这浣纱的活，我做的了，世间女子不分贵贱都做的了，男子——也应做的了。"
　　男子，也应做的了。
　　他过往从未听说过如此放浪形骸之话，至少他读了十几年圣贤书，无一本书是如此观点，他想反驳，却又觉得这姑娘的话无漏洞可驳，便一句句的听她说完，听到最后一句，心中一震，好生胆大的姑娘。
　　却好似，很有道理呢。是自己浅薄了。
　　"姑娘高见 是某唐突了。"
　　丑姑娘瘪了瘪嘴角，依旧得理不饶人道："我最恨男子，世间男子，除了我阿爹，皆是重皮囊的肤浅之流。"
　　范蠡皱眉，并不认同的开口："姑娘长于乡野之隅，居于群山深水之中，焉知天下之大，未有重情义轻皮囊的男子呢。"
　　"嗤，你倒是说说，有谁啊，别说是你吧。"
　　范蠡脸颊发红，自己并不是重皮囊的人，却也不可能说自己吧，被这姑娘一奚落，却也觉得没面子。
　　"晚些，等某想到了，再和你说。"范蠡不知他说这话时，像个娇俏的小妇人。
　　"切。"那姑娘，自然是，不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