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此身非我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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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话说得随意散漫，神色平淡，细细看去嘴角似乎还蓄着抹笑。但平时透亮的琥珀瞳仁此时却是晦暗不明，悲凉、恨意和认命般的怆然混杂在一处，令人揪心。
透过这双眼睛，仿佛还能看见那个一朝从云端跌落，失怙失恃的幼童。
顾怀心中忽然就像憋了口气，隐隐发闷。忍不住轻声喊道：“师尊……”
下一瞬，楚宴脸上复杂神色一扫而空，他意味不明地轻叹一声，慢悠悠道：“当然是骗你的。”
“……”顾怀被剩下那半截话头一噎，呛得满脸通红。
恶劣至极！
楚宴非常不端庄地支着脑袋，眼神凉凉地扫过他，最后停在朱律面上：“有事快奏无事退朝。”
朱律回神，一时思绪百转千回，还是悄悄松了口气，终于说出今天的真正来意：“主子，朱明失踪了。”
“又怎么回事？”
朱明与朱律平日关系就十分亲近，两人同生同长，从未化形开始便相互扶持，大约能算得上姐弟。这些年朱律继续做她的戊宫宫主，朱明则改变了身份去地上三界搜集消息，是祸源在地上界的一双眼睛。
“朱明平时和我多有联络，但自从一月前他急匆匆去往妖界后，便再无音讯，用传讯符也没有任何反应。”
“妖界。”楚宴思索，忽然问道：“朱明传回来的最后一则消息是什么？”
朱律答得很快：“他说最近妖界传出的消息骤减，有些异常，让我们多注意。”
过了好一会儿，楚宴才开口：“九月初三夜。”
“妖王大典。”朱律一怔，喃喃道：“不可能，离下次大典明明还有好些年……”
九月初三夜，万妖拜王时。妖王大典是妖界一个极特殊的日子，每隔百年才会举办一次，然而它并不是什么歌舞升平的庆典，相反，每次的妖王大典都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
千万年前开始，妖界仿佛是中了诅咒一般，每任妖王百年必暴毙，而且个个死相奇惨。要知道就是寻常的小妖，安分点也能活个几百上千岁的。一次两次算巧合，接连暴毙了五六个，瞎子也看得出妖王之位和催命符无疑，各位大妖你推我诿，谁也不愿当了。
之后妖王空悬百年，在大家都觉得没事了的时候，当时妖界最强的大妖，当之无愧的无冕之王，在九月初三的夜晚横死，骨头渣都没留下。
经此一事，大妖们也学聪明了，每隔百年的九月初三，在老妖王必死的那个晚上，新的替死鬼就会被按上王位，为他们挡灾。后来还搞了个劳什子的妖王大典出来，对各任妖王来说，简直跟庆祝自己即将为妖捐躯一样，非常丧尽天良。
“不只朱明，妖界最近确实没有传出多少消息。”
妖界这种封锁消息的举动，只在妖王大典时会出现。而如今离上一次才过了九十多年，按理说是不应该的。
思及此，楚宴缓声道：“看来天界异动，首当其冲的不是祸源，而是妖界。”
“妖界出事了。”
朱律眉间浮起忧虑之色：“但朱明不是无能之人，用个传讯符还是绰绰有余的。我担心他可能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连他都无法解决……我实在放心不下，请主子准我前往妖界调查此事。”
他也很想知道，天界到底想做什么。
“行。你快去快回。”楚宴略微思索便答应了。
正事谈妥，朱律神色一松，又变回笑吟吟的样子：“那朱律就不打扰主子了。”她转身欲走，忽然余光瞥见一道明黄的符纸直直朝她脸上扑来，连忙举臂挡住。
“办不妥就别回来了。”楚宴又指了指桌上那叠衣衫，“走之前把少的那件拿回来。”
朱律收好符纸，吃吃地笑了：“主子让人改了自己的衣裳给小美人，这里有这么多，送一件给我睹物思人也不肯吗？”
“你可以试试。”
“……”朱律心道不敢不敢，怕是她前脚走，后脚戊宫就被抄了。
朱律走后，楚宴才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徒弟身上。
顾怀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楚宴没心思去安慰一下小徒弟受伤的心灵，直截了当地布置了任务：“你明日起白天跟着桐竹练武，晚上拿着这个去藏书阁。”
顾怀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入门心法：“藏书阁？”
“第一日桐竹会带你去，藏书阁里有守藏先生教你读书。”楚宴看了眼顾怀瘦削的身板，“修炼不急于一时，先从增强体魄开始，具体内容桐竹也会和你说。”
楚宴说完，看顾怀一直定定地僵在原地：“还有什么疑问？”
顾怀双拳紧了又紧，终于忍不住质问道：“为何不是师尊教我？难道我不配师尊亲自教导吗？”他仰着头，双眼像被火淬过一样清透，任谁都能看清其中的不忿。
楚宴又看了他几秒钟，感觉有些莫名其妙：“我忙得很。想要我来教，就收好你的自尊心，早点剑道入门。”又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我现在教你，你熬不过两天。”
……
楚宴吩咐人在主宫里给顾怀收拾出了一个小房间，房内的床席桌椅都是上等的，对于一个“非我族类”来说算得上是厚爱了。
夜深人静，顾怀躺在温暖柔软的床铺上久久无法入眠。
“嘶——”他小心地翻了个身，还是不可避免地发出一声痛呼，几乎是有些咬牙切齿了。直到现在，他肩上还如火燎过般疼痛难忍，可见下手之人，一点也没留情。
……
温暖的阳光照进房间，为床上睡着的人镀上一层浅淡的金边。顾怀动眼皮动了动，被刺眼的光扎得睁不开眼睛。
他不自觉地抬手挡了挡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坐起。
阳光？
顾怀环顾四周，还是他的房间没错，又扭头看了看窗外的大喇喇挂着的“太阳”，一骨碌爬起来穿好衣服。这一动，他全身的骨头就噼里啪啦响了一通，顾怀只感觉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说不出的畅快。
给他的衣服虽然大都是素色，穿着却十分舒服，顾怀摸了又摸，忽然想起朱律说过的话。他抬手嗅了嗅，只闻到一股清新的皂角香。
门口忽然传来一阵粗暴的拍门声，几乎拍得整个房间都在震动，有个女声喊道：“起床了顾怀！你是猪吗！”
顾怀打开门，果不其然，门外站着的是只比他高出半头，身穿鹅黄衣裳的桐竹。看到他，桐竹明显愣了一下，嘀咕道：“长得还不错嘛……”
顾怀没听清她说的话，伸手一指：“那是什么？”
桐竹顺着他指的方向往窗外一看，理所当然道：“太阳啊。”
顾怀心道废话：“祸源怎么会有太阳？”
“以前祸源是没有太阳的，到处都是黑漆漆的一片，可讨厌了。这个太阳——是主子抓回来的。”桐竹得意地哼了声，仿佛有荣与焉。
“太阳怎么能抓？而且昨天我们回来的时候也没看见太阳。”
“你不行不代表别人不行。”桐竹翻了个嫌弃的白眼，“这个和地上界真正的太阳不一样，它可能两天出现一次，也可能三天出现一次。叫什么来着……火精？哎呀，你问这么多干什么，反正你又不认识。”
“哦。”顾怀记下了这个名词，又坚定了一遍不当文盲的决心。
“不对，”小姑娘忽然逼近，绕着他看了好几圈，又伸手拽了拽他的衣服，最后瞪大了杏眼：“这是主子的衣服？！”
顾怀继续保持冷漠：“嗯。”说完，肚子非常不给面子地响亮地叫了一声。
顾怀：“……”
桐竹凄然：“凭什么……我真……吃你的早饭，跟我来！”桐竹咬牙扔过一个竹筒，满脸的“你给我等着”，气冲冲地往外面走去了。
顾怀打开竹筒盖子，里面装着的是一小罐清亮的液体，稍微一晃就有一股浓郁醉人的醇香飘荡而出。
好像是酒。顾怀抿着唇尝试着喝了一小口，震惊了。
“哼，没喝过吧？这是祸源特产的灵酒，一能充饥解渴，二能强身健体，主要是口感极佳，老少皆宜。一般污秽都喝不到，真是便宜你了！”
祸源律法规定：前三位污秽不可相互吞食。
酒坊是祸源十分重要的一部分，正是为解决食物问题而设置的。主要负责采集灵草灵果酿成灵酒，按日分配给各宫。反正吃东西只为充饥，喝酒坊专门酿制的灵酒反而对修炼更有好处。只不过酿酒的原料都要从外界寻找或者交换，因此一直以来能喝上灵酒的污秽只能堪堪限在前三位。
这一小罐灵酒顾怀几口就喝光了，首先感受到的是饱腹感。不多时，小腹处又有股热气慢慢浮上来，渐渐扩散到四肢百骸，整个人好像被轻柔地按摩过一般，十分熨帖。
终于，前面带路的桐竹在一处开阔的院子里停了下来，脸上的郁结之色早已经被不怀好意代替了。
顾怀看着她右手边的那堆石头，小如鹅卵，大的有他半人高，几乎要垒成一座遮天蔽日的小山。他心头一跳，有不祥的预感。
“从哪里开始好呢……不如你就先背着石头，跑几圈？”桐竹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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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烛微晃，一排排整齐的书架最中心摆了一个小桌，书桌旁散落了一地写满了字的纸张，更多的被团成了一个个小球，扔得到处都是。顾怀左手压着纸张，右手抓着一支毛笔，十分艰难地书写着。
“天……地……”他感到腰酸背痛，提笔的胳膊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困得上下眼皮子几乎要合拢在一处。
“又歪了！”耳边忽然响起一声爆喝，顾怀猛地睁开眼，面前一个峨冠博带的白须老头正和他瞪眼睛，“你这字既无形又无神，举止羞涩，位置不端，难堪大用！”
“可我今天才开始……”顾怀皱眉，终究是闭了嘴。稍定了定神，他愈发认真地写下一笔。
“大要开卷之初，犹高人君子之远来，遥而望之，标格威仪……论书如论相，观书如观人。哼，果真是黄毛小儿……”守藏吏抚了抚胡须，忽然往窗子处看去。窗外万籁俱寂，如曾经的无数个夜晚一样，漆黑一片。
守藏吏眼中闪过一抹疑惑之色：“咦，是我感觉错了吗……”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此身非我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