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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昔官今野翁 ...

  •   石洞中一下子安静下来。

      常言道“人生变改故无穷”,高与低、生与死、贵与贱、爱与恨的转变可能仅在一刹之间,自以为能掌控万事的人却又总是被因果裹挟着前进。向上走成仙成佛,向下走成鬼成魔,路是自己选的,结果自然也要自己承受。

      其实他和魁序,也是有过一段交心日子的。

      两百年前,自楚宴收服祸源后,就陆续建了主宫、十行宫、赌场酒坊、藏书阁、祸狱等等处所,又取烛龙火精作照明之用,整个祸源可谓焕然一新。

      因为资源有限,他又将祸源的所有生物分成子、丑、寅、卯、辰、巳六级:子位仅有十行宫宫主,各宫又依照实力分甲至癸位;丑位包括十行宫副宫、酒坊坊主、赌场场主、藏书阁守藏史、祸狱主管;寅位包括子丑位的下属和侍奉;卯位包括所有已化形而未在前三位管辖内的污秽;辰位包括所有未化形的污秽;巳位包括祸狱内所有违规生物,属最下一级。

      不服?打!楚宴之前虽然为神仙,打起架来却毫无美感,最喜欢打到血肉横飞,筋骨寸断,四肢躯干满天飞的程度。

      还特别喜欢邀人共赏。

      这样安生了几天之后,有一群不长眼的污秽打上门来,其中一个十分嚣张地一脚踢坏了楚宴从离忧那里新搬来的书柜,叉腰大笑道:“楚宴在哪,快出来和老子打上一架!”

      此时楚宴正拖着一张梨花木椅从门口走过,一转眼看到已惨遭毒手的书柜,一怒之下,动手打断了这位仁兄好几根肋骨。

      和他一起来的污秽轰地作鸟兽散。

      魁序按着胸口躺倒在地,瞪着祸源上空那片灰漆漆的天——姑且算作天吧,认真道:“你很强,老子以后跟你混了!”

      楚宴冷笑一声,指着被他踢散架的书柜:“先把那个修好再说。”

      此后,祸源空悬的十二行宫正副宫主陆续有了人当。

      除了处理行宫事务外,楚宴还常让魁序往返于祸源和人间,一是买肉,二是买酒。

      有天,消失了许久的魁序踏入主宫大门,将酒肉扔在楚宴面前:“老子不干了!”

      楚宴抬头看了一眼,立马被他身上狂放的色彩搭配惊住了,好半天才问道:“你身上穿的这是什么?”

      魁序平时最爱穿玉色的衣衫,但他今日却在里面穿了一身水绿的长袍,外头还披了件胭脂紫的长裘衣,下摆绣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玉兰,看样式倒像是姑娘穿的。

      魁序嘿嘿一笑。

      他实力不高,化形化得不甚完美,这回在人间闲逛时,很倒霉地撞上几个修士,被他们拿剑追着砍了三天三夜。最后力竭倒在巷子里,被一个小花妖给救了。

      那时,那伙修士的脚步声就在他身后。

      小花妖胆小怕事,只喜欢唱戏,从不害人。而污秽生来残忍嗜杀,他为了尽快恢复,出去随便抓了几个人,准备吃了疗伤。花妖知道之后,不仅趁他不注意把人给放了,事后还念了他足足两个时辰。

      “你把那些人又抓回来吃了?”

      魁序得意道:“没有,从今以后我要改邪归正。”

      楚宴拍了拍他的脸,笑得很是温和:“你还记得我说过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

      “这不是急着想回来嘛……”魁序挠挠头,“对了,我回来就是想和你说一声,我以后,想留在人间,听她唱戏。”

      之后的故事就很是俗套又悲哀了。

      魁序前脚刚走,被小花妖放跑的那几个人后脚又回来了。不同的是,这一回,他们是带着修士来的。

      那会儿人间还是初春,等魁序再回到小院子时,只看到了凋落了一地的玉兰花瓣,和他以往最喜欢的那件玉色长衫。

      它被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上,沾上的血污已经洗干净了,破损的地方也缝补好了。魁序把脸埋进那衣服里,隐约能闻到玉兰花的香味,和小花妖身上的一模一样。

      魁序被修士们打了回来,几乎丢了半条命。楚宴背着他,听得到身后的喃喃自语从未停过:“楚宴,你教我,我要变强……我要变强……我要报仇……”

      醒来之后,魁序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此后再不穿玉色衣衫。

      楚宴忽然回想起神骨被剥那天自己说过的话。

      他是有错的。

      楚宴将自己的一半法力借给魁序,默许他去向那几个忘恩负义的凡人,和黑白不分的修士报仇。

      魁序去了,然后屠光了那个镇子上整整二千三百名凡人,和八个道观中九百五十名道士。

      时候争催迫,萌芽互矩修。人间务生事,耕种满田畴。

      如今只余下漫山遍野的血。

      “那几个修士身上有青叶观的道标!青叶观是什么地方,你现在还不相信是天界害我!?”

      “从今往后,你不得再踏出祸源一步。”

      “楚宴!你还记得你从前是怎么说的?!祸源与天界本就不是一路,为什么要向他们摇尾乞怜?!!”

      “……”

      “你真对得起我!真对得起我们!!!”

      楚宴亲自废了他的修为,又折断了他两条腿,自己去天界领了罚。

      至此,祸源的十二行宫少了一位宫主,天界少了一位惊艳绝伦的仙君,祸主楚宴失踪百年未出。

      看着地上躺的一人一妖一尸,季征迟疑道:“主子,这……”

      楚宴抬抬下巴,示意山洞更深处:“那里面还有活物。”说着,便提脚走了进去。
      其余二人只得跟上。

      绕过正中的拦路石,石洞深处是比外面更宽阔些的空间,不像是天然形成的。里外环境倒是差不多,又暗又潮,不同的是这里多了两排半人高的铁笼子,紧挨着石壁分列两旁,一眼过去基本都空了。

      楚宴眼神一凝,在微弱的光亮下,最里头的笼子里,分明蜷缩着一个瘦小的人影。

      没等他开口,旁边桐竹按捺不住,已先一步过去,毫不费力地将铁笼扭出了一个大洞,接着,一把将那团黑影提了起来。

      “呀,是个小孩!”
      黑影不动不响,若不是还睁着眼睛,真跟死人没什么区别。

      这小孩穿着一身破破烂烂、到处是泥污的粗布裋褐,衣衫比人大了许多,只能松垮地挂着;头发长得挺长,又许久没有打理,一部分蓬蓬地炸开,剩下的虬结在一块儿;脸上也脏得不成样子,桐竹一时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能十分嫌弃地用两个手指捏着他的衣领。

      似乎是感觉到了桐竹嫌弃的眼神,小孩忽然剧烈挣扎起来,短小的四肢在空中挥舞,嘴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桐竹。”楚宴忽地顿住了。

      只见小孩脸上两行亮晶晶的水珠蜿蜒而下,冲出了两条雪白的痕迹。他咬着唇,一副想哭又强忍着的表情,看起来倒是非常委屈。

      桐竹奇道:“你哭什么?”

      小孩扑腾了半天,小嘴一瘪,冲楚宴哭喊道:“爹爹救我!”

      三人:???

      桐竹惊得人也提不住了,手一松,小孩彭地摔在了地上。

      有一个小布囊从他领口处滚出来,小孩连忙抓起那个布囊塞回怀里,哭得更狠了:“爹爹!爹爹!”

      “吓死我了,主子啥时候多了一个儿子?”桐竹噔噔噔跑回楚宴身边,看到楚宴的眼神,又立马改了口,“这小孩怎么乱认亲戚!”
      季征也露出疑惑的表情。

      楚宴上前,垂眼打量那个几乎哭到快断气的小孩。他很瘦,鞋子不知道去哪里了,一双小脚被石头割的鲜血淋漓,裸露的皮肤上也是青青红红的还沾着黑泥,更多的已经结了痂。

      他虽然在流眼泪,可眼睛里却没有恐惧、悲伤之类的情绪,就是纯粹的“哭”。小小年纪,假的很。

      一个弱小却不软弱的小崽子,不知为何,总感觉有些熟悉。

      楚宴心中一动,半晌才道:“我不是你爹。”

      小孩抬头,从他的角度看,只能看到楚宴那身暗光流转的紫檀色锦袍,几多祥云点缀其上,随着楚宴的动作仿佛要凝结成实体飘荡而出。简直像个不染凡尘的仙人。

      楚宴的表情说不上愉悦。

      小孩眼睛里还洼着一泡晶莹的泪珠,却又小声喊了声:“爹……”

      “我不是你爹。”楚宴又重申了一遍,“若是想活,就叫我师尊。”

      小孩怔住了,不只是他,旁边的季征和桐竹都怔住了。

      桐竹一手钩着季征的袖口,嘴中不住道:“我的娘,我的娘诶,发生了什么,主子怎么忽然要收徒弟?这回带一个小崽子回去,朱律一定会对我严刑拷问的……主子有我还不够吗,呜呜呜,我肯定是要失宠了……”

      季征反问道:“你有娘吗?”

      桐竹双眼失神,头一次没有回嘴。她已经能想象到回去之后会发生的事了。

      过了许久,小孩才嗫嚅着开口:“……你是谁?”

      楚宴并没有直接回答他:“我可以教你修道,你能用剑,像鸟一样在天上飞,再没有人敢欺负你。”

      “那你……你是神仙?”

      楚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微笑。

      但马上,地上那小孩就又做出了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举动。他擦干了眼泪,乌黑的眼睛直视楚宴,口中干脆道:“我不要。”

      他神情镇定,跟刚刚那个弱小无依,只能默默流泪的小孩,完全判若两人!

      桐竹、季征:“……”

      饶是楚宴早已经看出来这小孩先前是在做戏,可这变脸之快还是让他有些诧异:“为何?”

      “你不是我爹,我不喜欢你。我要去找我爹。”

      “你爹在哪,我带你去。”

      “不用,我自己可以!”小孩防备地后退了一步。

      楚宴耐心告罄,冷冷一笑:“撒谎的孩子会长不高的。”

      只见他左手上下抛着一个褐色的布袋子,正是刚刚从小孩身上掉出来那一个。做了这样不君子的事情,楚宴貌似也毫无心理负担,他解开袋子,从里面掏出来一个大约三寸长的东西:“这是什么?”

      那东西通体白色,一头粗,一头尖,看起来像是什么野兽的牙齿。

      小孩大惊失色:“还我!”

      楚宴微笑道:“现在我倒想问你,你是什么?”

      季征桐竹此时也反应过来了:“你不是人?”

      “我是人!我是人!”小孩涨红了脸,大声辩解道。

      “哦?”楚宴忽然上前一步,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将自己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塞进了小孩嘴里。

      他的手苍白修长,指节分明,此刻做出这般举动,虽然对方只是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竟也……无端叫人有些脸红心跳。更要命的是,那手指还缓缓动了起来!

      桐竹脚下一滑,一副被雷劈了的样子。

      小孩想挣脱又挣不开,眼睛逐渐变得通红,浑身剧烈颤抖起来。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忽然长出黑色的毛发,并且越来越长,四肢上亦逐渐显出锋利的爪,前后不到半柱香时间,他身高比原来高了一大截!

      楚宴冷漠地收回手,此时,他原本白玉无瑕的手指上突兀地出现了一排深深的、绝不像是人咬的牙印。

      果然不是人!

      楚宴反手在小孩肩上轻轻一拍,小孩身子一僵,刚长出来的毛发爪牙就都消失了,又恢复到了一开始瘦瘦小小可怜巴巴的样子。

      小孩剧烈地咳嗽起来,许久才停歇。他脸上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咬牙道:“要杀要剐随你们!”还真有些凶狠的味道。

      “什么名字?”楚宴将小布囊抛还给他。

      小孩接住塞回怀中,没好气道:“小乞丐、小杂种、妖怪。”

      “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楚宴略微思索道,“以后你就叫,顾怀。”

      小孩犹豫了一下,继续张牙舞爪:“你……你凭什么随便给我取名字!”

      好像气弱了不少。

      楚宴慢悠悠道:“凭我是你师尊,你是我徒弟。”

      “你不是!”

      桐竹终于忍不住了:“你不识好歹!”

      “要你管!”

      “你!”

      楚宴抬手打断了她,毫不客气地一把拎起呆住的小孩,微笑道:“我是。”

      “走吧。”

      季征立马跟上,桐竹还在垂死挣扎:“主子,这这这……这死小孩要跟我们回祸源?”

      楚宴:“我记得你眼睛很好,耳朵也不差。”

      行,桐竹浑浑噩噩地从善如流了。

      出了里洞,失了一大半修为的的狐狸精和魁序的尸体一起早已不见,地上只余那个吓晕过去的中年小厮。

      楚宴一手拎着人,一手指着地上小厮对季征道:“等会将他带到山脚,再在镇上设个驱邪阵。这个地方,就埋了吧。”

      季征接过他递过来的一叠黄纸符箓,又道:“那狐狸……”

      “不用管。她修为大跌,又带着累赘,不只精怪眼馋她,那些含怨而死的傀也不会放过她。若能活下来,也是她的本事。”

      季征低头:“是。”

      石洞“轰”地在身后坍塌。

      顾怀以一种非常屈辱的姿势被楚宴提在手里,外头天高地阔,日丽风清,他长久不见光的眼睛被刺得发红发痛,竟又有种迎风流泪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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