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十三条鱼 ...
-
13
段雪焰盯着那双手，思绪一闪。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确实期待过这样一双手，普渡生灵，万丈光芒，拉着他逃离地狱一般煎熬的生活。
少年果真如神明一般出现，发上，肩上，脸庞，都映出柔和又醉人的光晕，温柔注视着段雪焰，一双眸子里就只有段雪焰一人的倒影。
“等一下！”浓烟中又走来另一人。
白衣金带，鹤发童颜，两撇黑须翘在嘴边，竟是刚刚在狂风中化为齑粉李有为！
李有为单手环胸，一只手在下颌的胡子尖上摩挲，没一会儿，他突然瞪向蓝衣少年，“放开那个男孩！”
少年面色不虞，狠狠剜了李有为一眼，“段郎，这臭老头拉你进九幽，你赶紧杀了他以绝后患！”
“他是你段爹，我是你爷爷。”
“臭老头！你是不是想死！”
见段雪焰盯着李有为入神，少年脸色一变，立刻挡在两人中间，随即抽出长剑，用力一挥，瞬间划开了铜柱上的重重铁锁。
“段郎……”少年又一次伸出了手。
雪白的下颌轻扬，示意段雪焰把手给他。
段雪焰站在原地，目光闪了闪。
很少有人知道，他其实胆子很小。
年幼的时候怕黑、怕饿、怕狗、怕孤独、怕身边人的目光和拳脚，后来到了天虞山，即便过上衣食无忧的安稳日子，可那种惧怕依然存在，怕失去，怕被厌弃，怕眼前的一切在某天全都荡然无存。
“你是在怀疑吗？我是来救你的啊！”少年一脸焦急，“我说过我会保护你，你都不记得了吗？”
他曾经很多次的祈求神明，盼血不再流，盼天不再黑，盼纷飞的雪停止，盼那场一直燃烧的火熄灭，但从没有哪一次，神明是站在他这边。直到现在，那些东西他早就已经不害怕了。
“你忘了在海上，你忘了谁给你疗伤？”
“我连九幽都跳下来了，你还在犹豫什么？”
少年的语气黯然，漆黑的双目满是悲伤之色，“难道要我把心掏出来，你才肯相信吗！”
段雪焰沉默许久，终于将手伸过去。
少年欣喜若狂，而另一旁，李有为则瞳孔地震，一双细长的死鱼眼居然瞪成了两指宽。
就在两人的手交叠时，少年僵住，所有惊喜和愉悦一点点破碎、消散，最后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他缓缓低下头，遽然看见自己的胸口被穿透，一只苍白修长的手贯穿其中，紧接着，那只穿透他胸口的手猛然抽出，连血带肉地撕扯出一颗碧绿的心脏。
“没有谁可以渡我，
也不会有谁成为我的神。”
他不想要，自然就不会害怕得不到。段雪焰满眼冰寒，一瞬间捏爆了掌心那团颤颤的绿肉。
少年目瞪口呆，全身不断痉挛。
眨眼之间，那张白皙的面孔如龟裂的土地，一片片脱落，坏死，黑漆漆的眸子中倒影出一张雪发若仙却冷若冰霜的脸，直到眼球爆出，干瘪，最后与身体一同融化，化作了一团墨绿色的汁液。
与此同时，浓烟和火苗都消失了。
高耸入云的巨大铜柱变成一棵挂满干尸的枯树，仔细一看，枯树的树皮上竟然全都是一张张脸！
长满了疙瘩的蟾蜍脸！
李有为目瞪口呆，接着脸色一白，捂着嘴巴干呕了几声，“我去！怎么总是些恶心人的东西！”
段雪焰看他一眼，“这是幻境，出口在那棵树中。”
李有为却没有理他，自顾自打一声哈欠，懒洋洋道，“好困啊，干掉boss就睡觉吧！”
“何为暴丝？”段雪焰露出疑惑之色。
“白发银眸的小人吼吼看！萌死了！！”
“……？”段雪焰心想，是不是因为人和鱼的脑子不同，所以他才总是听不懂对方讲什么。
“躲开！！”突然段雪焰被一股大力推开，一条散发腥臭的舌头从两人中间擦过，几滴粘稠的唾液溅在身上，衣服瞬间被烧出两个黑窟窿。
抬头望去，长满蟾蜍的枯树竟然扭动起来，枝干摇晃如狂舞，一声声诡异的“段郎”从四面八方传来，伴着那样可怕的舞姿和呼唤，树皮的蟾蜍全部张开嘴，“嗖嗖”吐出无数绿油油湿淋淋的长舌——
段雪焰腾空而起，刷刷刷几脚，连续踢飞了好几条，但狂舌如雨，密密麻麻飞射过来，他法力受限，双拳难敌四手，断然拼不过涌来的千军万马。
“快跑——”
段雪焰伸手去抓东躲西藏的李有为，但晚了一步，绿得发黑的舌头已经悄然缠上他们的脚踝。
察觉到猎物想要逃跑，舌头猛地勒紧，看上去如同两根粗壮强悍的触手，卷起了段雪焰，也卷起了李有为，把两人都高高倒吊在了半空。
“！！！”李有为大头朝下，整张脸都惨白了。
他全身上下缠满舌头，只露出一个头，谁知这时候又一根舌头袭来，流着涎水的舌尖在半空中高悬，似乎想要瞄准李有为的眼珠。
李有为也发现了，拼尽全力地摇头晃脑，一会向左，一会向右，死活不肯被那根舌头瞄准。
见此一幕，段雪焰心如乱麻，陡然生出一股怒意。
像无名之火，也像难以解释的冲动，“砰”地一下在胸口炸开，叫他面如黑铁，体内的戾气如潮狂涌。
在此时刻，一根舌头直袭段雪焰的双眼，舌尖开花一般张裂开来，露出满满一口尖细锋利的齿牙，腥臭的气味铺天盖地，段雪焰却不躲不闪，银眸幽冷泛红，几乎就在击中的瞬间，他也张开了嘴——
一口咬断了那根舌头！
极其凶残彪悍！
舌头发出尖锐的哀嚎，摔落地上，浆液狂喷。段雪焰全身烧出不少血洞，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瞳仁里直勾勾射出像雾一样浓重的杀气。
落地的断舌变成虚影，下一刻，更汹涌的舌头朝二人射来，好似一场令人眼花缭乱的滂沱大雨。
某个念头闪电般划过，段雪焰眉心皱起，隔着千万条湿乎乎的舌头和此起彼伏的怪吼，他的声音像利剑一般穿透出去，“去毁了那颗树！”
说话间，他五指成爪，深深刺扎进了自己的肩膀，一抬手，血花四溅——他竟不假思索地绞断了左臂！
剧烈的疼痛让一张脸扭曲，他咬着苍白的唇，转头将血淋淋的手臂抛给李有为，自己则一动不动，倒挂舌上，任凭哗啦啦的鲜血向下狂流！
那些舌头立刻都像疯了，成群结队，蜂拥而上，全部朝段雪焰扑袭过去！把段雪焰从头到脚，死死包裹，宛如一只巨大无比的绿色虫蛹！
绝大多数舌头都被腥气引走，李有为重重摔下，握住断手那一瞬，灰白冰冷的手猛然反握住李有为的手。
刹那之间，十指交握，断臂扭曲、变形、伸长……最后化作一柄三尺七寸、通体漆黑的细长骨刀！
九幽之下，枯蟾树旁，李有为单手持刀，高高束起的乌发随风飞扬，他望着被狂舌吞噬的段雪焰，段雪焰也在狭窄的缝隙里望着他。
山长水远，海角天涯。
只一眼，便恍若过去了千万年。
李有为握紧骨刀，足尖一点，原地腾空，踩着零星几根袭来的舌头，几个闪身，飞速跃上枯树的枝头。
“啊啊啊啊啊——”愤怒的声音撕碎黑夜。
以树冠为开端，以细刃为支撑，李有为全身旋转，自上而下，一路势如破竹地劈到了树根深处。原来那些蟾蜍竟与树根长在一起，自头部以下，全都是扭缠在一起的青黑血管，藏在树皮下，与树根盘绕，两者已然合为一体，同生同死。
“砰砰砰砰砰——”所过之处，尽数劈杀，墨绿色的浆液爆炸般的飞溅，无论树藤，还是蟾蜍扭曲的身体，皆在漆黑的骨刀下化为灰烬！霎时间，千万道撕心裂肺的惨叫响起，还有无数哀怨的“段郎”夹杂在其中，一整棵蟾蜍枯树轰然倒塌。
……
……
……
蓝雪纷飞，寒风打着卷刺在身上，远方时不时传来几声惨叫，不知又是哪个倒霉蛋死在了幻境当中。
四周漆黑一片，到处都是毒瘴刺鼻的气味，骷髅依旧在鲛人背上，被几根布条死死缠着，只是原本残缺的半截左臂不知去向。
风和雪都很大，短短几瞬，鲛人的发丝被冻成一缕缕冰晶，血管里的涌动也变得极其缓慢。
他们身下有暗流，每踩一下都会发出哗啦声响，同时还掺杂一种十分细微的，类似物质腐蚀的声音。
风飘飘，雪也飘飘，金灿灿的花被吹得直晃。
幽暗的水影上正摇着一簇微弱的光，五片花瓣已凋零三片，剩余的两片都被蓝雪烧得焦黑，而一只苍白染血的手正紧握着它。
他一手捧着残花，一手握着残骨，身后还背着一具焦黑的骷髅，面容疲惫又紧张，一刻都不曾松懈。
蓝雪落地便消融，颇为迅疾地覆盖在脚下四处，放眼望去，皆成了一片静谧幽蓝的雪河。
片刻，鲛人变回鱼身，渡到一块巨石旁。
他将怀中的许多碎骨抛上去，自己则形同凋零的荆棘花，在最后一片花瓣坠落后，他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第十三条鱼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