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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夜半来客 ...

  •   隐僧案

      这绝非中州封霄立国以来最好的时期。

      龙煜帝登位之后,急于稳固王庭政权,不断扩充军团兵力用于打压各世家大族,国内大部分地区仍未从战乱的影响下复苏,在纷争不断的混乱时局之下,最遭殃的无疑是生活在最底层的百姓黎民。

      今年入春以来,以落陵为中心发起的一场瘟疫正以不可估量的速度向周边地区蔓延,所到之处家家遍及,鲜有幸免。

      仅仅数月时间,与落陵相邻的盆地蜀林和南地芙晖两州亦成为瘟疫重灾区。期间,从各地呈往国都龙曜的奏章之中,有八成均是围绕疫情展开。

      起初,身处朝廷的户部官员还秉承不漏一条灾情的旨意逐张拟奏,倒不是因为他们兢兢业业一心为民,而是想尽可能将疫情的影响力压至最低点,不至于把这糟糕的民情传到脾气暴躁的龙煜帝耳中。

      时间一久,官员们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隔三差五呈上的奏章也无非是来来回回几种说法:哪州哪郡哪县的疫情如何如何严重,新染疾人数多少,病死人数又有多少,求请国库能否多拨些款项用于赈灾,或是下派医官前去治疫。就算一字不漏地传达到皇帝老子那里也不会显得他们有多尽职能干。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不止于此,而是他们的主子正全身心地付诸于另一桩“盛事”,以至于对这场瘟疫的认识还停留在完全可控的范围之内。其身边更有人咬着耳根言之凿凿,称随便批些赈灾款交于地方处理,只要撑过三五个月,待天气转寒也就能无为而治了。

      总之,这场瘟疫成了无主之战,上头不愿大费气力加紧赈灾,下面更是相互推诿撇清责任,最后连未上过学堂的无知小儿都传唱出这样的歌谣:

      三州奏章似雪飘,飘去龙都乃徒劳,皇帝老儿忙修道,不理民间猛虎闹。

      猛虎一闹哀声嚎,猛虎二闹无处逃,猛虎三闹阎王笑,猛虎四闹百鬼叫。

      待到老儿修成道,孤魂踏破奈何桥,借问鬼门何处找,只叹三界无人晓。

      当这歌谣传唱至各地越演越烈,那些尚且未染病的灾民终于毫无办法地选择放弃,放弃他们长久依赖的家乡故土,拖家带口起身往国都方向逃亡。

      如今,正有大批流民从全国各地向龙曜赶去,他们昼夜不分地拼命赶路,把所有的希望寄托于远在千里之外的国之中心,至少他们认为国内最安定之处也莫过于帝王坐镇的那座都城了。

      比起困于灾祸死于瘟疫,不如背井离乡徒步流亡。

      瘟疫爆发的数月后,逃往封霄中部的流民数量再度激增,而滞留在国都城外的灾民更是寻着机会便滋事抗议。不出几日,城门内外总有上演不完的大小冲突轮番轰炸,终究炸到一心只求长生术的龙煜帝跟前。要说那龙椅想坐得舒服稳妥也不是件易事,到如今,治疫之事恐怕再也没法继续拖延,若是继续放任不管,只会有更多的流民蜂拥而来。

      疫当然是要治,只怕为时已晚矣。

      十月刚过,夏日的暑气早已淡去许多,朝廷派往各地的治疫官却有忧有喜。忧的自然是前往落陵、蜀林、芙晖、陇阳等地的医官们,纷纷抱怨竟被指派到重疫区;喜的自然是前往琅邪、云台二州的医官们,非但不用大费周章长途跋涉,而且还能借着治疫的名头下去游览一趟。

      琅邪、云台素来为富硕丰饶之地,此次瘟疫虽来势凶猛也侵染了二州不少郡县,可终归不及西部严重。过了暑夏时分,疫情已渐渐退去,染疾与病死之数量都已在可控的范围之内,说是下派治疫防控,实际上也是走个过场罢了。

      正是在这样时局尚且动荡的国情之下,封霄境内仍有一处绝美之地堪比绝世独立的桃花源,几乎不受瘟疫的丝毫侵扰。只道是西部危机四伏,民众消息闭塞,却也不知东部有此乐土。

      细细说来,她呈现给世人的模样总是一言难敝之,时而恬静沉稳,时而灵动欢快,诚如她的名字,委婉中不失大气,平淡中却见内涵。

      她的名字叫丽舟。

      01

      匕首出鞘,寒光闪现。

      他抬起右掌,腾空衬在距离刀尖仅一寸的后方,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仍能感受这锋刃的尖锐。

      此物他再熟悉不过,身长四寸有余,扁长形双面刃,看似短小却极有分量,并非用普通的材质锻造而成。首柄之上亦有精美纹饰,一面饰鹰飞纹,一面饰龙腾纹,二物虽各踞一面,但凶傲之气相映相称,不较上下。

      他来回抚摸着鹰飞纹那面的凹凸图案,对准刃口轻吹一口气,又念念有词地说了段话,低沉的嗓音配合着房内特有的气味,仿佛置身于另一个神秘世界。

      耳边传来熟悉的歌谣声,绵长而悠扬,深情又缥缈,始终徘徊在那不远不近的地方。他想着,如果在死亡之际,这歌声可以牵引着这副皮囊飘向广袤无垠的西方,那该是件多么美好的事啊。

      过了许久,他才捋顺衣物上的褶皱,不紧不慢地起身、踱步,点燃最近处的那柱烛台。微弱的一簇火光化作一团暖意覆上他的手背,空气中无形的气流起伏波动,带来似有若无捉摸不透的微风。

      借着微光他终于能看得更清楚。

      那颜色有别于世人见过的任何一种匕首,就算在遥远的故乡也仅此一柄。

      举世无双,绝无仅有。

      想了许久,他决定在临行前做最后一次擦拭。

      与其说擦拭,不如说告别。

      告别这柄自出生以来就存在的,曾经融入他生命与灵魂的匕首。

      一个人在面临生死选择的时候,总是显得特别痛苦和无助。

      可是,他并没有。

      他决定把这件承载他灵魂之物不露声色地赠予另一人。

      与众不同的是,他坚信,这选择不是为了传承,也不为了是寄托,而是为了消弭。消弭锋刃上曾沾染的浓稠,消弭手柄上曾溅上的血腥,消弭刀尖曾穿过身体的嘶鸣。

      烛光映着双刃反照出一双炯然有神的眼睛,他不禁想起那个快被遗忘的名字。

      名字的主人已经死去多时,死后也绝无被人缅怀的资格,一切都是那人咎由自取。而他当初做的,就是了结那条性命。

      他抬袖迅速擦静双面锋刃的每一寸,动作之快好似一缕疾风,落袖之时腕口的衣袍已被划出了一道笔直的口子,神奇的是竟没有伤到身体发肤一分一毫。

      “情不附物,物岂碍人,若非心动,何来风动。”

      他闭上双目,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道。语刚毕,舍外传来了轻快急促地叩门声。

      亮起没多久的烛灯突然熄灭,他在黑暗中熟练地将匕首归于鞘中,再用布条包裹紧实后塞入位于胸口的衣袍内。

      必须得离开了,这里已经待不下去了……

      梁长风手肘一滑,自板凳上摔了下来。

      他梦到自己上山采药,在半山腰的悬壁上寻到一株千年难见的烟昙。

      正当他激动地爬下去想细细观赏,耳边突然响起一阵轰隆雷声,惊得他松手跌入山崖。

      这一跌没摔出个魂飞魄散,却把他摔了个清醒。

      屋内烛火晃动,眼前既没有月下烟昙,也没有悬崖峭壁,只有一卷破书被他压在身下。

      梁长风正为之遗憾,忽然听到门外传来急促的叩门声。

      原来这便是讨人嫌的“雷声”,梁长风撇撇嘴,不情不愿地从地上爬起来。

      “可有人在啊?”外面传来说话声,隔着门听得不够真切。

      梁长风揉着发麻的胳膊往门口踱去,又听到木门被敲得砰砰直响。

      “请开门吧,我有急事!”

      走近了才听出那人喘得厉害,焦急的声音里夹杂些孩童的稚气。

      梁长风眉头一皱,这夜半三更的,哪家的小孩儿跑到这地方胡闹,扰了他的清梦不说,可别把不该惹的家伙给招来了。

      木门“吱呀”被推开,梁长风探出头去,瞧见门外果真站了个小鬼。

      “先生,请问这是医堂吗?我要看病!”

      那小鬼身穿破袍长衫,头上一顶灰扑扑的毡帽,怎么看都像从丐帮里逃出来的小乞儿。

      “先生,我已经跑了好几家都不愿出外诊,求求您就帮帮我吧!”

      小鬼张口闭口喊“先生”,倒是很会套近乎,梁长风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最终把目光落在小鬼的鞋面上。

      见梁长风迟迟不作答,小鬼竟是“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情绪激动道:

      “求您了!前面几家都用宵禁令推却,可我一路也未遇上什么查宵禁的人。先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只要你愿意救人,我什么都愿意做!”

      梁长风还在可惜刚才的梦,瞅了小鬼两眼,冷声道:

      “你这小沙弥胆大得很,夜半独自上街可不怕被官府的人捉了去。”

      “你……我……”小鬼一时间慌了神,下意识捂着帽子倒退两步,”我才不是什么……”

      “你什么?”梁长风脸色一沉。

      “我……”

      见他结巴,梁长风才缓缓说道:

      “不是此地口音,嗯,北边的……琅邪来的么……”

      “我……”

      小鬼再次语塞,一个趔趄差些跌在地上。

      “谁让你找来的,北门的刘家铺还是前街的何家堂,怎么每次都把我卖了。”

      天色虽暗,但梁长风的眼神不差,只需两三眼便能把跟前的人看个通透。

      小鬼显然慌了,结巴道:“我……我还是……找别人……打……打扰了!”

      他话音刚落,外头不远处便传来哒哒哒的敲地声,像极了马掌着地的动静。

      梁长风眯着眼往门外探了探,心里念叨:呵,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刚提及未遇查宵禁之人,这下可就真的来了,最近的运气还真不是一般的“好”。

      再看那小鬼,正愁眉苦脸耷拉着脑袋,双手紧攥着破衣裳暗暗跟自己较着劲。

      这年头,谁跟头上没毛的家伙扯上关系都没好日子过,梁长风何尝又不明白这个道理。不过这小鬼看起来蠢得厉害,梁长风倒还没必要把他往火坑里推。

      耳听着马蹄声越来越近,梁长风一把提起小鬼的后领,将他整个人拎进了屋子。

      木门一合上,梁长风便立刻松开手,那小鬼全无防备,一屁股摔在硬邦邦的地上,疼得嗷嗷叫。

      “欸,不想被抓了去就别叫唤。”

      梁长风嫌他吵,抄起手边的书敲了敲小鬼的头。

      小鬼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半蹲在地上愣是不敢站起来,这一路跑过来他已经筋疲力尽,再被梁长风这么一吓当真是慌了神。

      马蹄声渐近,梁长风却打着哈欠转身去倒茶,仿若隔着一扇门这外头的世界都与他无关。

      马蹄声渐远,梁长风的茶也喝的差不多了,那小鬼还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小脸涨得通红。

      “人已经走了。”梁长风不咸不淡说了句。

      小鬼这才松开手,大口大口地开始喘气。

      梁长风觉得好笑,但并未表露半分,边往里屋走便问了句:“你叫什么?”

      小鬼的目光追随着梁长风的背影,怯声道:“我叫若心。”

      “若心……”梁长风在里屋喃喃自语。

      这叫若心的小鬼从地上爬起来,终于看清屋子里的情形。

      厅堂内摆设及简,只亮了一盏烛灯,除了简陋的桌椅板凳外,最引人注目的是落在西侧阴影处的的七星斗橱与两株靠墙并立的白花。

      七星斗橱是“平视观上斗,展手及边沿”的药斗子,的确是医堂该有的东西。而那两株花应是若心阅历尚浅,却是他从未见过的——翠色的枝叶在往高处延伸的途中渐渐变浅泛白,到顶端几乎看不出原本的绿色,而顶端还是两个白色花苞,也瞧不出什么模样。

      “不是看病么,倒有工夫东张西望。”

      从里屋悠悠传来梁长风的声音,若心赶忙把眼神收了回来。这么要紧的事他当然记得,只是听这口气……

      “先生,您愿意出诊了?”

      “可带了诊费?”梁长风的声音从里屋飘出来。

      “带了带了!”若心站在原地情绪激动,但表情仍是窘迫。

      安静片刻,梁长风走了出来。

      “看病的是你什么人?”

      若心正要回答,一抬眼却又呆住了。

      眼前的男子年约二十七八岁,衣着虽是朴素无华,却生了张过目难忘的脸。

      面如冠玉,温文尔雅,明目似星朗,双眉淡如霜,悠然自若的神情中有几分不受拘束的洒脱,要说是位容貌卓绝的美男子绝不过分。

      若心的目光慢慢移到男子的发梢上,又是一阵讶异。

      “你……你的头发怎么短了半截儿?”

      梁长风懒洋洋道:”或长或短又有何不同,你这小鬼连头发都没有,还有资格说我呢?”

      若心听了后悔得想咬舌头,这话说来说去怎么又绕了回来。

      “咳咳,谢谢您刚才救了我。不过您既然都让我进来了,那就表示您愿意出诊了吧?”

      梁长风眯起眼睛看向若心,似笑又非笑:”我何时说愿意了。”

      “什么?不愿看就算了,为何要戏弄我!”若心感觉自己被耍了,又气又急,”明明穿戴这么整齐,难道不是为出门做的准备吗?”

      梁长风“啊”了一声,方才他回里屋的确是换了套衣裳,也偷偷带了针包,这小鬼也并非如他看起来那么不识眼色。

      他莞尔一笑,三步并作两步走向门口,附身侧耳贴在木门上,细细听起门外的动静。

      “可以走了。”

      若心当是梁长风下了逐客令,气急败坏地往回走,却见梁长风挎上布包,拉开门自己走了出去。

      若心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追了出去。

      好不容易找到个郎中愿意出诊,这本是件高兴的事儿,可若心却愈发不安起来。

      出了门,二人再无交流半句,若心只管在前面带路,梁长风于后面跟着。

      夜色朦胧,更深露重,走了盏茶工夫便不再见到连片的民宅,寒风萧萧中有了些凄凉之景。

      就算此刻身在时局还算平稳的东部,就算也曾目睹过街市的繁华锦盛,可入了夜,离了人,一切终究是归于平静,逃不开落寞二字。

      走得越远,若心越是茫然,他一路沿着坊墙跑来也未注意周围的景象,这会儿已经完全瞧不出方向。

      “错了,走那边。”

      到了岔路口,梁长风越过若心往岔路的另一边奔走,很快消失在沉沉夜幕之中。

      若心着实讶异,也干脆不去回想来时的路,只糊里糊涂在后面跟着。

      然而这地方越往前走越是空旷,冷风一吹竟有些毛骨悚然。

      走了又半柱香时间,若心终于找回了些熟悉感,定睛一望,前方某处有所深色房宇隐在重重叠叠的树影之间,还真是寻对了方向。

      若心追上前面的人,又偷偷瞄了他几眼,心里顿时生出些敬佩来。

      “敢问先生叫什么名字……”

      梁长风稍稍放慢脚步,用余光瞥了一眼身边的小鬼,十分平和地回答他。

      “我叫梁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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