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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淮水月 ...

  •   第六章淮水月

      (一)

      先前来大都的时候,他们走的是旱路,这次南下,干脆雇了船走大运河下去,此时已经快入秋,江面上偶尔起北风,倒是顺风顺水,船行地也快,不过几日就到了扬州路,这里来往船只多,市井繁华,杨逍说不必赶路,带晓芙玩了大半日,晚间忽而提到,自己在集庆路有个朋友,原本想着去拜访,这一二年内总不得闲,如今既来东边了,不如去寻寻,晓芙也同意。

      第二日又在大运河上行了半日,到镇江路换船,沿长江逆流上去,就到了集庆路。杨逍口中的这位友人名叫马恪,原是他幼时邻家的小孩,那时两人时常在一块儿玩,关系甚是亲密,杨逍祖父带着一家人离开临安后,他们就再没见过面,一直到三年前,杨逍又在京兆府偶然遇到了他,起先也并未认出他来,不过路见不平出手帮他收拾了个抢他钱袋的人,两人闲话起来,才得知是幼年的故人。这马恪和杨逍惺惺相惜,却是个在朝为官的人,汉人能在元朝廷谋得一官半职的不容易,他的官虽不大,也是从小苦读得来的,杨逍那时跟他聊起,只当他是个读书人,也是迫于生计,才给元朝廷做事的,也表现出十分的理解来,那马恪却摇了摇头说:“并不是这个原因。”,马恪的恩师也是在朝为官的,一个汉人做到户部侍郎的官实属不易,他曾告诫马恪,说他们汉人在元朝廷为官,也许会受到不少汉人的责骂,但如果整个朝中都没有自己的人,怕是连一个为汉人做主的人都没有了,他们读书人当为天下尽点责任,他人不理解也是无妨的。“若所有汉人都在江湖之远了,庙堂上的事岂不都是他们蒙古人说了算?”,杨逍听了马恪这番话,顿时对他起了敬佩之心,想着他那颗为天下百姓做好事却不拘于形式的心,倒和自己是一样的,两人平日里虽少有联系,却难免牵挂。马恪比杨逍还要略小两岁,这样的年纪,又是个汉人,能做到从五品的郎中已是不易了,他为官勤勉,又是一表人才的样子,江浙行省这边的丞相和参知政事等没有一个不知道他的,遇到对百姓不公的事,他也就常常劝上官几句,他们倒还听得进去,也算是一心一意在为百姓谋福了。

      杨逍此番来找马恪,却不算凑巧,那马恪升了御史台经历,要进京做官了,因晓芙为难没法用合适的身份去见杨逍的好友,到了集庆找客栈住下了,杨逍想着见了马恪不过一日就要出发的,就一个人去寻他了,却正好见到马恪一家在打点行李装车,马恪见了杨逍也是大惊,两人叙过一番,才知道从前马恪的老师让他在地方为百姓做点实事,如今朝内形式不好,便托了人将他调入京中去了,好在朝中帮帮他,马恪携了家眷,立即就要起身赴任去的。杨逍知道不能拖延他的时候,也不好打扰他,便跟他约了过些时候再去京中看望他,马恪也连连称好,又让个下人去把夫人请出来和杨逍见了,方问杨逍:“此番杨兄是一个人来的?却往哪里去?”,杨逍向来信任马恪,便把自己要去临安一事讲了,踌躇片刻又答到:“内子是跟着我一块儿来的,但一路上舟车劳顿,她染了病,如今在客栈内休息,是不好来见马兄弟的。”,马恪听杨逍已娶了妻室,也甚是喜悦,又说改日定要去拜访嫂夫人,想了一想又道:“不拘杨兄要在集庆待几日,既然嫂夫人在,住在客栈大为不便,我这屋子正好腾出来了,杨兄把夫人带了来这里住就好,倒是我为官多年,竟没有攒下多少银子,这屋子窄小,我们统共只一个家仆一个丫鬟,也要带去京城的,这一走连个下人也没有了,只怕是要委屈杨兄和夫人了。”,杨逍听罢连称不必,马恪却一再坚持,又说:“杨兄就当帮我守几日屋子,免得我们这忽然一动身,屋里有带不走的家当,有人惦记着,你们不拘住几天,走的时候拿把大锁帮我把院门锁上就完事了。”,想了想又说:“集庆这地方秋日短,可偏偏春秋两季都好玩地很,杨兄不妨多住几日,也去秦淮河上逛逛。”,杨逍再三推辞不过,也就应下了,送了马恪一家上了进京的路,便回客栈找晓芙去了。

      杨逍一直把晓芙带到马恪家中,晓芙还只不知道要去哪里,忽而进了个小宅子,这里房屋不多,院子也小,却胜在十分精致,一砖一瓦都透着江南的秀气,那门窗上都雕着精致的花,院内种着绿竹花草,都还是生机勃勃的,前院摆着石桌椅,正好在颗梨树下面,想是春天的时候会有花瓣落下来,当是很美的,院内有口石井,旁边放着块大石板,已经被清凉的雨水冲地光洁了。晓芙又往屋子里探了一探,见里面的摆设也精致,不由感叹一番,问杨逍到:“这里也是你们明教置办下的院子?”,“那倒不是。”,杨逍遂把前面马恪的一番话说了,晓芙听罢直嚷不妥:“怎么好这般劳烦人家的!”,杨逍却说他已经应下马恪了,“你看墙边那些花草,就劳烦纪小姐好心,倒是帮着打理一番,多留它们些时日。”,晓芙虽觉不好,但这屋子里也没别人,自己行动坐卧都小心些就好,也就只说了声:“那我们只好住在客房。”,也就不多言语什么了。

      晚膳过后,杨逍带了晓芙往那秦淮河边去,此时已到掌灯时分,站在文德桥上望过去,河边两岸都挂着五光十色的花灯,桥下的游船来来往往穿梭着,远处传来清脆的唱曲声,桥上有些刚总角的小孩子提着篮子在卖花卖果子,两边酒肆里招徕声此起彼伏,这边竟如同与世隔绝一般,是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晓芙看着眼前的一切,在夜色里有点恍恍惚惚,她要再往前走,杨逍却拉住了她:“晓芙,你不知这典故。”,他指了指脚下的文德桥,狡黠地笑了笑说:“人都说‘君子不过桥,过桥非君子’的,我虽不是君子,而今有了你,也是不去过这桥的。”,晓芙虽不懂杨逍到底在说些什么,看那边一溜的妆楼,像是烟花之地,心下也明白了几分,脸上忽而又是一红,瞪了杨逍一眼就要走,杨逍又凑过去跟她说:“我带你坐船去。”,也不等晓芙答应,就拉了她向渡口边走去。

      因晓芙穿的还是女装,行走多有不便,杨逍便包了一整条船,只在秦淮河中亮了灯的这一带游行,两边的河堤都高出河面不少,河岸边的房屋一排排的甚是整齐可爱,晓芙借着两岸的灯火,望着船窗外河堤上生出些低矮的树木来,艄公摇撸的声音一阵接一阵,连绵不断的,竟有了些倦意,渐渐靠在杨逍身上了也不知不觉,她想这集庆虽也是靠着江的,那景致到底是和汉阳不同,这江南,就是带着烟水气,繁华里带了烟水气,平淡里也带了烟水气,她从前没领略过这烟水气,见过了竟然就喜爱地很,这脂粉香,这六朝金粉梦,这才是红尘该有的样子呢。杨逍从前行走匆匆,也没好好在集庆游历过,他握住晓芙的手,想着既来人世走了一遭,到底还是快活些的好,此刻他两人相偎相依,他又为此生能遇到晓芙而庆幸了。片刻后他跟晓芙说:“你既喜欢这里,我们就多待些时日,过了秋天再走,或者哪一日你待得无聊了我们就走,总之起身是方便的,再过段日子,也该吃螃蟹了,你说好不好?”,晓芙心里本就是愿意的,又想起还要替马家多照看那些花草些日子,便轻轻点了点头,两人一直在船上待到半夜里,江上起了凉风,杨逍担心晓芙着了凉,才起身回去睡下了。

      (二)

      这马家的宅子确实是朴素狭小,总共只得一进院子带着个前院,怕是除了马恪,哪个为官的人也不会住在这样简陋的地方,但晓芙从踏进这个院门就知道马夫人定是个整洁有见识的女子,这屋子地段好,虽是在城边,却就在城南这一带,靠着水西门,离南门也不算远,采买东西方便,马恪要去淮清桥那边的官署,骑马也要不了多少时候。这条街僻静却正好干净,院内屋里也是一尘不染的,院子虽小,花草却齐全,一年四季的都有,精致有趣。杨逍见晓芙如此赞叹马夫人,便笑到:“你和她倒是有缘,日后定要给你们引荐的,只怕她见了你也喜欢。”,不想这一句正好说透了晓芙尴尬不好见人的身份,她心里又担忧起来,只随口应了杨逍一句。杨逍说要雇个下人来做事,晓芙却说不知在此住得了几日,不必麻烦,她在峨眉清苦惯了,这个房子还是打理得下来的,杨逍也就由着她了。

      那日杨逍正陪着晓芙在院内收拾花草,忽而听见院门被轻轻扣了两声,他们对望一眼,不知来人是谁,杨逍上前去开了门,竟瞧见门口站着的是个年轻的清秀妇人,只略大晓芙四五岁的样子,穿着一身干净朴素的衣裙,见了杨逍也愣了一愣。晓芙也走上前去,站在杨逍背后望了一眼,那妇人见有位小姐在,便笑了笑,开口到:“打扰先生小姐了,我家是住在这隔壁的,马家进京前,马大官人让马夫人来知会过,说得空帮他们照管着这边一些,我这几日在隔壁听见这边院内老有动静,又不好来问,今日才想着来看看,想二位是马家的亲戚,在此处帮忙照看房屋了?”,杨逍听了,知道这妇人心中纳闷,便把他和马恪的交情,并马恪让他们在此处借住一两月的事讲与那妇人听了,只不说自己的真名,仍旧用了柳闲之的名字,“马家那日急着赶路进京,也没有再知会夫人一声,我们也并不知情,打扰夫人了,还请夫人见谅。”,那妇人见他二人气度穿着均不凡,也不怀疑,只说既有人照看,她也就放心了,便向他二人告了辞,回到隔壁家里去了。

      往后那妇人又来过几次,都是家里做了点心,送给他们来吃的,她同晓芙交谈过几句,两人听见彼此说话都带点蜀地的口音,又更加熟悉了一些。原来那妇人是隔壁陈家先生的娘子,那陈先生是个读书人,在不远处长乐路上设了个书馆,教些半大的孩子读书,家就住在此处,陈娘子为人和气,日间除了去书馆里送饭送点心,就在家里洒扫裁剪,她见晓芙也是个秀气漂亮的女孩子,心底也喜爱她,只是认识时间尚短,两人也不会事事都说。本来晓芙觉得自己和杨逍孤男寡女两个人住在此处,没得惹闲话,但见那陈师母从来不多言,也不多问,每每来探望时都是正常的神色,也就稍稍安了些心,晓芙于针线上不是很有天赋,偶尔想做点挑花绣花的功夫,也肯去向陈师母请教一二了,只那陈先生早出晚归的,还不曾和杨逍正式会过面。

      那日夜间,杨逍拖着晓芙看了大半夜的星星,正睡下,忽然听见陈家的仆妇在门外死命地敲着门,口里大声喊着:“柳先生在不在家里?”,杨逍忙去开门,那仆妇来不及解释,只说先生病倒了,夫人命快请柳先生过去瞧瞧。杨逍披了衣服就到隔壁去了,晓芙也跟了过去,一进门就见陈先生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陈师母脸上还挂着泪,见杨逍来了,便急切地说到:“这么晚打扰柳先生了,我家官人不知道为何就病倒了,大夫已命家仆去请了,但我听说这忽然倒下的人,旁人是不能乱动他的,我一时没了主意,想着柳先生到底是见多识广的,请您过来帮着看看。”,杨逍蹲下来看了看陈先生,他们于医理上虽不精通,到底是练过武的人,一眼便看出他是心脉上的问题,赶紧先在他穴位上点了几下,护住他的心脉,又输了些内功给他,不一会儿那陈先生就转醒了,这时大夫刚好来了,给他把了把脉,大惊到:“不知是哪位高人用真气帮陈先生护住了心脉,要是晚半刻,他的命就休矣!”,还好那大夫也说,如今并无大碍了,略开了几幅药让陈先生定时服了,又叮嘱他平时少动些火,就回家去了。那陈师母听罢,却忽然朝杨逍拜了几拜,直说要感激柳先生的大德,杨逍赶紧将她扶起来,晓芙又安慰了她片刻两人才回去,至此两家来往更为密切。

      时间久了,那晓芙也知道,陈师母本就是蜀地的人,十来岁上嫁到集庆来,如今已有大小一对儿女了,那大儿子年方三岁,小女儿却是年前才出生的,还不满一岁呢。“陈姐姐怎么嫁地这样远?”,晓芙陪陈师母闲话时问到,“这便是人常说的缘分了,若是有缘分的人,哪怕隔着千里,隔着世俗也是要在一块儿的,你说是不是?”,那陈师母本不知晓芙和杨逍之间的事,只是感慨自己的经历,随口说了一句,却勾起了晓芙无限的心事。“纪妹妹,你怎么了?”,陈师母看晓芙剥豆子的手一动不动,望过去才发现她在发呆,便问了两声,“哦,不要紧。”,晓芙回过神来,因陈师母实在待她贴心,这几日相处下来,晓芙也极信任喜爱她,不由地多言语了几句:“如姐姐这般讲,要问两人的前程,这感情竟是不顶用的,全要凭了这缘分了。”,陈师母听出晓芙这话里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幽怨,又带着些期盼的样子,一时想这话竟不好乱说,她虽不知情,可看着纪小姐是心里有事的,不好白白惹了她伤心,便笑了笑又答到:“缘分是缘分,但也要看这个缘分怎么讲了。”,陈师母把面前剥好的豆子倒在一个小瓦盆里,又继续说到:“遇见是缘分,遇不见也是缘分,遇见了如何处还是缘分,那有福的一切顺遂是缘分,焉知一时半会儿两人功德不到非要勉强一把的还是缘分,世间万般总是好事多磨的,若片刻不顺心也无需挂怀。”,晓芙隐约也知道这是陈师母在开导她了,也就笑了笑,不再多问了。

      这些日子,杨逍大多数时候都在家里陪着晓芙,但也会去忙些自己的事,一两日间总要到明教在集庆的分舵去一两趟,这事他没有回避晓芙,晓芙却从不过问,只他有时回来提起些忧愁的事,晓芙便替他开解。晓芙又听陈师母说,前日里几个做了官的汉人硬被说成是前朝旧臣的子孙,都打个半死了,又被人救出来送走了,还有几个人原说是反贼,都快被处死了,也给人救走了,不知是何方神圣到了,晓芙心里知道这都和明教有关,她也知道杨逍一直不停地在让人打探阳教主和范右使的消息,她想他心里到底是放不下的,自己受他爱护关照,却偏偏是他的羁绊,一时心里又乱了。

      陈师母让晓芙端了一碟子桂花糖藕回去,这初秋时节,雨还是说下就下的,午后下过一场雨,到了快晚饭时分天就晴了,这会儿倒比先时亮堂,有些半绿半黄的梧桐叶掉在地上,被雨淋得湿透透的,晓芙出了院门,感到一阵凉意,心底悲哀又油然升起,才不过短短这几步路,她竟停了半晌,忽而又想到,杨逍怕是已经回来了,自己这个样子,不是白白地又让他难过了么,赶紧收了收情绪,端着盘子微微带了点笑进屋去了。

      (三)

      看看到了中秋节,陈先生给学里的孩童们放了几天假,也就得了几日闲在家了,他虽是个做学问的人,却不显得迂腐,就是性子急了些,杨逍倒是能和他谈得来。为着今年过节,他早早央人留了两筐大螃蟹,中秋前十日,晓芙就见那些螃蟹已经被陈师母养在院子角落的缸里了,有些半爬在缸壁上,吐着泡泡。

      陈先生虽整日在家,每日除了读书还是读书,一点家事不担待的,又因他带了一身精贵的毛病,吃的茶要用露水煨,第一浇还得倒掉,陈师母反倒比平日更忙了,她因学问也不差,得了空还要帮陈先生批学生的文章,又要准备节下的吃食,连陪晓芙做做针线的时间也没有了。晓芙要帮她,她只是不肯,还让晓芙别准备什么,中秋就到他们家一起过,晓芙过意不去,陈师母便吩咐,纪妹妹若真的闲着,不如白日里帮她照管照管两个孩子。

      晓芙把陈家两个孩子带到这边院子来,那大些的男孩倒是安静乖巧,见杨逍在石桌上读书,便凑过去看,看也看不懂,就拿了笔在那白纸上画些图案,杨逍问他画了什么,他只说是蝴蝶蜻蜓,杨逍偷偷转过头来对晓芙说:“哪里来的蝴蝶蜻蜓,他画的这些,我是一个形也看不出来的。”,晓芙说他:“你是生下来就会画的?他不过个三岁的小孩,能想着这些,已经是极伶俐的了。”,杨逍笑笑不说话,晓芙手里抱着那个不足一岁的小女孩,她一会儿格格地笑着,一会儿睡半刻,一会儿又要哇哇叫两声,晓芙哪里照看过小孩子,把她抱在怀里哄一番,又指着石榴树上挂着的果子给她瞧,直是累了个满头大汗。晓芙抱着那陈家女儿又坐回来时,见杨逍看着她笑,又红了脸,问:“你在看什么?”,杨逍打趣她说:“我在看纪小姐带起娃娃来倒是有模有样的。”,晓芙微微望了杨逍一眼,并不答应,只去说话逗那小姑娘。此时已经是起秋风的时节了,院内的桂花开得正旺,有些早落的,细细碎碎地洒在地上,杨逍闻着那清香扑鼻的气味,不禁想着,若得有一日,也同晓芙这般,能把万事都放下了,找个小院落住下,再养一对儿女,这日子也就别无所求了。

      中秋那天,陈先生把埋在树下的一坛陈年花雕取了出来,又难得一见地带着家仆出去采买东西,只为要备一桌好的中秋宴席请杨逍和晓芙,临近黄昏,陈师母已经备好了一桌子的菜,做了桂花马蹄糕,绿豆百合汤,又做了金陵久负盛名的桂花鸭,素什锦,还有松鼠鱼,又切的一盘蒸火腿,那陈先生又专程到狮子桥的酒楼买了两只烤鸭,再合上些汤菜,几个素菜,足足摆了一大桌子,那些螃蟹也已经洗干净备好了,就等着上屉蒸熟了。这日天色好,无风无雨也不算冷,陈家院子里的菊花桂花都开了,陈师母在一旁打点吃过螃蟹洗手用的菊叶和紫苏水,陈先生见杨逍和晓芙来了,连忙迎了出来,邀他们在院子里摆下的席上坐了,说这样不必麻烦,他们慢慢吃着,正好等着赏月。

      当下陈先生和陈师母硬是把杨逍和晓芙邀到了上座,他夫妻二人打横坐下陪了,陈家马家的宅子都不算大,规矩也就算不得严,家里一个家仆一个仆妇都是做熟了的,也就坐在下首一起吃着便饭,两个孩子一个随母亲坐了,另一个小的,放在个靠着树下的竹篮子里,给她个果子自己玩去了。用过饭菜,螃蟹也蒸熟了,陈师母和那仆妇把桌子收一收,给每人面前摆了一个小盘子,并一碟子姜醋,又一套吃螃蟹的小工具,是一个铜制的长盒子,里面放着同样是铜制的小锤子一把,小剪子一把,并一根剔针,再用个大瓷盘子盛了一盘子的螃蟹端上来,盘上还摆了几朵花,那些螃蟹个个肥硕,黄都流出来了,陈师母给每人面前先放了一只,就招呼大家吃起来。

      汉阳周边的湖里也产螃蟹,虽不如江浙这边盛行,大户人家入秋也是要吃的,只晓芙从小长在峨眉山上,师门的生活又清苦,没吃过两次螃蟹,手里捏着那螃蟹,不知要如何下口。杨逍不声不响,已经替晓芙剥好了一蟹斗的蟹肉,递给晓芙让她淋上醋吃,晓芙见在众人面前和杨逍如此亲密不便,又转过去向陈师母请教,陈师母便教她用剪子剪开蟹腿,用剔针剔出蟹肉,杨逍也不去打扰她们,只和陈先生对月共饮,又谈些诗书并家国大事。一会儿月亮出来了,果品茶点也摆上来了,陈师母拿块亲手做的月饼给晓芙,又给她讲些幼时在蜀地家中的风俗,正和晓芙在峨眉山上的相似,把晓芙逗得笑起来了,这一夜他们直闹到交过三更鼓方才散了。

      回到马家的宅子,晓芙放下手中一个纸包,杨逍问这里面是些什么,晓芙拆开给他看,问他认得不认得,杨逍看了笑说:“这不就是茶么。”,“什么茶,你倒是说说?”,杨逍略瞟了一眼,便说:“龙井。”,“这个你可不知道了,这是竹叶青,单在峨眉山上产,我们打小就随师父喝,外头可不多见。”,晓芙拿了个杯子,放了些茶叶进去,用水冲开了,指给杨逍看:“龙井茶是叶,竹叶青可都是芽,单看只觉得龙井叶略大些,冲开就明显了,龙井泡开是扁平大叶,竹叶青泡开还是小芽。”,又递给杨逍喝,正好给他解酒用了,杨逍接过茶杯哈哈大笑,说:“我在这些上面自然不及纪小姐,还请纪小姐今后多指教就是了。”,晓芙又自顾自地说起这茶来的不易:“这茶产的少,便是我们在峨眉山上时,也不是日日都有的喝,山下的人更难寻到了,陈家师母这茶怕是家里人费了不少周折才买到的,又千里迢迢给她带了过来,已经是去年的陈茶了,不过还是珍贵的。”,杨逍听了这话并不去接,怕晓芙睹物思人,又想起峨眉山的日子来了,只拿话去打岔子,不想一会儿,晓芙自己提起来:“今日中秋了,爹娘还只当我在峨眉山上呢,也不知他们在家里好不好。”,说着眼圈又红了,赶紧低下头去不想让杨逍看见。

      杨逍平日里把晓芙每一个神情都关照到了,如何没有发现晓芙此刻的心情,他坐下把晓芙的手拉过来握住了,借着些酒意对晓芙说:“晓芙,你这几日在愁闷些什么,那日你端着桂花藕进来,我一眼就看出来你的笑是装的,我当时就在想,我是怎么把我的晓芙变成这么个人了,你不要担心,我说过的事总会去做的,你如果现在同意,我明天就陪你回家提亲。”,晓芙望着杨逍一脸真诚的样子,不由地有些心痛了,她哽咽了一下,终究问出了口:“那然后呢?”,“然后?”,此刻杨逍微微有点沉醉,是因为酒意,也是为了良辰,便笑了笑:“然后我带你隐居去,去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你师父奈何不了我们,殷梨亭那边退了婚,
      他找不到你,不过几年就会再娶别人了。”,晓芙听了这话,心里沉了一沉,想着任杨逍本事如何大,到底也奈何不了这世俗,他能想到的,也只有隐居这一条路了,那么那两难的局面又该如何呢。晓芙迎上杨逍期盼的目光,那是他最深情的证明,却也是给他们的千斤重担,她张口闭口好几次,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摇了摇头说到:“还不到时候。”。

      杨逍的目光黯淡了下去,他嘴里发苦,心里也发苦,身上热燥燥的,他不知此时该怎么做,他还能怎么做,他还是只能等,等到晓芙放下各种担忧的那一天,他从前已经让她为难过了,如今却不愿再给她多加一点为难。可他心里毕竟有着几分失落,猛地一把把晓芙拉到腿上坐了,就去亲吻起来,晓芙感觉到他的严肃,心下慌了几分,她也不愿让他难过,便由他拥着,只低低问了声:“要不要我打水给你洗洗脸。”,杨逍也不去答,一把把晓芙抱起来放在床上,连帐子也不曾放下,晓芙只觉得他把满腔的怒气都发泄出来了,用这种方式证明着,她仍旧是属于他的。

      秋日的夜晚有些发凉,晓芙躺在杨逍的怀里,紧紧拽了拽被角,她不知道今夜外面的露水重不重,只怕又有些桂花落了,落在青石板的地上,沾了水明天就不好扫了,那便不扫好了,让它堆在那里过了秋天。她借着月光看着杨逍俊美的脸庞,在熟睡中是如此地温柔,她忍不住转过身子来轻轻抚摸了一下,她想着,再如此下去终究是不行的,只怕连他也是要误会她的,要寻个机会把满心的疑惑跟他说明了才好,又把手放下来拥着他,这才放心地睡下了。

      (四)

      谁知第二日杨逍起来,竟像昨日的事半点不曾发生过一般,依旧像平日一样,对晓芙百般呵护,还趁着秋日,带晓芙去了一趟摄山,彼时满山的红叶红地如火如荼,他们下了马,沿小路往山上走,有古寺藏在茂盛的枝叶中,杨逍去扣了门,但见里面仅一老一少两个师父,也就只上了一炷清香。登上山顶,透过丛丛红叶,远远能看见西南边的集庆城。杨逍牵了晓芙的手,和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眺望远处,秋风顿起,两人心下都生了些悲凉之情。

      杨逍在心里想着,晓芙不似那普通的女孩子,她表面上中规中矩,心下却从来不执着于那些门户之见,她怕仍旧担心许多,担心他逼迫了她父母师父,又因即使她对殷梨亭没有男女之间的情谊,她也是善良的,万万不肯伤了他的心,可世间万事,想要的就要去做做争取尝试,如此这般顾彼顾此,除了折磨他们两人,又有何用呢。他哪里又知道晓芙心里不是要事事求全的,只因还替他担心着呢。

      半晌,杨逍缓缓开口到:“天地苍茫,人生也是孤独的,晓芙,我不瞒你说,自遇了你,我才觉得人活一世,不光是有责任,还是有期盼的,也是有欢愉的,只愿,只愿我能给你一生的守护就好。”,晓芙听了这话,那满腔的担忧又说不出口了,还好她望向杨逍的眼神也是柔情的,虽然她自己也不曾在意,杨逍略略觉得心下踏实了些,转过身来拥住了她。

      那一日杨逍上午出了一趟门,照旧在午饭前回来了,午后看天色好,便坐在院内石桌上读书,到了杨逍这个年纪,每每爱读的都是些《史记》,《三国志》,《东京梦华录》,《洛阳伽蓝记》,这些晓芙在家时草草翻阅过,也没认真读,就一边练着字,随口一句两句地捡了些自己不大明白的问杨逍,知道的杨逍就解释给她听,有的自己也不大明白,两人就一同去那书上翻。杨逍笑说:“我原本以为你还是小女儿心性,这样苦闷的书,只当我这岁数的人才看得进去,你却都还知道。”,晓芙就笑着回答,说从前成日在山上,便是这样的书也是没得看,听的只有师姐们熄灯后讲的些传奇故事,一回家,不论什么书,便可劲儿地读,“《东京梦华录》还算是无趣的书?汴梁城的风俗人情讲得那样细致。”,说罢突然笑了一声出来,杨逍问她笑什么,她便回答说想起家里还藏着《东京梦华录》的绘本,那可是难得的,书中每一条街巷都画地很细致,幼时她还读不懂书,只肯看那画,常常去临那画上的人和物,“那年我父亲一个好友来看他,给他带了好些难找的古版书,我和这位伯父家的儿子,在书房临画,那些书放在矮柜上还没来得及归类,就被我们画了好几本,我父亲气得大发脾气,还说我们小儿不懂事,叨扰了圣人,那样子我至今都还记得。”,晓芙自顾自地说着,原本没什么意思,却听见正拿着本书在翻页的杨逍怪声怪气地问了句:“哦?哪位伯父家的儿子?”,晓芙听了也是一愣,她口中的那男孩子虽是殷梨亭不假,可她只顾着说事情,原本没在这上面放心思,杨逍这么一问,她倒不自然起来:“说了你也不认识。”,不想杨逍今日却全没有往日的沉稳,偏偏追问到:“那小子是殷梨亭不是?”,晓芙瞪了他一眼本不愿再去理他。

      不想杨逍却不愿住口,这数月以来,他见晓芙总不肯应允他的提议,心下虽是理解晓芙的,一个人行走坐卧时,却免不了乱想,今日听晓芙提到殷梨亭,又吃味起来了,非要找些由头来为难自己一番,沉默了片刻又说:“论家世门派样貌,只怕你嫁给他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人了,晓芙,你我这般,你是不是后悔了?”,晓芙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这话,心中万般委屈油然升起,有满腹的心事要辩解,张开口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她想着自己用这些心杨逍全然不知也就算了,自己的一心一意却被他怀疑,不知在他心里成了个什么人,当下又羞又气,眼泪啪嗒一声就滴了出来。杨逍看她一哭,心下忽然就软了,却也只是赌气,仍然嘴硬着说:“晓芙你别哭,这事都怪我,是我勉强你了,还是我的不对,你别为难自己,有什么气冲我来。”,这话面子上是软话,里面却藏着千万根针在伤着晓芙的心,晓芙向来不会同人争吵,只憋出一句:“你做什么说这个话!”,忽而看见杨逍眼圈也红了起来,便把头转向一边,不去理他了。

      陈家师母捧着新做的糕点一进马家的宅院,就发现气氛有点不对劲,她见杨逍也在,这本也不奇怪,他有时候整天都不出去的,今日这两人却就那么一人一边坐在桌子前,扭着头一句话也不讲,眼眶都红红的,她一时也尴尬极了。见陈家师母过来送东西,晓芙倒是笑着起身接了,然后她把碟子拿过来放在石桌上,挽了陈师母的手说:“陈姐姐,你前些天说要教我做衣裳的,我现在跟你去。”,陈师母扭头看了一眼杨逍,既怕他尴尬,也回绝不了晓芙,顿了顿便笑着对杨逍说:“那正好,柳先生,我家相公今日给那些学童放了假,在那边学里守着修缮房子,正好你在家,可否托你去陪陪他,他性子急,我怕一会子别人哪里没弄好,他又同别人吵。”,杨逍应了出门去了,陈师母就让晓芙跟着过隔壁去了。

      陈师母一边教晓芙做着针线,一边跟她说些体己话,一会儿她见晓芙问什么答什么,也不拿话瞒她,便问晓芙到:“纪妹妹,姐姐问你句话,你若愿意说便说,不愿意说也别恼姐姐。”,晓芙知道她是要问杨逍的事,但也不好推辞,只得听陈师母接着说下去:“姐姐一见你就觉得跟你很投缘,又听你说着蜀中的话,你们还救过我家相公,便有心要把你当妹妹了,你和柳先生这么待在一起,又是个姑娘家的打扮,原本好好的也就算了,可你又常常是个愁眉不展的样子,这两日姐姐见着,你们明里暗里说话做事也恼过几场了,到底是个什么缘故,若是有情有义,为何不把事做明白了,若是有什么难处,姐姐是愿意帮你的,或者是他不愿意认了,那姐姐必定饶他不了,怎么着也要为你出头!”,晓芙听陈师母说地真切,知道她是一片真心为了自己的,一时言语不出,没忍住大颗大颗的眼泪又滚了下来,“这话是怎么说的。”,陈师母赶紧拿出手帕替晓芙擦了眼泪:“想是姐姐说错话了,姐姐再不提了。”。晓芙原本就是信任陈师母的,今日受了点委屈,更觉得有满腔心事要说,便也不事事都对陈师母隐瞒了,摇了摇头说到:“不是的陈姐姐,我家里,我家里是给我定了人家的。”,陈师母看着晓芙半晌,忽然带着笑问到:“就为了这个?”,晓芙见多的话也不好再跟她讲,也不言语,陈师母说到:“若只是因为这个,回家去求求你父母,把原先定的亲事退了也就是了,算不得什么大事。”,她见晓芙仍然满面愁容,又安慰她:“父母都是替孩子想的,原先我要嫁给我相公时,我父母也觉得地方远,但我执了意,闹上一阵他们也就允了,现在都有两个孩子了,你现在想不通,且把这事在一边放放,过段时间再回头看看,我这话是不是。”,“总归是不行的,陈姐姐,这里头缘故多着呢。”,说着晓芙又哭了出来,陈师母见她此时极难过,就轻声跟她说,这缘分是早就定好的,他们既遇上了,便是有缘的,千山万水也挡不住。一会儿想了想,又抱出个盒子来,“妹妹,姐姐想起来,有件事得求求你了。”,陈师母打开那盒子,里面放着一串珠子,说:“听柳先生说,他做生意也常去西北,我原先有个闺中好友,跟我甚是亲密,一直想问我要这串珠子,我本允诺她出嫁时便送她,谁知她出嫁那的时候,我正怀着我家二丫头,那么远的路没去得了,这东西便一直放在我这里了,你们什么时候再往西北去,帮我带去甘州交给她,如果不再去,这珠子就送给你了。”,陈师母见晓芙迟疑,顿了顿又补充到:“我这朋友,是会扶乩算卦的,未出阁时在闺中极有名气,出嫁后就不怎么给人算了,不过你说是认得我的,她一准帮你,你要有什么琢磨不透的事,不妨问问她求个心安。”,晓芙听了这话,才知道陈师母是有意要帮她,心下更悲伤起来了。

      “快别哭了,身子可比什么都重要。”,陈师母抚了抚晓芙的背,把那盒子按在她手上拿着了,又笑着说:“姐姐觉着,这人活一世,敬畏天命是对的,可有些事,表面上也许是定好的,其实也不见得就是天地的本意,争一争也是该有的,都说我们女子该温顺柔和,可若少了内里的这份坚韧固执,那温柔也是没处用的,你觉着呢?”,晓芙自幼学武,对陈师母的这番话倒是极认同的,当下也就不再言语了,轻轻点了点头。

      (五)

      杨逍是和陈先生一同回来的,陈先生整日做学问,半点没看出来杨逍晓芙二人怄了气,这天回来地早,便在熟食店内买了酒菜,又要邀杨逍晓芙二人在家便饭,陈师母却说:“你二人吃你二人的,我刚好多备了些菜,你二人好好谈谈,夏嫂子这边伺候就好,我身子不大爽快,今天要讨一番受用,过柳先生那边去,纪妹妹说要给我拿拿肩背。”,说着就带着孩子过去了,杨逍此刻也不好去找晓芙,想着陈师母既在,便不会有什么事,也就安心坐下和陈先生用饭了。

      杨逍出院门时,正好碰到陈师母回来,他道了一声谢,便要回去,陈师母却请他略等等,叫夏嫂子出来把两个孩子带进去了,便对杨逍笑了笑说到:“柳先生,你们自家的事我不便多问多说,但我当纪妹妹是亲妹妹,也就僭越一二,有两句话想说给柳先生。”,杨逍素来感激陈家夫妇和气,也知道陈师母向来是帮他二人的,便说:“有什么要指教的,夫人但说无妨。”,那陈师母顿了顿,也没提其他的,只说:“想来柳先生比我相公略大,更要比纪妹妹大出不少去了,有些事她个年轻小姐没主意,柳先生就要多用用心,世间万般好事要想做成,本就是不易的,两人同心尚且还要等缘分,若两人先执着于些没有的小事,生了嫌隙,这事更要怎么做呢?还请柳先生多思量一番,我原是多话,不该提的,请柳先生见谅。”,杨逍听见这话倒是愣了一愣,觉得甚有道理,便谢过了陈师母,当下两人各自回了院子。

      杨逍在院内踌躇了半刻,才走进内院进了屋子,晓芙正在那里收拾衣物,虽然早已听见他的脚步声,也并未抬头看他,却不似午后那般满面委屈的样子了。杨逍讪笑着走过去,帮她分拣那些浆洗干净的衣物,见她不说话,只好拿话来哄她:“你看,我原说要寻个嫂子来做事的,你只是不肯,今后我再不依你的了,这些事万不该是你做的。”,晓芙就接着他的话说:“我比别人精贵到哪里去了,这点事也做不来了?”,“你在我心里自然是一等一精贵的,我有一分能力,便要让你少劳苦一分。”,晓芙瞪了杨逍一眼说到:“在哪里学了这些油嘴滑舌的?”,“这是我心里话。”,杨逍万般讨好着晓芙,终于才把她逗笑了。

      夜里,杨逍想着在集庆也耽搁两月有余了,他派出明教在集庆分舵的兄弟出去打探了数次,也暂时没有阳教主和范遥的其他消息了,不如趁早回杭州去一趟,这一路上只要做一件事,就是劝得晓芙同意,然后就跟她回家去,她父母那边,他想着死赖着求一求,磨得他们心软了,是有八分把握的,其他的事一时办不好,就带着晓芙去隐居一段时间,这样的日子也是他向往的,余后的事,慢慢总是有办法再去做的,别拖的时间长了,殷家那边催起婚来,反而被动了。他试着轻声唤了唤怀里的晓芙,她却还没睡熟,轻轻“嗯”了一声,杨逍见她回应了,便侧过头,亲了亲她的头发,说到:“秋日已经快过完了,我想着要往杭州城去了,趁着年前过去,宅子要修葺一下,还要做些准备,也好祭拜我家人一番。”,晓芙听了,只回说这是应当的,杨逍笑说:“难为你陪我跑动跑西的了。”,晓芙只是对他笑了笑。当下两人商定,不过几日就要启程的。

      第二日杨逍去集庆路的分舵安排了些事情,又准备着马匹马车,采买路上所需的行李干粮。晓芙自去打扫院落,仍旧把马宅里的大小器具都清洗干净,此时已是深秋,满院的花草都自然地谢了,晓芙想着照顾它们一场,也有些不舍,只怕他们一走,院内又不免要凄清,又找了些红布条来,并一个在街市上买的竹制风铃,一同挂在那石榴树上。几日后的一天大清早,一切都安排好了,杨逍用把大锁把马家的宅子锁好了,把钥匙交给陈家夫妇收了,让晓芙坐在马车里面,自己在外面赶着马,和陈家夫妇二人告了别,此时时日尚早,陈先生也还不曾去学里,他牵着大儿子的手,陈师母抱着小女儿,他们一家四口直望着杨逍和晓芙的马车走远了才回家去。杨逍和晓芙便出了南门往杭州去了。

      眼看着前面就要到太湖了,杨逍提议在此逗留一日,反正还有不到一半的路程就可到杭州了,不碍什么事。他们租了一条小舟,杨逍亲自划着,行到远处停了,坐在上边和晓芙看看湖光山色,他忽而笑出来:“范蠡倒是个聪明人,携美人泛舟太湖,这如何不令人羡慕。”,晓芙听了却说:“那不过是故事,西施结局如何,又有谁人知晓呢,野史也有说,越王和范蠡忌惮她是红颜祸水,早把她给杀了,也有说吴国百姓把她沉江了的,反正管他如何,那些个名声,到底都是女子来背的多些。”,晓芙这话无意,杨逍却担心又扯到她的伤心事上去,只得三言两语地扯开了话题,说起桃花岛的美景来,又跟晓芙说:“今后若有时间,我带你去桃花岛看看,说起来,我们还都是桃花岛的传人。”,晓芙听了一愣,接着说:“细想想倒还真的是。”,随即对杨逍笑笑:“不知按辈分,我是否该叫你师兄?”,杨逍回说:“若细论起来,我倒也不知道,不过师兄是不大可能的,只怕你师父都得叫我师伯,既如此,我让你一让,你叫我师伯便成。”,晓芙笑说:“好不害臊,这倒占起我便宜来了。”,“这如何是占你便宜,我大出你许多,论年纪论资历,叫我师伯还委屈你了?”,“这也不成,师伯师叔也是不可乱叫的,且不论门派不同即不混叫,你到底没教过我一招半式,可不是白占便宜么?”,“哦?”,晓芙抬眼看见杨逍饶有意味地看着她:“我当真一招半式都没教给过你?你便是无师自通的。”,晓芙起先并未听懂杨逍的意思,思索片刻,忽而一怔,脸便红地如滴血一般了,口里语无伦次地说到:“你,你,你又胡说八道!”,杨逍见这情形,心下虽还是乐着的,也赶紧搂住晓芙:“我再不敢胡说了,你别怄我的气好不好。”,好一阵儿才把晓芙给哄好了。

      二人又坐在船上游了一会儿,便下船去用午膳,因此刻已过了正午时间,湖边一排酒肆都空空荡荡的,杨逍随便挑了家看起来还不错的,引着晓芙进去,随即吩咐小二,用银鱼蒸上鸡蛋,再要份白鱼汤,河蚌因过了时节杨逍不愿意要,又点了几样新鲜菜蔬,再上两碗粳米饭便好了。杨逍说着话,正堂对面另一个雅座上,一个背着身的人微微转头过来看了一眼,杨逍也看见了他,他并不言语,又将头转过去了。杨逍低声对晓芙说:“那是明教天门中的一个兄弟。”,“那他为何不过来和你见礼?”,“不知道,只怕他有什么事。”,晓芙却刷地一下红了脸,她心下暗想:“怕是因为自己在,那位大哥才不肯过来的。”,杨逍端起茶杯,装着喝茶的模样,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对面的动静。晓芙心知杨逍素来谨慎,看他这模样,怕是真的有什么担忧,也就在暗中留着心。

      (六)

      忽见得一会儿,那背对着他们的人站起身来要走的样子,还不过动了两步,内间忽然飞出一柄长剑来,那人正要伸手去拦,杨逍起手把茶杯扔了过去,那剑被重重地打在地上,只听哐当一声,内里忽而跑出三个穿白布衣服的人来,看打扮像是昆仑派的,对着那人站定了。此时店内原本没有几个客人,他们见有人打起来了,都随着掌柜的和小二躲在后面去了。那三人又望向这边来,只见为首那人忽然叫到:“好啊!杨逍!你竟然也来了!这倒好,今天我们好把你一起杀掉!”,说着一人自去和那站在门口的汉子过招,两人就过来对战杨逍,杨逍赶紧把晓芙往身后一藏,自去应战。那两人哪里是杨逍的对手,只见他两手夹着他两人的剑,稍稍一用力,剑便被掰弯了,而后往后一推,那两人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却又不泄气似的,干脆丢掉手中的剑,再次冲过来,捏着拳头打向杨逍,杨逍抬手对着他们胸口各一掌,两人被打地向后飞出老远,随后都吐出几口血来。

      望过那边去,那剩下的一人也被那汉子收拾住了,也是被打倒在地吐着血。杨逍抬眼望向那汉子,他神情平静,似乎没有多余的话要说,他随即转过脸,又看着那三人说到:“看几位是昆仑派的人,不知和我明教有何过节?”,“便是没过节,也要除了你们这些邪魔外道!”,那为首的人叫嚣到,杨逍摇摇头,回说:“今日我还有事,不便和各位理论,你们有伤在身,快些离开,好好回去修养。”,那几人本欲离开,为首那人却想着逞强,哼了一声回到:“我们昆仑派岂是那贪生怕死之辈!”,只是不起身。晓芙不知情,只是怕又惹出事端来,情急之下也开口劝了一句:“几位快些走!”,不想其中一人一眼瞥着晓芙,忽而像抓住什么把柄一般,冷笑了一声,说到:“小姑娘,我认得你,你是峨眉派灭绝师太的徒弟,我去年去峨眉拜访时见过你的。哼,你师父如此正派一个人,你怎么和些魔教中人混在一处!”,晓芙听了这话,当即愣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那门口的汉子,迅速捡起地上那把剑,不由分说地向他三人胸口一人刺了一剑,下手极重,三人当场毙命。

      晓芙完全懵了,这时另外有三四人赶了过来,看来也是明教中人,那汉子定了神,随即走过来对着杨逍拱手行了个礼,说到:“承蒙杨左使出手相助,在下这里先谢过了,下面的事交给兄弟们去收拾,此地不宜久留,想必杨左使只是偶然经过,还请快些离开。”,杨逍抓住了晓芙的手,问那人到:“今日所为何事?”,“他几人是来逼问我屠龙刀和白龟寿的下落的,莫说我不知道,便是知道也不会讲。我一人敌不过他三人,被他们追赶,沿途留了暗号给分舵的兄弟们,还好幸遇杨左使搭救,现在有兄弟来帮忙了,剩下的事交由我们去处理便好。”,杨逍听罢点了点头,吩咐他几人注意安全,从怀中摸了锭金子在桌上放了,牵着晓芙就离开了店内,晓芙木木然地被他抱上马车,听他在外面飞奔似地驾着马。

      两人长久地沉默无话,风时时把马车的窗帘掀起一角,照进一束阳光来,晓芙盯着那忽明忽暗的光线发着呆。一会儿,杨逍终于开了口:“晓芙,今天的事吓着你了。”,听见晓芙并不答应,他又沉默了片刻,忽而开口又说到:“牛大壮今天没有做错,换做是我我也会杀了那些人,其他的都是小事,只有和你有关的马虎不得,他们要是把见到你的事传扬出去,不知要给你惹多大的麻烦。”,他知道晓芙是听见这话的,见她仍不回答,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自己让马车慢了一些,默默驾着车。

      晓芙知道自己这样,杨逍又要误会了,他定是以为,自己是见了他们杀人难过,其实晓芙也是武林中人,虽然生性善良,也才算是初涉世事,不过早也知道,在这江湖上混迹的人,难逃那些打打杀杀,至于生死,再伤感也都得由命了。此刻让她悲哀的却是另外一桩心事,她心下知晓杨逍对他们未来的安排,等她做好了准备,便先和她去汉阳家里,他想的大概是先要找二哥哥帮忙,然后软磨硬泡求得自己父母的同意,师父那边,他想是也没什么办法的,也不肯去找她和解,就算是为了她去了,也还隔着门派系别的恩怨,俗人口中正邪的殊途,他只能带着她找个地方隐居而已。

      就算是晓芙从来不求名利财富,心中心心念念的也不过是一份淡泊宁静,但到底有两分忧愁,一分是为了父母师父峨眉武当,就算是杨逍求得了自己父母的同意,那终归是带了勉强的,他能想出千万种办法让峨眉武当不知此事,但自己心中依旧是愧对师父,愧对殷梨亭的,尤其是殷梨亭,她虽从不提起,可这男女之间的感情,比之其他情谊,那伤害是来得更直接些的,也是更难用其他东西替代的,而他又做错什么了呢。另一分却实实在在是为了杨逍想的,若是要隐居,他便不能像如今这般做想做的事了,就算他为了她是甘心的,她也不忍心就此误了他其他的路,更何况近几月陪他四处游走,他哪一句话中没藏着意气风发呢,哪一句话又不是忧国忧民的呢,他愿意为她舍弃,那么之后呢,他这一生除了她全都是空虚的了。

      今日的事出来之后,晓芙没有害怕也没有怯懦,只是忧心又添了一层。她觉得自己早该想到的,这世间其实就只有如此大小,他们躲得越远,杨逍的世界就会越小,他们若躲得太近,江湖上多得是能把她给认出来的人,只要有一个人说了出去,那就是峨眉武当和金鞭纪家的耻辱。杨逍不是坏人,可就算他是天底下最无恶不作的大恶人,他也不可能杀光所有的人。晓芙伸手把马车的帘子掀开一个小角,看见远处低矮起伏的山还是青绿的,车在平缓地向前行驶着,她忽然就害怕起来,她似乎已经预见到,有些事,并不能如他们所想的一般顺遂,仿佛就在不久后的某一天,他们终将分离。

      “杨逍,你要不要喝水?”,杨逍转过头去,晓芙轻轻掀开了门帘,没带什么表情,这句话却使他感到温暖,他对晓芙笑笑,回了声:“不喝,你进去休息一会儿。”,“我想在前面坐坐。”,说着晓芙钻出车门来,在杨逍身边坐了:“你要是累了歇一会儿也成,我们走慢些。”,杨逍心想晓芙到底没有怪罪自己,便笑着点了点头:“我知道的,也没剩下多少路程了。”,晓芙也没再说话,就那么安静地陪着他,已经快到暮色时分,这季节的天色,暗下去似乎只在一瞬之间,杨逍望着天边微弱的一些光亮,不知为何,心头忽然也莫名地生出一种凄凉的感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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