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满子》明月含章

28、第二十八章

　　冬月二十，似乎只是一个很寻常的日子，天灰蒙蒙的，树枝枯败，成群的麻雀落在庭院的残雪上觅食，这是独属于长安城的冬日景象。蜷缩在宫中仿佛一个冬眠的兽，我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出过殿门了。不知为何，今日却有些想出去走走。因为前几日落了雪，所以寒意十分凌冽，阿瑶给我裹了一层又一层，衣物繁重地让我快要挪不开步子，她仍不放心，又给我塞了一个手炉在怀中。
　　真是个细心的孩子，有着少女最可爱清透的容颜，一笑起来仿佛占尽了春光。
　　“阿瑶你多大了？”我问她。
　　她先是一笑，然后赧然道：“娘娘，你已经问了奴婢很多遍了。奴婢十八，京兆万年县人，家里困难，所以爷娘就送我进了宫，谋个生路。”
　　问过很多遍，或许吧，我的健忘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十八岁，真是很好的年华，然而我却已经忘了，自己的十五岁是怎样过的。或许是在梦中的青山绿水中无忧无虑的玩闹嬉戏，又或者已经入了宫，和阿瑶一样做了宫人。没有人告诉我，我从哪里来，年岁几何，家中还有什么人。我的记忆和身份一样，白如素练，散如尘土。
　　“阿瑶，你可知我多大了？入宫几年？”我又问。然而等到的，还是阿瑶茫然的摇首。是啊，她也是我受伤后才来到这儿的，如何能知道那么多前尘旧事呢？
　　我醒转后懵懵懂懂地已经过了五年，但是与这宫闱还是熟稔不起来。绫绮殿过于华美，并不是我喜欢的样子。我的记忆中有个地方，鸟鸣嘤嘤，花香袅袅，庭中种着一棵梧桐树，叶落时分外美丽。
　　怀着心事，一直向前走。不期然走到了一处熟悉的宫道之上。说不上的奇怪感觉，只是感觉这里曾经来回过无数遍，就连墙上斑驳的裂纹，我都依稀能够记得形状。然而我确实没有来过，由于体弱怕冷，我很少出门，就算出来也只是在绫绮殿附近走几步，抑或是太液池边稍稍停驻。
　　今日走了这么久，就在疲惫地想要回去时，却发现了这样一个奇怪地地方。
　　冷风呼啸，卷起了地上地残叶，拿着扫帚地宫人甫一见我，便如同看到鬼魅一般，脸色青白交加。
　　她仓皇跪下行礼，而我已走到她身边。
　　瘦削的一张脸，有些不符合年龄地憔悴苍老，脸色蜡黄，只有一双眼睛大而无神，显出十分的惶恐。
　　“你认识我？”我柔声问她。
　　她似乎惊了一下，愣了愣，惶急地摇头。这样刻意，反而像是故意隐瞒什么。
　　我站在枯冷寂静的长街之上，头又钝钝地疼了起来，有些回忆似乎要挣扎着逃出来，然而还是无果。我揉了揉太阳穴，又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仍旧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嗓子。
　　是个哑巴啊……我有些失望，却也止不住怜悯，四下环顾了这一处寂冷破败，有些悲伤的情绪，无法言喻，无从说起。
　　忽有乐声飘来，低低地筚篥，间或一声调子有些怪异地琵琶，还有已然嘶哑难听的笛子。我不知道原来自己这般精于乐理，竟然能从曲子中分辨出乐器的好坏。但是这个调子越来越清晰，竟然有些许熟悉的感觉。我怔愣地听，忍不住地伸了伸手，结成一个手势，脚步一移，已然是一个舞蹈的动作。接下来……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影像，清晰亦如往日，我站在梧桐树下，旋转如妖，衣裙翩跹如蝶，环佩声琮琮作响，不远处的身着天青色锦衣的男子眉目温柔。他手中的玉笛有着青翠的色泽，音调流畅婉转，全然不似现在听到的这样喑哑难听。
　　那个人不是现在的皇帝，相似的眉眼，却绝不是他。
　　这天回去后，我便病了，烧的糊里糊涂，只想流泪。滚烫的泪水止不住的纵横，意识朦胧模糊中，我又见到了那个人。他消瘦憔悴的厉害，穿着一身素衣，依靠在床榻上。他用手中的帕子捂着唇，十分苦痛的样子。他对我说：“薇儿，你要尽力辅佐陈王继位，真不想让江山落到阉宦手中！”
　　我忽然记起了一件事，冬月二十，不是一个寻常的日子，是那个人的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