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华舜若.将离》莳茶余幽

8、简兮

　　将离醒时，天色正是或明或暗之时，光与影暧昧的纠缠交织，透过窗棂上镂着的层层纹饰，花枝连理，宝相酴醾，缓缓晕出的都是些模糊的妍色。室内仿佛还燃了香，不同与武宫用常用香味厚重，轻灵，迷离，分明是碧潭中的白莲一捧，竟沾上了靡红腻绿，丝丝缕缕从七窍入五腑，令人如堕梦中，浑不能觉。
　　拼了全力，才撑起身望至窗外，此时怕是掌灯时分，日光只在天边留了一抹的影，却泼出重重的幻紫流金，浓云织锦般的压得厚密，卷着院落的檐角，迷离出沉沉暮影。
　　将离只记得从武宫中狼狈出逃，遇着萧应沚和一名唤作简兮的男子，拜求了那名为简兮的男子救她，然后呢？然后那人拿袖子在自已面上一拂，就再无知觉了。醒来，便已身在此处，此处又是何处？

　　“哪里有这么迟钝的猫儿，我都在这儿瞧你半天了，居然丝毫不觉。”烟霭中有轻笑乍起。将离愕然转了头去看时，果然是那简兮，一张如玉般的脸是暗霾中唯一的颜色。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正支颐靠在榻上望着将离，眼睑微合，眸子微微却瞥过来一点，有万紫千红一齐绽开。他见着将离望来，又是一笑：“日头都落了，还不起来，回头夜里该闹着睡不着了。”
　　将离忽然生出一股惧意，说不明的怵然，分明是眼前盈盈的笑靥，妩媚流转，偏偏让人骨子里发寒，一时间心中团团疑问全抛在脑后，只本能的直起身子，如同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兽，睁大双眼定定望着他。
　　简兮竟“噗哧”笑了出来，眼波潋滟，仿佛被搅乱的一池月影：“完了完了，这猫儿真是哑了，原本还指望能派些用场，如今只能打扫院子，洗洗衣裳，真是亏了。”说话间伸了手在榻旁的七瓣琉璃香炉上轻轻一拔，那婉转的香气霎时激烈起来，铿铿锵锵的绝决。将离顿时一凛，心智空明如洗，方开口问道：“这是哪儿？你是什么人？”
　　“我是简兮，这儿，当然是我家啊。”
　　将离顿时语塞，一时间也不知道再说什么，简兮却自顾自拍拍衣裳，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得去用饭了，水晶团子，桂花藕片，糖渍樱桃……再不去可吃不上了。”才出了门口，又折回来，探出半张似笑非笑的脸：“猫儿猫儿，你若饿了可别四处乱跑，我胆小，这边乱七八糟的机关多，要伤着你可不好了，回头给你送好吃的来。”

　　不多时候，果然有侍女送了食盒过来，将离特地留心打量了那名侍女，寻常面容普通装扮，一昧低眉顺眼的样子，不过片刻便离去，并不能看出有任何不同之处。
　　屋内极静，本应是雀鸟欢鸣的春日，竟听不到丁点草木虫禽的声响，仿佛整个院落只是胭脂笺上勾出来的一幅画，浮光魅影，琳琅溢彩，美则美极——却，不在人世。将离觉得自身也静了，静得也六觉也隐去，呼吸之间心却确发低坠，低若静影，低若沉璧，凡数杂念皆摒没。
　　只当窗倚了，也不掌灯，久坐多时也并不觉得饥饿，好半晌才记起还有食盒未动，再看时早已凉透，便没了动的心思，于是仍倚着榻，不觉间又沉沉睡去。
　　再睁开眼时，天仍未亮，许是白日里睡得多些，再怎么也无法安睡了。将离索性起了身，好在洗漱用具一应是全的，甚至还备下了一套曲裾，窄身宽袖的款，质地细密，触手生温，裙边银线绞出大朵的白芍，仿佛是雪白紫玉，从前旧常宫里多植的品种，那图案也是故国贵胄们所好的连枝繁花，流于富丽奢华，金丝银线在暗处都在闪闪的耀着人眼。
　　将离许久不见这样的衣饰，一时间有些恍惚，记得从前母亲是极爱这样的款式，在琼花台上当歌一舞，广袖抚花，远远望去飘然若仙，如今念起不过是一场前朝旧梦，只能在不见人的黑夜里苟延残喘，不及天明便散得干干净净。于是叹口气，撇了那曲裾一旁，仍找出自已从武宫穿来的宫女衣饰换上。

　　又枯坐了许久，还不见天色转明，隐隐见着天边月华西沉，有星子暗去，不由推窗眺去，眼前是一个精致小巧的院落，黑暗中有红桃白李怒放，回廊假山曲水均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唯有那一丝冷香突兀的清晰起来，如故园梦中的灼灼其华，惑人心思。
　　将离趿了素履，推门至院中，那些花香被夜风卷着，逐风凌月，一时是白莲初绽，清丽凄婉，一时又是柳叶桃缛秀，娇媚窈然。人之愈近，那香竟愈不可捉摸，引得人寻香而往，扑朔迷离，绕开泠水幽泉，穿行拱桥回廊，越过湖石假山，竟至了一个小小的重门别院。
　　那香味更是浓了，影影绰绰，令人如坠梦中，将离远远见着窗纸上映出一抹影，约摸是个女子，瘦削、利落，又带着一缕的冷然，极是清净。想着走近去瞧个分明，不料才迈了半步出去，角落中忽然响起“咯噔”一声，轻微几不可闻，一时间四面八方都有“咻咻”密音杂起，将离突然记起简兮似笑非笑的样子“这边乱七八糟的机关多，要伤着你可不好了”，心中雪亮，偏生对于机关一门无半点知解，只得凭着直觉往后一滚，倒在杂生的一堆花木之上。

　　岂料那机关犹似算至她会避于此处，亦是数簇连发，瞬时将四面退路封得干干净净，将离躲避不及，左臂及背心连边中了数箭，约摸那箭簇只有寸长，一沾上人身便尽数没入肌理，不着痕迹在体外。
　　将离痛至极处，却不敢出声，可屋内之人早便惊觉，明明隔着数十丈，人影却瞬间飘至眼前，拔刀、转身、回腕，眨眼间利刃已逼至颈旁三寸，一行一动如流水御风，又如轻絮掠过水面，无半点拖曳。将离还未看得清楚，只觉得须臾之间，疾风抚去，箭簇隐得干干净净，自身又被逼于绝境。
　　方抬了头看来者是何人，果然是个锐意的女子，身着一席红衣，箭袖窄身，那样火热的颜色，只显得她脸色愈发白得透明，脸庞上唯余得一双杳然的黑瞳，清冷决然，长发随意一束，当风飘散，如同暗夜里的墨昙绽放。
　　那女子执了短刀离她不及数尺，气息绵长稳厚竟几不可闻，将离当下心中怔怔，默而不语。那女子也是缄言，锐气却如剑，一时僵持得莫名诡异。

　　“是谁啊，大半夜的吵得人不安生。”有声音悠然而绵软，夜色中突然浮现出一张明媚灿烂的容颜，眉梢眼角的笑意，三分妖气潋滟，三分妩媚流转，三分魄姿绝世，再加上一分莫测的凛然，反叫人看不明白。
　　他缓缓走来，身后有灯火一盏盏亮起，映在软烟罗镂金的衣裳上，仿佛是一拢半浮半氲的雾，烟雾中他掩了嘴轻笑菀然：“原来是这只猫儿，扶襄你算个不爱说话的，素不知这猫儿也是哑的，如今呆扶襄遇上了哑猫儿，要不是我来了，你们只怕要站到明日去。得了，扶襄也别拿刀在人身上比划了，怪吓人的，你累了，早去歇罢，这儿有我呢。”
　　那叫扶襄的红衣女子闻言，即而收刀，侧身向简兮拱手一礼，不发一语而去，将离只见眼前有白刃一闪，便隐在那女子的腕间，只余一点蓝光灼着人眼。
　　一时间胶着的气氛散去，她才觉得左边身子痛极，汗涌如柱，片刻将中衣浸得湿透，可低头不见半点血，只是右侧衣襟有大片鲜红妖娆，即便在这样暗的夜里，也散着冷冷的绝然，那并不是她的血……将离猛然抬起头“姑娘，你受伤了……”话音未绝，那女子却早已离远，红影在黯色中翩如云霞，眨眼间已不见。
　　简兮却听在耳里，扭头一跺脚：“这个笨手笨脚的丫头，又把自已弄伤了，还每次都逞能装潇洒，回头又该糟蹋我不少难得的好药。”忙高声嚷嚷着：“扶襄，扶襄，你给我回来。”哪里还有得半点回应。
　　他只气恼，赌气睕一眼将离身上沾的血痕：“死丫头，回头痛了嚷嚷，我可不管她。”

　　再转了脸时已是一张笑颜：“猫儿，不是叫你不要四外乱跑，你倒是好，白白浪费了我的寒铁针不说，自个也弄得一身伤，也算你命大，要旁人不定早成蜂窝了。”说摆伸手在将离左臂上重重一拍，将离痛得难忍，浑身颤栗不已，仍是不肯出声求饶。
　　简兮见她忍得辛苦，鬓角额发已被汗水沾透，延着脸庞如珠滚落，面色疼得发白，嘴唇咬紧，眼瞳之中竟有细小的星芒燃起，生生不息。又伸了手拍一拍她伤处，那一下去势极快，且又重了几分力道，将离躲闪不及，痛得蜷成一团，嘴唇咬得将要沁出血来，眸子却愈发莹亮如焰。
　　简兮笑意更甚，睁大眼玩味的盯着她：“猫儿，你可知这寒铁针经九锻九制而成，细如毛发，一入了体内便会随血液流走，周身处处痛入骨髓，如此痛足七日，然后便心脉尽断，那样可要活不成了呢。”他嘴角轻轻挑出一个燦如熠日的弧度：“这样死去的人我是见过的，不过两三日身体便渗出脓血，裂成一块一块，最后啊，”伸了手在将离眼前一指，悠然如同月光下的展翼的鹤：“只剩了这对眼珠子在一摊脓血里，好没意思。”

　　将离见他笑得光风霁月，如煮酒赏雪一般清雅，偏生眼睛生得过分邪气，那笑便成了妖异，腐骨中育出绝色的花儿，有销魂噬骨的魅惑，这样的人生来只怕便是要惹事的罢，不由皱一皱眉头淡淡道：“那也是命罢，将离为先生所救，又得先生好意得容身于贵府，反不知好歹，夜半失礼于此，便以命向先生陪罪也是应当，何况将离这命原是先生所救，本应凭先生处置，即便如先生所言死得不堪，将离亦绝无怨怼。”
　　“何况，将离虽为无关紧要之人，但先生既冒了欺君之罪在武宫中救了将离一命，又费心思带了将离出来，便不会让将离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
　　她一气说完，已是疼得气都喘不上来，言语中却不见丝毫慌乱，简兮掩了嘴，笑得花枝乱颤：“猫儿猫儿，我只道你是哑的傻的，不料说出这么一番长篇大论，当真唬得我不轻。真是无趣，本想吓一吓你，你怎么全不怕，半点不会招人怜惜！”
　　他忽然敛了笑，秋水中有点点寒星，一只眸子琥珀，一只眸子幽黑，琉璃般滴水流波，诡异的冰冷，他附下身来，耳鬓长发几乎覆在了将离睁大的眼上，语气却格外的暧昧缠绵：“你并不怕死，这样很好，只是，十三公主，我知道你的心中，真正的恐惧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茶最近爱上了妖孽。
另外，撒花欢迎鹿鹿家的扶襄锐意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