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国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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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军强攻常都之南的东华门之时，常宫西隅也燃起了熊熊大火。那火一时即盛，剌剌的卷起浓厚的灰烟，乘着风势拔地而起，离远了望去仿佛要直入云际，将本是灰青的天色压得更低，重重堆出狰狞恐怖的形状，如同隐着什么可怕的怪兽，随时要跃了出来，张开巨口，将所见能及的一切，吞啮得干干净净。
那一刻，常国十三公主将离立在着火的瑶嘉殿之前，愣愣的看着势冲天际的大火，神色全是迷离。双眼早失了清明，直勾勾盯着火中的瑶嘉殿，像是透过那些疯狂扭曲的明焰，远远望着些再难触至的东西。
忽然，一块碎木从檐上滚下，卷着火焰，咕碌碌的在檐角飞翘处一磕，迅速转了方向，往她所立之处折来，眼见着便要落下，将离却浑然不觉，仍是静立不动。
“公主，当心！”
一双手猛的推开将离，将离毫无防备，一时被推得虚晃几步，这才回过神来斜斜一扫眼脚边犹燃的木块，神色却是衲然。扭头再看来人，是日常在瑶嘉殿当值的小宫女肆水，肆水显然惶恐，也忘了行礼，口中不住：“公主，武国人转眼就要入宫了，公主怎么还不躲避，楚夫人呢？”
楚夫人，将离乍然听了这几字，心中猛的一疼，眼神如沉深潭，却不动声色偏开头去，咬着唇低低道：“母亲已薨。”短短几个字，说得无比缓慢，仿佛耗尽了周身的气力，至了语末，声全不可闻。
肆水倒还伶俐，听了这话，便明白了个八□□九，忙俯身下地，规规矩矩的叩首九拜，又起了身来拉将离：“公主请节哀，眼下武国人要来了，逝者已矣，公主还应多为自身想想，快寻个妥当去处吧。”
将离听了她这话再看，才发觉肆水正是一身粗陋打扮，身后还拎了个包裹，想是要趁了乱逃出宫去，宫外也有家人亲眷候她罢……
将离心中微微泛起些酸涩，又想起母亲临终时说的话来：“阿离，富贵尊荣不过是镜花水月，母亲只愿你平安一生，喜乐善终。”
她的脸因长年卧于病榻而苍白得透明，偏映着窗外微微折入殿内的一点阳光，默然的笑意在光中隐得模糊，悲伤得几乎令人要落下泪来。却仍是浅淡的笑：“阿离，待我死了，你就把这个瑶嘉殿和我一起烧了，我的一生无论是荣华还是凋败，都与这里分不开，或许你的父皇早忘了这里，可是，我总不能忘的……”她絮絮的说着，眼神见着焕散开去，声音越来越轻，只余了枯唇缓缓开合，终也无力。
将离牢牢记得那时的神情，她嘴角含着一丝欣慰的笑，眼直直盯着殿门处。或许是看到了父皇吧，那个人，有多少年没有见过他，自己已不愿记得。人人都知道瑶嘉殿与冷宫无异，唯有母亲反反复复念着，父皇也有为难之处，他，总有一天，还会回来。
可母亲终还是没有等到他。便让自已亲手烧了这瑶嘉殿，让它陪母亲永永远远的等下去罢，将离眼中闪出一丝似是而非的讽意，轻轻叹了口气。
“公主，快走罢，这里留不得了。”肆水急急的拉着她往殿外而去，将离却摇一摇头：“你先走，我还想陪一会儿母亲，”见着肆水一脸的忧心，又故作释然笑笑：“你不必担心，我是大常皇族，武国人不会把我怎么样。”心中却清楚，自已并不是不相走，只是有一件事，若不去做，便是至了天涯海角，也不得安心。
肆水仍是再劝，奈何将离心意已决，只得匆匆三叩而去。
将离望着她纤瘦的背影消失在殿门的拐角处，心中才松了口气，转身再悠悠望向瑶嘉殿的大火，口中低低自语：“母亲，女儿只想问他一句，他可还记得当年，母亲圣眷优渥，一夜之间落得惨淡，如今母亲逝去，他可有一点悔意。”
一语才罢，遂掉了头往勤政殿而去，甩襟摆袖间均是些郁愤之气，隔着火光看去，将离一袭荼色衣裙，仿佛是天际将坠的一片雪花，沾了地面便要化开不见，单薄得可叹。
勤政殿内此时正乱做一团，武军围城多日，城中四处早已人心惶惶，逃命的宫人卷着包裹四处鼠蹿，还有胆子大的趁着乱去内殿摸些值钱之物偷运出宫，将离至殿外半晌，竟无一人留意到她，人人自顾而不暇，哪里还能招呼这个失宠多年的十三公主，索性心一横，直冲入内殿。
远远只闻得一股血腥之气扑面而来，时正值秋末，勤政殿中早已生了火，那血气卷着说不清的香烟味道一齐滚来，直呛得人要背过气去，内殿昏暗，珠帘一落，细碎的宝光晃得眼都睁不开。
将离须臾定过神来，环视而顾，已惊得心都要突突的跳了出来。殿中一个内侍都不剩，只有大片大片的血迹，漫上锦缎绣帏，染得处处皆是，鲜明的扎着眼。她一时骇然，几乎站不住，忙伸了手去扶住殿榜廊柱，却顺着侧边望去，又惊得一跳。
侧旁常英帝已自刎，显然才殁片刻，尸身血迹不干，延着地面青砖繁复的花纹浸开丝丝靡红。将离下意识缩了脚，却发现殿中暗处远远陈着两团小小黑影，顿时只觉得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蹑了足轻轻过去一看，一张素脸刹时雪白，伸手紧紧掩了口，生怕惊呼出声。
黑影是两具小小婴孩的尸首，不过足月，却是放干全身鲜血而死，死状极惨，将离认得是景妃上月所产一胞双生的两位小公主，婴儿无辜，为何又会是这般模样？早是不忍，侧开头不敢看，只觉得胃中一阵阵翻得厉害，人全是虚的。
“谁来了……哦，十三公主。”凄惨的殿中兀的响起苍老的人声，失尽了气力般发抖，却又夹着阴柔的余音，陡然有十分妖异。将离一颤，循声望去，仔细寻了半晌才见着殿偏角处缩着一个瘫倒的人影。
那人是常英帝前常侍奉的太监总管宋录，他如一堆烂泥窝在角落，哪里还寻得一点半点素来的精明干练？一双老眼迷成一线，吃力的打量着来人，断断续续道：“原来是十三公主，你怎么会到此处，是了，外面的人都跑光了吧。”
将离却不多话，只冷冷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宋录竟笑了起来，那不男不女的凄狂笑声，合着满殿的血腥气息，生出了许多戾气。将离蹙了眉，听他再道：“公主看见了，皇上不堪为夷狄所辱，已自刎殉国。”
“那她们呢？”
宋录笑意更甚，喉咙里哧哧的出着气：“公主不知道么，是血咒啊，以纯阴皇族之血为祭，要那武国夷狄之主不得好死。呵呵，不单她们，连老奴也活不久了，公主不若也留下，为国尽终罢。”话还不完，他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劲，一下子扑过来抓将离，手指勾得老筋暴起，如铁钩一般犀利，直冲着将离的面门而来，只差掌余，终还是脱了力，歪歪倒下去。
将离回身一旋，早已避开，再不多留片刻，掉头往殿外疾走开去。至了门口，却又停下，回头望一眼殿中常英帝的尸身，殿内沉暗，淡弱的光映在常英帝那张因惊恐而煞白的脸上，居然也生出了几分柔和。她忽的想起极幼时记得那一张父皇的脸，宝相英姿，宠爱的对她笑着，心中不由一软，不愿多看一眼，加疾了步子离去。
殿外天色愈发阴霾，黑云积得更厚，或许是要下雪了，将离抚开额上的乱发，长长吐了口气，心中余下的只有一片茫然。
远处，宫门之所已有火光渐起，与东华门城楼上滚滚而升的浓烟联成一片，映得半边天幕都是浓重的颜色，仿佛有谁拿了勾匀的墨汁一泼，便是满目苍夷。其中隐隐有红光掩映，越来越近，宫城只怕也快要被破了，大常数百年基业，即要毁于眼前。
将离忽然觉得胸中一阵慌闷，连气也喘不过来，缓缓抬起头低低叹了一声，再睁开眼睛时，已是死水般的平静，方才那些鄙薄彷偟早一扫而空，如今家国已破，只能听天由命罢。摇一摇头，缓缓往瑶嘉殿回来。
一路上处处均是逃窜的宫人，那些宫女换了粗布衣裳，头发扯得零乱，从宫墙脚洞匆匆爬出，将离只轻轻勾了嘴角苦笑，原来人至了生死攸关之时并不强过蝼蚁，可见平日书上说的“凡厥生灵，莫不思奋”全是些哄人的话。
“十三皇姐。”道旁荆木后忽然传出低低的孩童声音，她转眼看去，竟是一个七八岁的少年，躲在荆丛之后，露出一张满月般的脸，怯怯的看着她。
她并不记得这个少年，只是听他称谓，料他必是十八皇子将卓，忙过去拉他出来：“你怎么在这里，跟着你的人呢？”话一出口便知道是多余，宫中的人都逃生去了，他自然是被人扔在这里的。
将卓不答话，静静靠过来，轻轻扯住她衣襟，凝着明眸望她，将离见他一副饱受惊吓的样子，心中不免生出怜意，俯身理一理他的衣襟：“你是走丢了罢，不要紧，跟着皇姐，皇姐来照顾你。”
他仍是不开口，只点一点头拉着她手。将离四处张望一圈，想到他身为皇子，留在宫中终是危险，还是得寻法子在武人攻来之前逃出宫去。
她主意即定，三下两下除了将卓身上华贵饰物，牵着他手疾疾往宫门跑去，岂料还未出后宫，就见着宫门方向哗啦啦涌进来大群兵士，将离见其等甲胄，知道武国人已攻入宫中，忙携了他转身逃往御花园处。
御花园中多假山回廊，她原是思虑周全：若能得一处蔽身，或能避得此祸。便护住将卓，从偏僻处捡了小路过去。才过慈元殿，却见着一个本朝宦官领着一队武军过来，远远见着他俩，口中嚷着：“那两个是常国的公主和皇子，千万别让他俩跑了。”
将离忙道不好，心中暗骂一句：“阉奴，竟行起这叛国卖主的勾当来。”一面不动声色把将卓掩在身后。片刻之间，方才慌张之色敛得一干二净，面上仿佛积了层层白霜，眼神冰锐如刃，
武兵来势迅速，一时将他俩团团围住，断了去路，将离只得立在当地，紧紧握了将卓的手。虽是故作了冷静，心中却有十二分的怕，传说武国夷狄不通教化，残暴成性，并无半点仁礼之心，甫遇于此，只怕要性命难保。这般一想，手中渥出了一层的汗，隔着衣襟也能察觉将卓依着她的身躯正微微的抖着。短如一瞬，拉得漫长如荒。
忽然，最里层的武军齐齐退开，闪出一条路来，众人中走出一个将领模样的男子，那人身形魁梧，面容被头盔掩得严实，却仍能觉到他的那双眼在暗处幽幽的蕴着寒光，如黑夜中的兽目一般凌厉逼人。
将离背上生出一股凉意，反瞪大了眼睛，死死的同他对望。那男子亦冷冷打量她半晌，正是对恃，不知那阉宦附在他耳旁低低说了几句什么，他才开口：“押去坤宁殿。”武军得了令，便有数十名执枪兵士上前押解他俩，其余人等又随了那男子再向前去。
将卓从来娇惯，哪里见过这般情形，方才惧至极点，这时早唬得连路都走不动，将离不敢在这个当口拿了性命顽笑，只得咬牙拉了他，半拖半推的随武军到了坤宁殿，再听天由命罢。
殿前武军已围了数层，将好个富丽堂皇之地生生添了许多煞气，将离一时也忘了怕，只想到“锦绣地狱”几个字，一如往昔，最是衬此处不过。
待入了殿，才发现宫中之人多聚于内，无论宫人还是皇族，全被武兵赶得哆哆嗦嗦缩在殿角，一脸灰败的样子，连大气都不敢出。偶有几个宫妇惧得厉害，低低哭了起来，被武兵一吓，全都吞回嗓子里，压出咯咯的怪声。
将离见着平时那些不可一世的宫妃这副难堪模样，心中说不出是快意还是感慨，再是平时争得头破血流，这国丧之时也不过一般的下场，谁又能强过了谁？不由郁郁一叹，转眼望到将卓母妃也在殿内，正要俯下身子同他说，却听到门外吵闹起来，如沸水滚开了锅，有喑哑的声音长长的传道：“三皇子到。”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国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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