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 6 章 ...

  •   (一)
      时隔多日,我终于想起西昆仑的事宜,急忙赶来照看灵植。
      “该坏的早就坏了,”双成嗔怪着我,“好在王母亲手养的蘨草没事,你先去看看吧。对了,你许久没回来过,也没有来往口信,难保王母不生气,记得乖一些。”
      确实,嫁去天界的三百年间,我很少回来探望他们。之前还不觉得困扰,到了西王母的门前,想起久别的陌生,才开始踌躇。
      她是手握神权的西王母,也是于我有知遇之恩的师长,当年因为她和天帝将我与哪吒凑成双,我确实生出了不少介怀,甚至揣测过这般“联姻”是否与两界往来有关。可是多年过去,我的岁月如昔平静,那点不甘愤懑早就荡然无存。他们是六界至尊,就算真有什么想法,也没必要借我和哪吒筹谋。
      眼前的门扉忽然吱呀一声自己展开,西王母身着繁复端庄的长裙,站在一株枯黄的蘨草之前。她并没有言语,我却好像听到了她在温和平静地喊我名字。
      我俯身行礼,看着西王母裙上的青鸾瑶草,鼻子里有点酸涩。
      “你成亲时,是我亲自授予你的上神神阶。多年过去,你却还在人前哭啼,没个上神样子。”
      听着长者的声音,我压住自己的愧怍,闷闷地喊了声师父。
      “这么难过,是知道自己错了吗?”
      “弟子有错,不该忘恩负义,鲜少与西昆仑往来,不该久唤不来,不该——”
      她叹气,手指抚过那盆草木:“你的天性就是如此,情谊这种东西要在眼前才会愈久弥深,我并不怪你。可是你的原身在数年前就已经开始枯萎,你却不回来看看,后来它萎落得太过厉害,我只有将它放在身边,才不至于继续恶化。风露,攸关性命,你为何不肯上心。”
      那盆蘨草有半边已经枯黄,看起来依旧风姿绰绰,但是根茎已经苍老。浓郁的灵力只是吊命,它的寿数就是如此——或者说,我的寿岁本该如此。原来就只是区区草木,就算成了神仙,血脉里也始终少了一些东西。
      可我和人族不一样,从来没想过什么长生不死。
      春生秋杀,叶落归根,这是世间常理。
      “你生根于西昆仑,原体无法移动,可是仙身能够受灵气滋养。我久前就想过今日,所以想向天帝借灵珠或魔丸来帮你延寿,原本最好的选择是敖丙,可他毕竟已与敖舒有了婚约。现在看来,或许本不该让你东走西顾,北冥一行你强行汲取本源生机,情况更加糟糕了。”
      “……弟子其实很感谢您和天帝的牵线,”我按捺住心中的一瞬波澜,忍不住为他辩驳,“哪吒是个很好的夫君,他也十分护着我,即便、即便最后还是没有结果,可是这三百年,我很是开心。”
      西王母点头,不欲和我讨论这个问题:“过往不究,但是接下来的时间,你还是待在西昆仑吧,我已经托长生和青华帮我找另一株返魂香了。在此以前,蘨草由你亲手栽培,百余年间,应是无碍。”
      “没必要的,师父,”我垂下眉眼,“其实我也不想活那么久。”
      她沉默了片刻,背过身问我:“为什么。”
      “我已经不仅仅是草木了,我会与人交往,得到他们付诸的情感,却不能回馈同等的情谊,实在太过自私。之前的三百年我一直克制着自己,不与他人来往过密,但是依然被哪吒打动了。可现在无法还给他任何东西……不应如此,如此的存在,有什么意义?”
      “而且命数天定,有多少人追求长生不得?我已多了千百年寿命,更不用偏执。”
      何况能够改命的仙草,无论之于仙妖神魔,都是至为珍贵的存在,想要获取更是千难万难。我本身就对生死没有太大的执念,又何必费这么多功夫。

      (二)
      双成经过瑶池时还在想风露和王母为何聊了这么久,转眼却掠过一个火红的身影,他落落大方地望过来,让双成顿感棘手。
      瑶池有自己的规矩,哪怕他是风露的夫君呢,王母所居的禁地可不是谁都能随便进出的。于是只好用了些手段将他小心带走,好歹没惊动屋内的二位。
      哪吒没有计较,离开瑶池后忽然问了一句:“返魂香在哪?”
      这个问题……双成思索了少顷,摇头:“暂时没有消息。”
      “西王母说的是‘另一株返魂香’,也就是说原本有一株,但是因为某些原因很难拿到。遮遮掩掩的干什么,这难道是什么机密不成。”
      “机密倒不至于,只觉得有和没有差不多吧。”见瞒不过他,双成只好老实交代,“它在鸿钧道祖所在的三十五重天,那里千里成冰,连天尊都无法驻足太久。三太子,我知道您十分强大,可是神仙的强大无法与道祖相提并论。三十五重天,说是不可踏入,就是无人能踏入。”
      “规矩总有例外,不去试试怎么知道。”哪吒懒怠争执,轻飘飘谢过双成后就准备离开。
      双成看着他固执挺直的背脊,忍不住叫住他:“您若是执意要去,我会告诉风露。”
      火尖枪瞬间刺过来,扬起一片烟尘,他脸上的散漫消失无踪,终于和她印象里的暴戾杀神重合在一起。对的,这幅模样才是众人熟悉的哪吒三太子,而非担心忧虑的,风露的夫君。
      “小爷的事,不需要任何人置喙。”
      “可她有知情的权力。”
      “那我也有隐瞒的权力,”哪吒冷哼,浑身散发出的压力让双成冷汗直冒,“你也算是她的朋友吧,还不知道她的性格?她——她就算不喜欢任何人,心里也柔软得要命,最见不得别人对她好……既然如此,不知道最好,否则指不定干出什么傻事来。”
      “她自己都能看开,您又何苦?”
      “小爷不管她怎么想,让她好好活着,她就得老老实实地给小爷活着。”
      双成最终答应了替他隐瞒,那时她的确看到了那位无所不能的三太子松了口气,然后蓦地咳嗽起来。他的指缝间落下几片瑰丽的花瓣,夹杂着溅到衣襟上的血露,忽然病重得像个垂暮老人。
      片刻后,他擦了擦嘴唇,警告地砍了双成一眼,独自扛起火尖枪离开了。

      (三)
      踏入冰川的一瞬间,从脚趾到眉梢都凝固起来,哪吒用业火震碎寒冷,用尽全力才撑起一个渺小的护罩。这里白雪迢迢,一眼望不到尽头,没有生机,只有来自天地的无情摧折。雪花不偏不倚悄然落下,整个世界仅有泛着光的白,连声音都没有,枯寂晃冷得令人胆寒。
      踏进松软的雪花里,清晰地感到灵肉剥离的痛苦,可他反而愈发清醒。甚至连这段日子埋在心底的苦恼怨尤,都忽然间被融化了。
      她忘了他没有错,毕竟天性不能自己决定。
      他喜欢她也没有错,这是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何况在他们相爱时,她是真的坦诚而热烈,甚至将情意宣泄得比他更张扬。
      她曾经抬着他的双手,一根又一根细致地亲过骨节,眼睛里有比眼前的雪色更夺目的光。她说哪吒,你的全部我都喜欢,从头发丝到指甲尖都喜欢,你不用改变什么,不用磨平自己的锐气,我爱你不会动摇。
      “你是我的夫君啊,”她说,“这辈子都是。”
      只一句话,就能给他无尽的勇气。
      哪怕踏遍冰川,也不会断流的勇气。

      (四)
      我忘了自己何时答应了西王母留下,但当我意识清醒后,就已经在西昆仑住了许久了。窗外是我打理整齐的植物,窗口放着我的本体蘨草。它生长得很好,连昔日枯黄的叶片都重新开绽了。
      双成说西王母请了长生君施法,为我延长了数百年寿命。
      我很感激师父,又隐隐觉得奇怪,但是因何有这种感觉,却也说不出来。
      后来敖舒跑来西昆仑做客,每天蹭着我闹事,晚间还占着我的床呼呼大睡。我对她无可奈何,其实也觉得有人陪伴的感觉很好。
      有人陪伴的感觉……
      脑子又开始空荡荡的,我不知道为何它现在变得如此奇怪,大约是年纪大了吧。
      “你好吵哦,”敖舒嫌弃道,“老是翻身,吵得我睡不着。”
      我无奈敛眉:“你一条龙睡什么,我头疼,不准备睡了。”
      “哦……”敖舒揉揉眼睛,“行,谁让我俩关系好呢,陪你熬夜吧。你准备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可能会去看看古籍。”说罢我笑了笑,“不然呢,你还要给我讲故事吗?”
      敖舒偏头想了想:“也行啊。”
      这丫头……我放下书拨动夜明珠,让寝居内的灯光渐亮,对她点点头:“好,你讲。”
      “从前啊,天庭有位战神,叫哪吒。”
      ……
      我皱眉批判:“三太子早已身陨,但是他生前东征西战,做了许多好事。敖舒,不能编排他来消遣。”
      “你知道他怎么身陨的吗?”
      敖舒没理会我,靠着床缓缓道:“哪吒为了救一个人,去三十五重天找返魂香,居然让他找到了。可笑的是,找到了,却没能拿回来。他被冻在冰山里了却了生息,最后还是鸿钧道祖顾念他的功德和心意,将返魂香赠予了西昆仑。”
      返魂香……
      哪吒……
      他为了救一个人……他是为了救我……
      我的脑子开始翻天覆地,一根又一根绞紧的神经崩断,那些被刻意压制的记忆冲开阀门,冲刷过肺腑的涸泽。巨大的痛楚之下,神智反而清醒到极致,无数过往纷至沓来,拥塞住我空荡的识海。其中反反复复地出现一个人的身影,我的短暂生命有一半都被他占据,当我摸索着唤起他的名字后,全身的脉络都皱拢收缩,堆积成冲荡瓢泼的哀恸。
      他不是什么三太子,他是哪吒,是我的夫君。

      (五)
      我在三十五重天的冰川中踽踽独行,狂妄的寒风将思绪吹得零散漂泊,但更多的是满溢的茫然失措。天地空空荡荡,不会给出任何指引,也不对来者有任何偏颇。清浅的脚印会被转瞬覆盖,初时我还会回头看看来路,渐渐地连转身的力气都没有。其实也不必转身,我本就是去追逐他的孤勇,我想知道他是怎么在这篇茫然的空白间往复,承载了多少的痛苦。
      而在漫无边际的行旅中,我也会想一些本该褪色的过往。
      如果我没有这样的病,或者最开始就有现在的勇气,那么起码在那短短的三百年里,我一定会将毕生的爱意都淋漓托付,绝不让他失落委屈,更不要他向我低头,与他做最令人羡慕的眷侣。
      我们的身份地位相当,性格同样相投,本可以很轻易地相爱相守。
      其实如果没有我就好了,我什么都没能给他,连情爱都是固守了百年才肯交托。可他付出了那么多,少年最纯净温柔的爱意,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温柔,他的喜欢炽烈而汹涌,却与他本身的炎炎完全不同,每个亲吻和笑容都缀满春风。他是天生天赐的举世无双,原本应该与万古长留,而不是为了我去发疯。
      我走了许久,仍旧找不到他的踪迹,而我抬眸远眺,只能看到雪花散作颗粒,磅礴地划过。
      当雪粒落进涣散瞳孔的那一瞬间,天色忽然变换成诡异而默然的沉灰,它和风一起重重却缓缓地压下来,将广袤瞬间撕裂成碎末,而我飘荡沉浮。在风雪割喉而过后,眼前的明亮渐渐破碎,余光照彻了冰山的裂纹。
      其中一无所有。
      满身的冰凌终于渐渐融化,接着翻涌成沸腾的热流,它流窜过四肢百骸和五脏六腑,让我如坠缠绵温柔的拥抱之中。最后停留在喉间微微发痒,缠绵得如同被羽毛拂过,但更像是我深爱的少年在厮磨亲吻,那是让我无法抗拒的引诱。
      麻痒渐渐推挤成气息里短促的气流,我也开始抑制不住地轻咳起来。一声一声地,轻轻巧巧吵闹了满天风雪。最后唇瓣穿过异物,一片漂亮的莲花瓣带着湿漉漉的血色,妍丽地绽放于无边雪川之中。我怀念地想着少年倾颓破败的模样,如他一般不间断地长久地咳嗽,直到喉管好似破损,血珠因此汹涌地滚落,将唇角和下颚都染得绯红。
      它们铺开绘成我最喜欢的颜色,如同少年从红莲业火中转身时的光芒万丈,和他泛着春波皓月的濯濯双瞳。
      -Fin-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