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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赠信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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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衣服早让雨水浸透,因牧州地势,即使在七月盛夏,风卷着水不停往脸上拍,依旧让人感觉刺骨的寒意正往骨头里钻。
低头看一眼晕过去的殷珩,薛显低咒一声,打马加快了速度。
马儿一声嘶鸣后高扬起马蹄,在院外停下,薛显下马,直接把马上歪歪斜斜的殷珩抱着往里走。
“邢风,烧点热水,去请村里的大夫过来。”
正在屋内坐着的邢风听见马儿声音时就已经起身,刚推开门便见薛显抱着一人飞快进了殷珩的房间。
怎么回事?邢风眉头一紧,看了眼另外一间屋子门口站着的陈四祖孙,开口道:“我去烧水,这雨下得大,您老还是和孙女在屋里待着,别淋病了。”
“……哎!好,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
邢风熟练地生火烧水,披着蓑衣和斗笠,看一眼关上的房门,无奈摇头,叹了一声便往村口的大夫家里去。
薛显把殷珩放在床上,转身打开柜子,看了眼里面的衣服,不由怔住,听到殷珩难受得闷哼一声,回过神随手拿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放在一边。
“……我自己能行,你出去吧。”
手上正在替殷珩解开衣服的动作停下,薛显抬眼看着不知什么时候清醒过来的殷珩,抿着唇点了点头,直起腰把衣服拿起放在他边上。
殷珩坐起身,看了眼背对着他的薛显,衣服湿透紧贴着背,肩和腰的线条清晰勾勒,已经不似从前纤细,早成了大人模样。
他印象中,薛显一直都是个少年样子,是那个会在宫里带着他去御膳房里偷吃东西的顽皮少年。
窸窸窣窣的声音落入薛显耳中,喉结滚动,直到声音停下,明显松了口气后才转过身,刚抬眼,眼神凝住,视线停在殷珩还未整理好的衣襟处。
“刚才的事,多谢。”
“我说过,你的谢谢,我不需要。”拉了椅子在床旁坐下,薛显盯着殷珩:“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没有。”几乎瞬间否认,连殷珩自己也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这样,恰好是让薛显发现破绽,不由蹙眉躲开薛显视线。
想瞒住薛显,哪里会简单,这人自幼长在宫里,又不是长子,兄弟姐妹众多,哪一个都不会是省油的灯。
喉咙发痒,忍不住咳了一声,殷珩眉头更紧:“你——去换身衣服吧。”
“行。”
薛显答应得干脆,直接起身拉开门往外走,没有半点犹豫。
听到关门声时,殷珩往后靠去,脑海里全是薛显的话。
永安侯府,世代忠良,上无愧君主,下无愧将士,守的是齐国的江山,死的是玄云铁甲,他是不甘。
不甘白白牺牲的将士,不忍殷家声名被害,父母兄长皆为天下人指摘。
朝堂诡秘,到底是他太过自信,才会落得这个下场,竟然忘了,永安侯府外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他们。
真是白活了那么些年,自以为朝堂之事简单,看得明白,却不曾想,他不过是异世流落至此的孤魂,于世人而言,他才是这个世界的外人。
换上干净的衣服,薛显推开门,见陈月抱着一直布娃娃站在那里,不由打量着那只布娃娃,脸颊上红彤彤的,还扎着两根小辫,样子乖巧可爱,只是针脚有些地方冒出线头,想来怕是旧物。
“大哥哥,你——”
薛显走上前在陈月面前蹲下,从怀中掏出一枚串着绳子的竹哨,吹响后便见一只黑色的鸽子从外面飞进来,稳稳落在薛显肩上。
羽毛鲜亮,黑眼珠转来转去,像是在等薛显安抚它。
“早上出门时答应要送你的鸽子,看,以后它就是你的了,它可是小姑娘,你要记得照顾好它,这个给你,不管它飞到什么地方,只要你吹响这个,它都会飞回来。”
陈月看着薛显塞到手里的竹哨,圆圆的眼睛里露出笑意,高兴地盯着薛显:“我真的可以要吗?”
“当然可以。”
歪着头看向边上的陈四,小心问道:“爷爷,我可以收下这只鸽子吗?我可以自己照顾它,每天喂它吃的。”
陈四眼里尽是宠爱,笑着摸了摸陈月的头,点点头:“可以,我会和你一起照顾它。”
闻言陈月一手抱着布娃娃,一手握住竹哨直接扑到薛显怀里,短短的胳膊费劲抱着他:“大哥哥,谢谢你!我一定会照顾好它的,下回你来的时候,肯定比现在还要厉害!”
脸上神情愣了下,薛显笑着把陈月抱起来,站在屋檐下,抬头盯着从云层中穿过的光,拨云见日,雨快停了,这件事,他和殷珩也该有个了断了。
他在等,等殷珩想明白。
连他都能轻易明白的事情,殷珩这般聪明的人不会不明白。
“雨停了!”
陈月的声音刚散去,大夫从殷珩房里走出来,看了眼门口守着的邢风,又看向他们三人,摇了摇头。
“大夫,他膝盖——”
“张大夫,有劳你走一趟。”殷珩推开门走出来,打断张大夫的话,看了眼邢风:“有劳你送张大夫回去。”
邢风往薛显那边看了眼,见薛显轻点了一下头,这才应声送张大夫回去。
“小月,我们回房去。”陈四从薛显怀里接过陈月,不由看向殷珩,见殷珩朝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低叹一声进了房。
屋檐下,两人隔着十尺的距离相对而立,雨水顺着屋顶的瓦砾蜿蜒而下,落在院子里,混着泥一路流进后院沟。
盯着薛显,殷珩终是敌不过他的眼神逼问,点了一下头后转身进了房间。
不一会儿薛显拎着一壶茶出现在房间里,关上房门,走到殷珩对面坐下。
茶香四溢,殷珩捧着茶杯,垂眸低声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膝盖伤了?”
指尖微颤,即使料到薛显会问这件事情做了准备,可依旧不知从何提起,更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才能让他显得不那么狼狈。
指腹在被子上轻轻磨蹭,忽地轻笑出声:“……我被压在了人堆下,爬不起来,只觉得身上都是血,嘴里也是血,连眼前都是一片红,等我醒来时,雪已经不知下了几时,从人堆下爬出来,站不起来时才意识到膝盖废了。”
皑皑雪色让金沙关看上去格外静谧,若不是血腥味还凝在空气里,难以让人察觉一场大战才停歇。
殷珩坐在雪地里,双腿没有知觉,冻得周身麻木,直到听见人声才回过神来,意识回笼,想要了断已经来不及,被逃难的村民抬到板车上,随着一车的东西到了陈家村。
后来才知道,救了他的人正是被北凉军赶尽杀绝村子里躲过一劫的村民,连夜绕了山路赶到陈家村避难。
张大夫是村里唯一的大夫,世代行医,到他这一辈,家中只剩下一个孙儿,儿子儿媳外出采药,不慎跌落山崖,双双丧命。
“你见到我之前,应该是我能下地行走的……第一个月,刚好三十天。”殷珩抬眼看着薛显,发现和薛显提到这件事情时,并没有那么难以开口。
已经能走,恢复如常了不是吗?已经……很好了,至少,他还活着。
殷珩靠着强,腿上盖着被子,膝盖里刺骨的疼在终于一点点的褪去。发现薛显的表情有了变化,不由道:“其实平日里也不见得会这样,我来回城里和村子,只是今日天公不作美,碰巧而已。”
“所以你才不回京?”
“没有。”殷珩矢口否认,发现薛显正盯着他,眼神里是他难以躲避的执着,不由别开脸,不至于难堪:“不是。”
薛显并不打算放过殷珩,步步紧逼,声音低沉:“你在撒谎。”
“薛显!”殷珩愠怒,猛地回头盯着薛显:“我说了,不是,你——”
门外忽然想起的声音打断殷珩的话,两人看向门口,邢风站在那里,身上已经备好了行囊,显然不打算在这里再耽搁时间。
邢风盯着薛显,确定陈四祖孙不在后开口道:“殿下,明九传了消息来,我们要提前启程回京了。”
闻言回头看着殷珩,薛显眼神变了变,视线不由落在殷珩膝盖处,看着殷珩脸上莫辨的表情,点了点头。
起身往外走:“走吧。”
殷珩看着薛显的衣角从门口消失,脑中闪过薛显在金沙关的话,垂在身侧的手不由攥紧——殷小六,我可娶妻了,等我们打了胜仗,我带你去我家里喝酒,我那夫人,酿的一手好酒。
——爹,你放心好了,我这回去,一定不负咱们玄云军的盛名,让北凉军有来无回,你和娘等我好消息,记得给我摆接风宴,要上好的女儿红。
“殿下,该动身了。”
邢风看着薛显停着不动,不由催促道:“明九信上所说——”
“我和你回去。”
薛显在马上转头,看向一身青衫站在屋檐下,脸上是这几日来他看见最像殷珩的笑,薛显眼中露出的惊讶一点点褪去,笑意从眼底漫上。
“当真?你不怕我是在匡你?”
一步步向薛显走去,殷珩脸上笑意更深:“薛显,我是在等你。”
闻言薛显面上的表情变化让殷珩难得露出几分得意,翻身上了马:“你仔细想想,我不回京,到底是因为什么。”
薛显半晌才吐出一句话:“你个人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