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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夜见锦鲤,大凶也(三) ...

  •   尉迟钧天有些奇怪。

      首先,帝君方准许复置八角黑蟒使,他老巫医就遣了弟子来向自己推荐黑蟒使的人选,似乎是早有准备,可他怎么知道帝君最终会同意复置?其次,虽说夕津寺和巫医堂素有往来,但黑蟒使八角所选之筮巫,不一定是当世至强,却一定是选拔标准与过程最奇特最古怪最苛刻的,如何像菜场小菜般随地可见,他说推荐就推荐的?这个皇帝跟前十几年的宠幸巫医,虽然有时候有些怪异言行神神道道,倒也的确身藏奇能莫测深浅,此番也不似故弄玄虚的样子。

      罢了,若真个是黑蟒使的坯子,这份从天而降的人情便笑纳罢。

      “到了。”陆蠡憨憨的胖墩音响起。

      “这里是……胡人酒肆?”

      尉迟钧天嗅到萦绕在鼻尖的浓烈奶膻味,高耸的屋顶板上罗盘状的大油灯架上燃着晦暗的烛光,伴随着雷雨般的鼓点漾动在羊皮裹贴的四壁,壁上一排排突兀的羚角好似峭崖上嶙峋的怪石,又好似深渊恶蛟尖利的獠牙。

      “是的是的,这里是长安东市最大的胡肆戊棣馆,是客居长安的昭武戊棣国王子开设的。”陆蠡笑道,“金吾卫的军官,翰林院的文士,游方串巷的诗人,有事没事都爱在这里喝两盅马奶酒,赏赏西域胡姬的胡旋舞。”

      说到此处,尉迟钧天这才将目光投向这宽敞而嚣闹的胡人酒肆正中央。在一众着大翻领条纹、头戴高毡帽的胡人击鼓奏乐,轻纱佩环的胡姬正在巨大的羯鼓圆台上旋圆成舞,渐次加快。胡姬每一次旋舞加速都能引起周遭台座上唐胡看官的哄叫,有几个金吾卫更是抽出佩刀,以刀背击打刀鞘助奏,好生喧哗热闹。

      “这……还真是个好地方。”夕津寺少执哈哈笑道。乌鸦生性孤僻怪异,而筮灵乃是“金羽冥鸦”的尉迟钧天却是个爱热闹的人。在他看来,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不正是太平盛世的凡间写照么。大唐纵是先历安史劫难,后经泾师变乱,然坊间依旧能及时行乐,又何尝不是另一番太平盛世?

      却见陆蠡目光逡巡了片刻,当即兴高采烈地朝着大堂右侧方向招了招手,“奴哥儿——”

      尉迟钧天循着陆蠡招手的方向望去,只见远离鼓台的右侧一处毫不起眼的角落里正坐着一赤服乌冠的年少金吾卫,年十七八上下,五官英秀至极,一对琥珀色的瞳中沉凝着无波无澜的幽华,两鬓栗色长发自冠中散垂而下,与大唐亲军卫率明文规制的“束发佩冠,冕服端正”颇为不符。更为古怪的是,他就这么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饮酒,与其余金吾卫似是不识;目光虽始终朝向羯鼓圆台的方向,却并非是在欣赏胡姬起舞,因为尉迟钧天未从他那凝如铜镜的眸中看到那急旋的妙影。

      陆蠡引着尉迟钧天上前去,一点不客气地坐在那金吾卫少年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奴哥儿,给你引见一下,这位是……”

      尉迟钧天抬手示意陆蠡不要再说,兀自在少年对面坐下,微笑道:

      “我是夕津寺少执,尉迟钧天。”

      少年放下酒杯,自然地将目光收回,原本沉凝的目光散发出阵阵笑的涟漪,“世袭金吾卫果毅校尉,安神奴。见过少执大人,酒肆中就不给大人见礼了。”

      大唐公门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如是身处西楼酒肆之中,无论王侯勋贵文武重臣,还是闲官小吏衙卒差役,一律不分贵贱,皆为纵情行乐之宾客。大唐立国百余年来大小官吏在青楼中争风吃醋,抑或在酒肆中撒疯斗狠之事屡见不鲜,常是长安乃至大唐各地官府民间茶余饭后的轶闻谈资。

      典型的便是开元年间,长安最是闻名的青楼花萼春晖楼中一礼部侍郎与一七品闲官宣德郎皆想为同一个花魁赎身起了争执,三言两语不和遂大打出手,花魁倾心宣德郎,而宣德郎也不负美人所望,将堂堂礼部侍郎殴打至伤。此事传到明皇耳中,明皇不禁打趣道:“好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礼官无虚礼,闲官不等闲。”,下旨赐婚宣德郎与花魁,并知会吏部支取通宝铜圆三千钱给那礼部侍郎以示宽慰,一时在长安内外传为趣闻。

      尉迟钧天摆手道:“本当如此。小兄弟姓安,发色瞳色亦与我中原人颇有不似,昭武人吧?”

      安神奴浅笑道:“我的确是昭武九姓中的安国人,不过我的祖母、母亲皆是唐人,祖父、父亲皆是金吾卫世职,我想我也算是唐人。”

      “中字为神,尾字为奴,皆为昭武文中最是尊贵之音的唐言译字,明皇开元十年陷六胡州的昭武石国族长石神奴亦名‘神奴’。据我所知,寻常昭武人可是不能以这二字为名的。”

      “名字是父母取的,我只是一个小小的金吾卫。”安神奴云淡风轻地拂过。

      “说得不错,就像我姓尉迟,却也不再是先祖的那个‘尉迟’了。”尉迟钧天哈哈一笑,顺着台阶下也不再多问。随意端起安神奴放在桌案上的酒盏咗了一口,旋即蹙眉道:“胡酒还真是冲……呐,我这人说话不绕弯子。帝君昨夜复置夕津寺黑蟒使八角,老巫医的徒弟说老巫医推荐你入我夕津寺成为黑蟒使。”

      安神奴摇头:“我不入。”

      尉迟钧天两眉倒竖:“却又为何?”心道奇哉怪也,老巫医向自己推荐的人,那个人自己都不愿意加入么?他们这是合起来戏耍于我?

      却听安神奴道:“长安近年来鬼怪作祟之事频发,夕津寺却毫无作为。我的确是筮巫,但我宁愿继续荫父辈的职务在金吾卫中做个普通卫士,也不愿和一群酒囊饭袋同行为伍。”

      “现在的金吾卫大都不也是酒囊饭袋么。”尉迟钧天反问道。

      “所以你看我有和他们同行为伍么?”安神奴拈起酒盏,瞥了大堂中央那些击刀喝舞的金吾卫一眼。

      “有道理。”尉迟钧天点头,“不过小子,凭你这三言两语可激怒不了我。说吧,怎样你才肯加入夕津寺。”

      “你都不清楚我的底细,如何就这么笃定我是你需要的人呢?”

      “老巫医虽然古怪,但他的眼光我是相信的。更何况,先把你弄进来总归没坏处,就算你穿不上银蟒黑袍服拿不到封号铁牌令,总院里多个打杂的也不错。”

      安神奴轻哼一声:“你倒是直白。也罢,‘虫殿行’前辈于我有恩,我也不想全然悖了他老人家的意。不过,我需要你证明一下夕津寺真正的能力。”

      “你想怎么证明?”

      “证明你们有降伏鬼怪或缉捕邪恶筮巫的能力。”安神奴道,“长安三大怪案,破解其中任意一个。”

      尉迟钧天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嘿然笑道:“一言为定。”

      酉时三刻。

      长安青龙坊三十四号门牌,便是夕津寺驻青龙坊的掌灯衙。夕津寺设立后,为杜绝夜间鬼怪袭人之事,遂在长安乃至大唐各州、府、县要地设有掌灯衙,每间掌灯衙设九品掌灯官一人,衙属驱阴士若干。

      烛光熹微,青龙坊掌灯官闻子秋伏在桌案上,小心翼翼地吹干书页上的墨痕。早在酉时初刻,他便禁闭了门窗。夜,是那些鬼怪阿飘夜游神们的天下,夕津寺式微,无力再如往前那般将夜晚也掌握在大唐官府的手中。原本一度松动的宵禁令,也再度严苛了起来。

      夕津寺掌灯衙是不受宵禁令约束的,但闻子秋却不敢率领他手下那十几个驱阴士外出,好好巡视一下夜幕下的青龙坊,——这个原本属于自己的王国。

      闻子秋喜好奇诡怪谈,纵是恐惧与怖意森寒入骨,却是食髓知味般畅快。他以“杜子春”的笔名写下了许多或是根据前朝往事或是道听途说或是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怪谈故事,这些故事在长安内外流传很广,不少地下的说书人和变文戏团都在评说和演绎他写下的故事,他非常满足。他或许不是一个称职的掌灯官,却绝对称得上大唐地下小文坛的名士。

      他直腰起身,在空荡荡的衙房里来回踱步、“夜锦鲤”的故事已经写到了最后一个章回,他却忽然没了头绪。

      倏忽间“砰”的一声,一阵劲风吹折窗篾破窗而入,掐断烛光,将闻子秋的稿纸攥入手中,旋即抛洒向屋顶半空。闻子秋魂飞魄散,这些都是他的心血,比命都重要。他手舞足蹈地扑向那些四散飘零的稿页,可那些被入门风肆意把玩的纸张却似乎故意与他嬉闹一般,待你扑到左我自躲在右,待你扑到上我自闪到下,不一会儿就把这位沉迷写稿疏于锻炼的掌灯官溜得精疲力竭。这时,那些“顽皮”的纸张这才拾回了秩序,一张张排列起来,整整齐齐地落在衙房中一道凭空出现的黑影手中。

      闻子秋大惊失色,正欲高呼,烛光蓦地亮起,却见眼前一二十出头的黑衣青年正饶有兴致地翻看着沈子秋的书稿,口中不断“啧啧”出声。瞧见这人相貌,闻子秋骇得一屁股又坐回了原地,哆嗦着念叨:“小、小、小执主......”

      夕津寺中人,皆内称太执为大执主,少执为小执主。

      “不错,还记得我。”尉迟钧天嘿嘿一笑。“进来吧。”

      衙房门开,走入一十七八岁的秀逸少年,身着金吾卫冠服,正是安神奴。

      “门外的驱阴士呢。”

      “都被我打晕了,没有下重手。”

      尉迟钧天撇嘴道:“下次记得下重手,你说的对,尽是些酒囊饭袋。”

      闻子秋抹了把额间冷汗,连忙起身上前拱手道:“不知小执主夤夜驾临青龙坊衙,属下怠慢。”

      “行了,瞧把你吓的,夜锦鲤一案发于你青龙坊随后席卷整个长安,我来找你调阅一下本案有关卷宗。”

      “啊,是……”

      长安三怪案,又称贞元三怪案,乃是当今皇帝改元贞元之后在长安里坊间发生的三起鬼怪作祟的奇案,分别为青龙坊“夜锦鲤”案、金城坊“镜中仙”案和安定坊“癸时客栈”案。安神奴与尉迟钧天约赌,若能解其中一案,便向尉迟钧天展现自己的筮灵能力,入职夕津寺,并参与“八角试炼”。

      尉迟钧天选择了“夜锦鲤”案。

      “侵入飞霜殿袭扰帝君的就是这鬼物,帝君同意复置八角黑蟒使,也好教帝君看看夕津寺的能耐,免得他反悔。”白日酒肆之中,尉迟钧天一口饮尽半盅胡儿酒,眼前划过那一道投映在“方圆之镜”中的游鱼状阴影。

      子时三刻,深夜。

      “啪”。尉迟钧天蓦地将手中的案卷簿摔在桌板上,指着它朝闻子秋道:“这就是案子的全部卷宗?客栈的菜谱都比你这个详细你知道不?”

      闻子秋冷汗如泉涌,不敢吱声。

      安神奴道:“你看看这个。”将刚刚尉迟钧天戏耍沈子秋时夺去的稿纸递给尉迟钧天。

      “夜游神”是民间对于夜晚出没不知其名其真形的一切鬼怪的统称,而“夜锦鲤”乃是最为诡异凶残的夜游神。正所谓“白昼之间遇红白锦鲤者,详兆也。而夜寐之时遇黑锦鲤,大凶。”“夜锦鲤”擅使水巫术,行无定踪身无固形,因其潜行之时形似游鱼而得名。凡是见过其真身之人,皆遭其化为水鬼行尸,癫狂五至七日后浑身溃烂而死。昨日皇帝中邪,便是遭了“夜锦鲤”附身,若无大明宫中真龙之气的抵御以及朝露寺天筮力的净化,恐怕连皇帝也要成了水鬼。

      尉迟钧天接过书稿,方才戏谑之时只是粗略翻过,此刻才定神细阅起来。

      “贞元十七年,青龙坊临曲江池畔有一户书香门第,其间有一名小书僮,他从小得了个怪病,只要一喝水,脑中不知怎的就会有一股奇异的气似乎清醒过来,不断地冲击着他的天灵顶,令他头痛不已。

      他的东主姓刘,是个慈蔼的卸任工部官员,他给了小书僮一串由八十一颗菩提珠串成的念珠,让他每日盘在手腕上。神奇的是,只要盘上这串念珠,小书僮喝水便不会再有任何奇怪的反应,头脑里那奇怪的气也不再冲击他的天灵顶。

      就这样过去了一年,某日清晨,一觉醒来的小书僮却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念珠不见了,找遍了自己去到过的所有角落都找不见。小书僮十分焦急,他很是敬爱自己的东主,他害怕东主会觉得小书僮不爱惜他送出的东西,便隐瞒了下来,一面继续寻找一面强忍着不喝水。再后来,两日过去了,小书僮还是没能找到数珠,焦渴难耐的他终于忍不住喝了水,这一次头痛了小半个时辰后终于消退了。从今往后,小书僮都尽量控制着自己少喝水,喝完水后便强捱头痛捱挺过去,多日下来竟也安然无恙。

      又过去了半月,一日夜里,东主府上突然来了好多人,那些人自称是大理寺,查到东主在工部任水部郎中时曾贪污工部专拨的曲江池护堤款项,致使前月上元节盛会之时,曲江池大堤突然塌陷,堤上游人多有伤亡。皇帝大怒,下旨查抄东主的家,一应钱财均上缴国库,府上男丁发配边镇女眷贬入云韶府为奴。

      看着东主泣血呼冤,看着东主的妻儿家眷嚎啕凄烈,看着平日里对自己照应有加的管家和仆婢兄姊们一个个哭喊着被那些大理寺刑名索成一串押出府门,小书僮很想扑上去,去和那些刑名们撕咬扭打,猛然间只觉头中一阵炸裂般的剧痛,旋踵间冲淡了自己的视线,紧接着,一股奇异的气流自天灵顶反冲直下流遍全身。小书僮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像羽毛一样轻飏飘忽起来,他发现自己再也喊不出声,也触碰不到其他任何人,可目力和听力却是前所未有的通敏透亮。他清晰地看见,不知何处的阴暗一角,有人正满面冷笑着注视着这里。他的思绪似乎也在这一瞬间通明透彻,他怒号着,却再也发不出人声。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冲天而起,不知所踪。

      从此,世间少了一个被所有人遗忘的小书僮,却多了一个寻仇的鬼怪。此后近两年间,这鬼物先后在长安行案十余起,四十余人先后被它化为水魅,浑身水肿溃烂,哀嚎数日方死,惨不堪言。夕津寺几度围捕皆一无所获,“夜锦鲤”之凶名从此在长安城中流传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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