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辰录》弄晚

1、第 1 章

　　明月当空，银色清辉遍撒大地。
　　月色清朗。满月斑驳月桂树影，广寒宫似伸手可及。
　　清冷夜色间，琴声铮铮，歌声曼妙。
　　那一把女声婉转轻灵，唱的是一支《寄生草》：“……问什么虚名利，管什么闲是非。想着他击珊瑚列锦幛石崇势，则不如卸罗裾纳象简张良退，学取他枕清风铺明月陈抟睡。看了那吴山青似越山青，不如今朝醉了明朝醉。
　　争闲气、使见识，赤壁山正中周郎计，乌江岸枉费重瞳力，马嵬坡空洒明皇泪。前人勋业后人看，不如今朝醉了明朝醉……”莺声袅袅，绕梁而上，即使重重门户也关闭不住。
　　室内灯火通明，一名女子抚琴高歌，与外面深沉孤寒的夜色仿佛是截然两个世界。
　　里屋却是烟雾蒸腾。除出水汽外，还有花香袭人。只是你怎样也不会想到，这竟然不是一间“屋子”，而是一个澡堂！正中深陷下去一个方型大坑，注满热水，还飘满了各色娇艳的花瓣。一个年轻男子正舒舒服服地泡在热水中，将头倚在沿上，微阂双目，显然是极为受用，已然深深沉醉在这热水、花香与呖呖歌声之中。
　　突然一声尖锐鸟鸣，撕裂了平静舒适氛围。伴随着振翅之声，一只遍体雪白的海东青直扑入房中。年轻男子一伸手，海东青已停在他臂上，尖利的爪子划破皮肤，殷红血水渗出。
　　屋外笑语盈盈。来人掀起帘子已然踏了进来。
　　“少爷，是辰少爷来了。”一同进来的还有个丫鬟，绿裙婆娑，笑起来一对甜腻腻的酒窝，清丽可人。他将海东青交到丫鬟手中，定睛看向来人——一袭灰色长袍，风尘仆仆。身型修长挺拔，气质温文，相貌却是宜男宜女。面若冠玉，书卷之气极重，双眸似一对寒星。
　　“夜来。”来人笑着打招呼，一径走到一旁贵妃榻坐下，自己从茶壶里倒出茶来。“我是来还‘雪影’的。”雪影正是那只海东青的名字。
　　莫夜来微微簇眉。“怎么穿得灰仆仆？难看死了。”一边将一旁的巾子取过来，擦去臂上鲜血。
　　“赶路方便。”
　　“辰少爷，”不等莫夜来说话，那丫鬟抢先道，“你都有三个多月没来了，你到哪里去了？绿菡可一直惦记着你呢。”
　　“绿菡你先出去。”莫夜来直接下令，“我同晓辰有话说。”
　　她只得扁扁嘴，一脸委屈地出去。
　　席晓辰端着茶杯，细细吹着杯中滚热的茶水。
　　莫夜来依旧舒展着泡在热汤中。
　　水汽氤氲，笼绡香暖。
　　半晌，莫夜来终于开口——“要不要下来一起泡泡？”
　　席晓辰神情有片刻僵硬，好似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不洗洗？”莫夜来好整以暇地重复。
　　“不必了吧——我没看你洗澡。”低头数着杯中茶叶，很认真，很仔细。真的真的，只看到他水面上半边胸膛而已。
　　“哼，我以为你扮男人扮得走火入魔。” 打小就爱作男妆打扮，说是动作方便，所有丫鬟下人都知道她是女子，却都一同无二地叫她“辰少爷”。叫了十七年，怕要落地生根了！即使自从她及笈之后，他一直都有意做男女之防——好吧，就算他防得不够严，但他好歹也有意思一下啊。还跑去作了捕头，这也就算了。但现在连这种灰仆仆的衣服都穿出来，实在是太丑了……
　　“有什么关系？”席晓辰只是微微笑，清俊笑颜风清云淡，叫人没了脾气。他们自小一起长大。小时候一桌吃饭，一被而眠，再亲近不过。稍长后有了男女之防，倒生出来那许多规矩。她若是个男孩，就方便许多了吧。
　　莫夜来横她一眼。“要真没关系才好。”只怕席姨知道后，要叫他去“谈心”。“——你去了漠北绝地？”
　　席晓辰骇笑。“就知道瞒不过你。”
　　“你身上有‘绿罗丹心’的香味。”那香味似麝似兰，初闻是有些怪异，但片刻后就会遍体舒泰，入药有起死回生之效。但那“绿罗丹心”极是难觅，传闻只有漠北绝地才有寥寥数株。刚才她一进来，他就隐约闻到“绿罗丹心”独有的香气。
　　“我这次追‘漠北三狼’数月，失了踪迹。总算‘雪影’发现了他们，才教我不致空手而回。否则真不好向公门里交差。——还在漠北绝地之上，找到了你一直在找的‘绿罗丹心’。”探手入怀中，掏出个贴身收藏的小小帕包，轻轻一掷。
　　莫夜来接到手中，放在鼻尖享受缕缕特异芬芳。“抓捕‘漠北三狼’是大功劳，你为了送这个给我，连衙门的庆功宴都没去？”
　　席晓辰只是微笑。那个庆功宴，怎比得上送“绿罗丹心”来得重要？况且，当捕快是份差事，那些酒局却非她所好。卖艺不卖身，不用还陪酒陪饭吧。
　　莫夜来忽然想起一件事。“席姨有信来，催你去拜见你爹。”
　　没有问为什么自己亲娘寄来的信，他却知道内容。席晓辰只是苦笑，怎么娘还没有忘记这件事情吗？突然看到莫夜来嘴角刁钻笑意，分明是想看笑话。“我哪有空去？”
　　“你都已经‘没空’半年了。”自从他们到顺天府，晓辰就妄想瞒天过海。但，不能每次都用这种烂借口吧？席姨是不在意，不是傻子。好歹也找几个有诚意点的借口吧？“我已经以你的名义回信了。”
　　呓，他有更好的借口？席晓辰放下心：“你怎么说？”
　　“我说，你不想去。”
　　她瞬间僵硬，下巴险些掉到地上。“你这样写的？还是以我的名义？——我，我好后悔，我应该一早就和你割袍断义的……”
　　“得了吧，想去你爬也爬到了。”还装。实在是假得太过分，叫他都看不过眼。明明是独当一面小有名气的捕头，却最是拿这种婆婆妈妈的事情没辙。
　　“去了说些什么？”她只是气闷。那个爹，从小到大也只见过几次。他是很疼她，有什么都托人带来，天南地北从来不嫌麻烦。但，她就是不知道和他单独时，到底要说些什么？
　　莫夜来笑出声。“傻子，你应酬同僚、上司的那一套呢？自然会有话说。”随便找个千古悬案聊聊就是半天。
　　晓辰苦笑。
　　“喂。”
　　“干吗？！”她没好气。
　　“水有点冷。”
　　“我叫绿菡帮你加热水？”
　　“……我泡够了。”
　　席晓辰睨他一眼，慢吞吞起身。要她走就明说嘛，还拐弯抹角。走到门前又停了下来，转身问他：“为什么你洗澡要放这么多花瓣？”这个问题，从她进来就一直困扰她。这样洗完了会比较香吗？但她总觉得好像会洗不干净耶。搞不好还会有虫子混到水里吧。
　　莫夜来瞪视她，半晌，突然作势要站起来——门帘晃动，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逃出去。
　　不自觉地笑。
　　哼，原来还记得自己是女子。
　　“少爷，”掀门帘进来的绿菡一见他嘴角笑容就知道，“你又作弄辰少爷哦？”只有这种情况下，他才会笑得这样邪气十足又灿烂无比。
　　说到底，这就是她家少爷的恶劣本性啊……真是汗颜。
　　他哼一声。依旧泡在水里。手中的“绿罗丹心”仿佛还留有她的体温，沿着掌心，一直暖暖到他心里。
　　“茶。”
　　绿菡看向一旁矮桌上的茶杯。唯一的那个已经被席晓辰用了，总不能直接拿壶给少爷喝吧？“我出去取个盏子。”
　　“就那个行了。”
　　她愣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就着那个茶杯斟了茶过来。
　　茶水清澈香气沁鼻，碧绿茶叶轻轻飘着旋儿。
　　他只是托着茶杯，杯沿上是一枚浅浅唇印。晓辰是不用胭脂的，那唇印也是极淡，弯弯月牙的形状，引人遐思。
　　一口将茶饮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