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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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不败直到现在依然时不时想起杨柳枝。
并不是什么绝色的美人，更没有灵惠聪敏的头脑，一个衣着几乎有点褴褛，总在自说自话的小姑娘——一个为病人而哭，又为病人而笑的小大夫。
……她现在身在哪里，又还好吗？
东方不败的一生，坎坷有过，威风有过，怨愤有过，恬然也有过，几十年风波雨过，实在经历太多。
在最终一战后侥幸逃生，在一切尘埃落定，被人颠覆曾耗尽心血得来的所有，却又没有失去最重要之人的他握着杨莲亭的手决定放下过往归隐田园的时候，东方不败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长长牵挂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大夫。
……可她那么傻，怎么能让人不为她忧心，不为她牵挂呢？
傻到毫无防备的踏入陌生人的家里，傻到自己说着说着话就哭了起来，傻到脑袋按在别人手下也只侧过脸，用那张脏兮兮的小脸贴着他的腕间。
“……娘亲……”
脑中已然混沌一片，无法清晰思考，更说不出任何假话的杨柳枝在他手下悄无声息地掉着眼泪，用比她平日说话的大嗓门低微太多、断断续续地喃喃着：“……娘亲……你在哪里……女儿……女儿……”
她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完全没有发现自己正被怔然停下动作，缓缓倚坐在她身边的东方不败慢搂入怀。
“……女儿……”
无父无母，在家被冷待逐离，在外被排斥怨恨的十四岁小大夫哽咽着，痛苦地缩成一团，混乱而低哑地自语：“……女儿，女儿吃了好多苦啊……”
……同样吃过很多苦，同样幼年失怙的东方不败，在理智指挥身体之前，已下意识将杨柳枝搂得更紧了一些。
……太奇怪了，他在做什么？
仿佛被分割成了两个人，东方不败的脑中，一面对他的身体所做的举动嗤之以鼻，一面却忍不住想起曾经养育的另一个女孩……又或许不应该说养育，他与任盈盈之间何曾有过一丝真情？
任盈盈深恨着他，她也有一万个理由应该去恨他。
……可他恨很多人，却一直没有去恨她。
自与杨莲亭隐居后，他早已学会了放下一切仇恨。用那些恨人的时间，去更好的珍惜眼下的生活。他以为对任盈盈放下的恨意也是一样的。
……不是一样的吗？
他怀里的小姑娘还在哭泣。这个傻兮兮的小大夫和生就玲珑七窍，容姿慑人夺魄的任盈盈是多么不同啊！他过去能虚情假意地将任盈盈架在空中楼阁中，欣然于任我行的女儿一手为他所控，如今，当然本该也能对怀中女孩的眼泪付之一笑，将这个很可能暴露他与杨莲亭的小大夫利用彻底后，埋在后院的泥土下。
可他却在怔怔地为她擦眼泪，一遍遍抚着她的后背。
他这是在干什么？这个小大夫脑中已然完全被他的内力搅乱，她什么都不会记得，他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没错，这是没有意义的，他完全不必这么做……
想着，想着，东方不败的手缓缓停了下来，他沉默着，定定地注视着怀里的杨柳枝，很半天后，简直像在给自己后悔机会似的，他十分缓慢地将手指探上她的咽喉。
……就在他心下一片漠然温柔，准备毫无痛苦地结束她的生命时，他有些惊讶地发现，这个话特别多，眼泪也特别多的小大夫，竟然正缓缓停止哭泣。
她分明还陷在他搅乱的混沌中，痛苦的神色却随着他方才的安抚，真的一点一点平复下来。
“……娘亲……”
合着眼，被虚扣着咽喉的女孩用脸蹭了蹭东方不败的胸口，自己将眼泪抹下脸颊，低语着：“……我……我要做个大侠……”
徐徐图图，一丝连东方不败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怜爱骤然攀绕上他的心。
他依然虚扣着杨柳枝的喉咙，却很轻，很温柔地问她：“……为什么想做大侠呢？”
“我……”
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合着眼的杨柳枝小声答着：“……我……我不能让别人……吃我吃过的苦啊……”
“………”
出乎预料的答案让东方不败声音一滞，半晌，才温吞问她：“我以为，你是想找到爹娘，教他们骄傲，后悔？”
怀中的孩子，迷迷糊糊，很慢地摇了摇头。
“……找不到……找不到就算了……”杨柳枝含糊喃喃，“……我……好好帮人们的忙……人们……又去帮别人的忙……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
东方不败问：“总有一天，怎么样呢……？”
“……总有一天……爹娘会想，啊，真感谢她……不必知道我是谁……”
杨柳枝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慢，显是几近沉睡，犹带泪痕，脏兮兮的脸上却渐渐勾起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不必知道我是谁……大家……都不再吃苦了……”
“…………”
……东方不败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沉睡的女孩的咽喉，而她合着眼，抿着笑，打起了很轻的呼噜。
在杨柳枝的呼噜声中，东方不败茫然起身，踱了两步，几近跌坐在一旁的扶椅上。
……他在做什么？
东方不败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下不去手，他的脑中很混乱，繁杂地蹦出许多脸，他本该早已忘记的许多脸。
刚刚失去父母，被收入日月教的时候，他的脑中记着父母的脸。他想，他一定要做出一点成就来，让爹娘地下之灵也能欣慰。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他得到了曾经无论付出多少想要得到的权利，可是，在得到它后，他却失去了想要拥有他们的欲望——他有了新的欲望。
他的脑子里只有杨莲亭。
直到现在，杨莲亭依然是他脑中占据最多的那一块。每当回忆起情人的脸，东方不败那颗残忍冷酷的心便油然一股如丝如缕，柔情百结的酥麻情绪，那情绪牵动着他，让他像曾经追逐权力那样，愿意给与情人他所有能给与的东西，不惮自己可能改变模样。
他也的的确确像曾经得到权力那样，得到了情人和情人的爱。
……可也像先前得到权力后又有了新的欲望那样，得到杨莲亭后，他又燃起新的渴望。
他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女人。
普通的，寻常的……甚至不需要多么高超的武功，更不用高高在上的身份……只要是一个能与情人恩爱到老，子孙满堂的女人。
……可与之前所有渴望不同，这份日渐旺盛欲望，东方不败是永远得不到，做不到的。
而他从不会放任欲望反过来让自己发疯。东方不败冷静地接受了这份‘永远不能’，而后做自己所能，尽可能接近那份‘永远不能’的边界。
毕竟，只要杨莲亭一直陪在他的身边，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没关系”，他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原来如此。
东方不败淡淡想：原来如此。不是因为莲弟，是我自己想要成为女人，想要一个孩子。
没错……
就像他从不需要自己成为一个多么高贵，多么美丽的女人那样，他也不需要自己的孩子多么聪明，多么漂亮。只要是一个他生养下的，天真快乐，会依偎在他怀里的孩子——
在杨莲亭出现之前，他就在自己都没有发觉的，以一个母亲的定位，去抚养任盈盈。
不是杨莲亭让他变成了女人。而是他想要成为一个女人，而后选择了杨莲亭。
东方不败想清楚了这一切，可清醒却不能让他摆脱痛苦——在明白了自己真正所求之事后，这简直让他更加痛苦起来。
毕竟，如果他是为了杨莲亭而想要成为女人，那么，在欲望的核心杨莲亭与他恩爱而幸福的隐居了这么多年后，他实在没必要再有过多不切实际的渴求。
……可他却是想要做女人，所以才有了之后的种种。他真正想要的，正是他永远得不到的。
……实在太可笑了。
东方不败清醒而冷漠地感受着心上那股近些年在平静生活中逐渐平复的欲望又一次裹挟着痛苦翻滚起来，那股风浪让他连分一点心给旁边那个正发出一串支吾声，撑着脑袋爬起来的小大夫的心情都没有。
“……姐姐？”
东方不败没有心情搭理别人，可那个话总是太多的傻大夫却总是自己贴过来，眨着自己那双过分明亮、过分明亮了的眼睛，怀着忐忑，怀着不安，怀着一丝畏惧——多么熟悉的眼神，她像东方不败曾经见过的太多人那样对他生起了敬畏的警惕。
……可她却又与所有人都截然不同的，明明不安，明明忐忑，明明隐约发现了自己险些就命丧他手——却还是像一只学不乖的傻动物那样，原地转了几圈，又期期艾艾地靠近了他。
……不要再过来了。
东方不败在心里说：不要再过来了，我不需要给你莲弟号脉，也不需要你指点医治，我根本不想理你，快滚吧。
他心里的的确确这么想着，可他的眼睛却有自己的想法。它正情不自禁，毫无抵抗地转了过去，落在那个蹲在他家门口，在门框边露出半个脑袋的小大夫脸上。
明明仍在害怕他，可在他看过去的那一瞬，杨柳枝的脸上却立刻迸发出明亮的色彩，完全忘记了先前的顾虑，傻极了地招起手。
“姐姐！”
东方不败一直不明白这个小大夫为什么总显得那么快乐，他深深地凝视着她，审视着她身上毫无破绽的清澈快乐，听见她连声炮仗那样嘚吧嘚吧地说：“我就蹲在这哈！一会儿姐夫、呃我能这么叫吗……总之，总之姐姐你夫君一会儿回来，你别急也别担心，我先跟他在这院外头号个脉，等确认了他身体情况再走！要是真有点问题呢，也没什么大事，这病最要命的还是一家同时都得了，一个能照顾病人的人都没有，所以我才这么紧张地让姐夫先隔一隔的，不过，你想，就算你俩都倒下了，也还有我呢！我这个大夫在这里，你不用怕什——”
东方不败忍不住问：“你今年多大了？”
“呃？”
杨柳枝一愣，舌头立刻开始打结：“啊，啊这……我，我是有点年轻，但但，姐姐，我跟你保证，我虽然是有点年轻，但还算个大夫，该背该学的东西都是记得的，顶多就不那么熟练，不熟练我也没办法，我当初学习的时候不认真没好好听嘛，要是老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我估计还是学不进去……嗨呀，总之，姐姐你放心，拿不定注意的药方我都自己先试过的，你要真怕我年岁不够技术不过关呢，那，那一会儿我开什么药都自己先灌一碗，当着你面灌下去，怎么样？”她突然一顿，有些拿不准注意似的眨了下眼，斟酌般又探出半个脑袋，“不过，姐姐，你的脉我号不出来，就不给你吃药了哈，如果你真有症状，那时候我再给你看看，这段时间，你要不就……多喝点热水？”
她振振有词：“你别小看热水，管用着呢！保持体温补充□□加点盐糖就更管用了我平时没事就让病人多喝两碗！”
“………”
东方不败托腮听杨柳枝胡言乱语半天，一点一点，本在身体中分裂成两个的他自己竟渐渐在那絮絮叨叨的声音中粘合起来，而那颗漏着寒风，让他从脊骨凉到胸膛的心脏也渐渐重新搏动起鲜热的收缩，让他冰冷的身体重新有了活人的温度。
静静地看着杨柳枝，半晌，垂下眼笑了。
她摇着头说：“……真是个小傻瓜。”
杨柳枝没能听清，十分茫然地眨了眨眼，问：“啊？你说啥？”
东方不败凝着她清澈干净的眼睛，在一阵阵绕起柔情的心里，慢慢嗔想：我说，你真是个傻瓜。
“呃？”
没有读心术的杨柳枝依着门框，疑惑看着淡笑不语的东方不败，抓耳挠腮，下意识又伸脖子凑近一点，关切道：“姐姐，难道是你家没有烧水壶吗？”她犹疑了一会，“这个，要不……你直接用锅煮？这种时候，糙点糙点，管用是最重要的，那一锅热水多能装啊，喝下去可好了……这会儿你就别放什么花瓣了啊！谁知道那瓣儿有没有什么药性，要和病症冲上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东方不败再也忍不住笑声，他也从未如此轻松地放声大笑，以至直接笑歪在了椅子上，一只手指撑在额侧仍在为笑意颤颤，半天说不出话。
杨柳枝疑惑不解：“……姐姐？”
“……哈哈哈……”
等到那笑声渐息，感受着那股久违的轻松畅快的余韵，东方不败一边微笑，一边朝着杨柳枝伸出手。
他本还想温柔地说上一句“不用怕”，可是，看着下一刻便毫不犹豫地跑回他的身边，着急忙慌叠声问“怎么了？怎么了？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了？”的杨柳枝，东方不败握着这个傻乎乎的小大夫并不细腻的小手，咽下许多本已不再多说的话。
可他愈发咽不下咽不下胸口涌动的那股翻涌着的怜惜爱意。
……没错，不用多么机敏聪明，更不需要绝色的容貌，一个只要他伸手便会握住，愿意依偎着他，喜爱着他的孩子……
他一生都无法成为女人，可是……他却好像在那之前，早早懂得了一个母亲的心。
而一心关注疑似病患的杨柳枝正紧张不已，小嘴不断开合：“姐姐，你怎么啦？你别吓我啊，我医术真的不行的，你你要突然有什么紧急症状我我，我要不背着你赶紧去找更厉害的大夫吧我知道的这江湖好多大夫好有名的这附近是不是也有个来着就是我不记得是谁了……”
“我只是觉得……”
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东方不败目不转睛，多么怜爱多情地看着杨柳枝，以至一双美目中莹莹闪动着谁都无法忽视的光芒：“……人这一生，真是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会遇上谁啊。”
“……啊？”
并不知道自己凭空多了一个妈，杨柳枝很是为东方不败奇特的顿悟愣了愣，左思右想，这才小心斟酌道：“啊，啊……是吧。怎么说呢……虽然我觉得遇到我这种学艺不精的大夫还是有点倒霉的，但是，大夫多了，有大夫看的病人肯定就多，生病的人就少了……所以，遇到大夫，确实是挺好的……呃，事儿？”她忍不住问，“姐姐……你怪怪的，真的没事儿吗……？”
“只是突然想通了一些事儿……”
东方不败柔柔地看着杨柳枝，含糊地带过了她的问题，突然展颜一笑，把杨柳枝整个拉到了怀里，在她懵然的视线里：“好了，不说那些了，好妹妹，你喜欢吃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第十三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