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仙》璀然

48、遗落大陆

　　在东来大陆，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
　　传说，在东来大陆的地之尽头，有一个神秘的宗派，名叫东来宗，其宗派之主是东来大陆永恒的无冕之王，因为东来大陆的一切，都是从有了东来宗开始的。
　　东来宗在东来岛，东来岛外设有仙灵结界，结界之外，更有东来初代之主以神力劈开的九曲海沟。那显然是一个缥缈于世俗之外的神仙之地，亦即人们所认为的地之尽头。
　　另外，还有一个传说。在东来宗内，有一个仅为历代司主可知的秘密。至于秘密是什么，无从知晓。众人只知，每十八年，东来宗会派出一位弟子云游历练，十八年后，那名弟子才能再次回到东来宗。也即，每十八年，东来岛外的仙灵结界可能会被开启一次。若想去东来宗，那似乎是唯一的机会，当然前提必须是，你知道东来岛到底在哪里，还必须能够跨越九曲海沟。
　　东来大陆是一个相当开放的地方。其共分五境，各境之间势力交杂，却互不干涉，不限交通往来。
　　中境，以启阳王城为中心，传闻王城城外有东来宗某任司主亲设的阵法结界，启阳王城几乎从不曾被攻破，一直作为东来大陆的中心，屹立在英山之东。中境之主一直也以东来大陆之主自居，特别是慕氏建国之后，一直在与东来宗隐隐较量。因此，中境亦被称为王境，王境疆域之内，政达通畅，民丰户富，且历史上多有英主出现，一直是相对安宁的理想之国。
　　西境的中心则是渊峙城，但它并不是王城，而是因上云宗而闻名。渊峙城背靠渊山天险，上云宗更是建于渊山至顶绝壁之上，非御剑而不可至。渊山绵延万里，以渊峙城为中心，绝壁险峰无数，层层回护着渊峙城。其中，惊鸿阁落于凭虚峰，连墨宗隐于藏歧峰，是为西境修仙三宗。时有南境小国遗民为躲避南境连年不休的战乱，跋涉千里来到渊峙城，以三宗为庇护。
　　北境地势以冰域雪原为主，传说，在北境，生活着许多的神秘古族，且他们大多为神之遗族，拥有普通人根本不可能想象到的非凡之力。他们独受上天偏爱眷顾，因此愿意生活在生存条件最为残酷的雪原之上。也有传说，他们从不称自己为北境人，而自称为百丈原之子，因为他们大多生活在百丈原。北境也是唯一不需通关文牒，任何人都可以来去自如的地方。但很少有人能够真正到达百丈原，更别说到达他们圣城落日城了。
　　南境地域最广，情势也最为复杂。小国部落林立，兼并之战时有发生，以强胜弱，以大欺小，连年征战，纷乱不休。在东来大陆，生活最苦的是南境人。因此，许多人希望离开南境。但是，离开南境却相当不容易。南境各国之间连年作战，自然不可能互通，而从一国到另一国，若无通关凭证，最有可能以通敌罪被诛杀。即使侥幸能够从一国到达另一国，然而离开南境，却需要经过许许多多的部落和小国，其中各自势力范围本来就没有确切的分界，时常会因边界划分引发战乱。对于许多普通人来说，离开南境，几乎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
　　至于东境，在南境之东。传说，东来岛就在东境外海。因此，世人普遍认为东来宗就在东境，虽然这种猜测从未被证实。但是，有许多人却几乎深信不疑。因为谢家就在杳川城，也因为谢家自前朝覆灭后一直从未离开过杳川城。世所共知，谢家人不出东境，是因为谢氏乃前朝皇室遗族。谢氏覆，慕氏兴。传说，谢氏灭国那年，在外云游的东来宗弟子阴差阳错恰好救了最后一名谢氏遗孤，但他不能将那名遗孤带回东来宗，于是便为那名遗孤在杳川城购置房产，更委托在云游途中结识的好友落山四侠护其长大，落山四侠乃是非血缘之亲的四位师兄妹，其四人师出不详，俱为孤儿，其中最长者为白悯，因此其后三人也均以白姓，名白行，白拂，白言，四人欣然应允，于杳川城定居，护谢氏遗孤长大，直至十八年后，飘然而去。谢氏亦从此扎根杳川城，并立下传世家规，谢家人永不出东境。世人都道落山四侠大义，东来宗仁慈，谢氏才得以保全。谢家人是东境的保护者，也是东来宗的保护者。谢家人不出东境，立于杳川，是因为东来岛就在东境外海。
　　……
　　深夜，王境，启阳郊外，英山之巅，浊浪之亭，一前一后立着两个黑衣人影。立在前面的人影身影修长，着黑衣帷帽，正凝目看着黑夜之下延绵的山河。与前面人影相隔不过数步，后面的人同样着黑衣广袖，身形挺立，双手拢于袖中，目光延展之处也是夜色朦胧的无边山河。
　　“沈相，今年，距离上一次结界开启恰好是第十八年了。”开口的是站在前面的黑衣男子，他的语气平静冷凝，却又似乎带着一种呼之欲出的渴盼。十八年唯一的机会，他们终于似乎离那个传说的秘密又近了一步。东来宗可以成为无冕之王，他慕氏为何不可？慕氏一统五境，首先，他需要揭开东来宗最大的秘密！
　　“是。”被称为“沈相”的男子同样平静应道，“已探得东来宗人行踪。”声音无波无澜，听起来似乎比黑衣男子年长不少。
　　“沈相之计亦谋于十八年前。十八年了，沈相等着可着急？”黑衣男子看似轻松随意的问道。他并不喜欢也不想跟任何人分享他此时的感觉。
　　被称为“沈相”的男子轻轻摇了摇头。
　　前面男子没有等到“沈相”的回应，微微侧头朝后面看了一眼，侧头之时，脸上似乎浮起了一抹浅笑，“沈相谋定于动，运筹帷幄，十八年铺展，如今网将成，饵已动，我……我想我察觉到沈相无法言语的激动了。我可有说错？”
　　“没有。”又是非常轻描淡写的两个字，几乎听不出任何的压抑与克制。
　　“看来沈相今日的确非常激动，所以吝于言辞。罢了，今日，我就与沈相一起在这浊浪亭等待日出的来临。听闻沈相甚是喜欢那样的场景，所以时常清晨即至浊浪亭，我也早就想亲眼一观。今日我与沈相同观，如何？”
　　“是。”
　　自始至终，被称为“沈相”的黑衣男子都一直挺立着身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然，却如前面的黑衣男子所说，无人知晓他等到今时今日到底有多么激动，他不是不想动，也不是不动，他之所以没有那么激动，是因为他更期待真正谋成的那一天……
　　夜月静寂，山河无声。
　　浊浪亭中的两个影子仿佛已与英山底下的万里山河融为了一体。
　　很久之后，立于前面的黑衣男子突然转过身，面对面地看向“沈相”。那是一个英俊无俦的年轻男子。
　　“沈相，当真不会后悔吗？”
　　“沈相”依旧如先前那般沉默缄言，“不会。若非如此，他根本就不会存在。”
　　“那沈相觉得他现在是否已经顺利渡过了九曲海沟？”
　　“沈相”直视着与他相对而站的年轻男子，沉默半晌，摇了摇头。
　　“沈相不想揣测？”
　　“是。”
　　年轻男子又笑了笑，然后，再次转身，面对着夜色，骄傲有力地道：“好，那便不揣测了。想必谢家人定不会怀疑白家人，所以，白汀获知的一切不会有假。”
　　“沈暗能否到达东来岛，只是第一步。”“沈相”的声音里仍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年轻男子却又轻笑道：“是第一步，可也是无比关键的第一步。所以，我们一直等了十八年，一直等到了沈暗长大成人。那个秘密，我们一定要得到，然后，我们还必须……”年轻男子话止于此，此时，他脸上虽依旧浮着轻笑，然而双眼里却透出一抹不寒而栗的冷厉，或者说，是某种势在必得神佛难挡的杀意。
　　“只要有苏易，沈暗不会让自己这么容易死。”
　　“这么说，沈相笃定，沈暗一定会进入东来宗？”
　　“他会。”
　　沈暗，他不敢错过唯一的机会。
　　……
　　北境，落日城。城名落日，却永无落日。这就是百丈原上的圣城，所有百丈古族聚居的地方。这里的阳光，冷泠，沁凉，仿佛永远在叹息着什么，也仿佛永远在呼唤着什么。
　　屋内，静坐的默言古族族长岚缇突然睁开眼睛，眼中一片血红，“怎么会？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进得了仙灵结界？”
　　岚缇立刻伸出右手，快速于虚空中写下：“故人将归，秘密将破”，然后，随手一挥，字迹划为一张薄纸，凌空飞起，不到片刻，已消失在了屋内。
　　同一时刻，远在地之尽头，东来岛上之菪阁，司主月寞手上突然多了一封传信，传信飞起，八个字现于月寞眼中，月寞猝然大惊失色。
　　秘密？
　　是岚缇窥见了东来宗的秘密，还是其他人想要一窥东来宗的秘密？
　　这个人，会是谁？
　　十八年期至，故人将从“无咎”归来。
　　难道这个人已经知道了故人的归期？
　　……
　　断然不可能！
　　故人今早曾有信至，他可能会延迟几天归来。绝对没有人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知道故人已经改期。那么，如若照此推算，只有一个可能——岚缇以默言古族的族长身份得到了预示，他窥见了有人试图想要找到东来宗最大的秘密。
　　这个人，到底会是谁？
　　这个人苦心孤诣想要窥探东来宗最大的秘密，到底是为了什么？
　　东境……
　　杳川……
　　外海……
　　九曲海沟……
　　还有，最重要的仙灵结界。
　　这个人，怎么可能能够突破仙灵结界？
　　东来宗最大的秘密绝对不能为五境所知。这是东来宗每一代司主必须永远守护的秘密，也是每一代司主唯一的使命。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秘密被揭露……她必须等到故人回来承继司主位，他们也必须守护东来岛和东来宗，直到……初代之主回归东来宗！
　　尽管他们之中，只有初代司主见过那个人，知道那个人的名字。然而，那样尊贵无俦，不可仰望，如同神祗般的一个人，不，或许那个人就是最高缈尊贵的神祗，他最初创建了东来宗，他就是他们永恒的信仰。月寞相信，东来宗的每任司主在能够进入秘地之后，当他们看到秘地之中那副传说为初代之主的侧身像时，心中一定都同她一样有过相同的想法，那个人，值得他们永远追随，也值得他们永远等待，更值得他们永远为他守护最重要的秘密。而且，他们也都相信，那个人，某一天，定然会回归东来宗！所以，眼下的危机，她必须立刻解决。
　　月寞心定神动，缓缓闭上眼睛，双手拈花，灵性之光慢慢从月寞手中不断溢出，不一会儿，整个之菪阁便被朦胧如水的结界完全包围了。
　　“岚缇……”
　　“……你果然来找我了……”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你的命运……还有……”
　　北境，百丈原，眼中血红未散的岚缇虚弱地看向了突然出现在她房间中的月寞幻影。
　　……
　　成昭站在之菪阁外，静静地看着被结界笼罩的之菪阁。
　　“司主竟然在这个时候使出了‘星光幻灵’，难道结界之外发生了什么事吗？”
　　疑问一旦涌出，便犹如决堤水破，不破不休。成昭神情冷漠地看着之菪阁，很久，她几乎如同暗夜的影子般，悄然屹立在阁外，一动不动。直到夜深至暗之时，她忽然察觉到，结界之外，意外地起了小小的异动。成昭眉头沉凝地看了一眼之菪阁，蓦然转身，奔向结界边缘。
　　结界边缘在东来岛最西端的地之崖。地之崖与九曲海沟相隔不过千里，崖下海沟蜿蜒延伸至九曲海沟，其地形地势非常复杂，即便是成昭已在东来岛生活了十八年，她也不敢冒然地跳下地之崖。地之崖的确是仙灵结界最为薄弱的一个地方。而此时，正被困在九曲海沟的那个人，身负落山四侠的东引术，他似乎也知道地之崖的方位，他是想通过地之崖进入东来岛，来人是谢家的人？
　　成昭眉目深沉，静立崖上，沉默地看着在九曲海沟里逶迤前行的那个人。
　　片刻后。
　　“你都伤痕累累了，为什么不停下？”
　　突然听到前面传来的话，沈暗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似乎出现了幻听。怎么会有人像他一样傻，冒然来闯九曲海沟？不会，没有人会像他一样傻。
　　“你为什么不停下？”
　　似乎还是个女子，这个声音听起来倒是清泠淡漠，理智而疏冷，不会是像他一样傻的人。
　　“你如果继续往前，你很快就会死。你跨越不了九曲海沟。”
　　“我没有想要跨越。我只是必须继续走下去。”沈暗终于停了下来，但是他还是没有抬起头，没有看向来人，他似乎只是需要这片刻的喘息机会。
　　“为什么必须走下去？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沈暗低头一笑，“你一定知道。”
　　“我在丈冰屿，这是九曲海沟唯一仅有的平地。”
　　“我是很想……”沈暗虚弱地喘着气，穿越东境，来到这里，真的已经耗费了他太多的时间，太多的力量，他是真的很想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来吧。”
　　这是生路，还是杀机？沈暗闭了闭眼，御剑飞起。
　　“我来了。”
　　当沈暗踏上丈冰屿的那一刻，他终于抬起头，看向了那个抱剑站在岩上的女子。一身黑衣，神情冷漠，她似乎比他更适合他的名字，她身上交错着一种暗昧与迷惑的气质。
　　成昭看着沈暗，冷漠道：“你来了。”
　　沈暗却微笑道：“我来谢谢你。因为听到了你的声音，我才能够喘息。”
　　“你很喜欢谢别人？”
　　成昭虽然仍旧是一脸面无表情的冷漠，但沈暗还是注意到了成昭的微微皱眉。那是一种不耐或不喜的表现。沈暗坦荡笑了笑，道：“不喜欢。”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二人只是静默地打量着彼此，彼此眼中都流露出一种漠然平静却又似乎有些魂在天外的游离。
　　然后，沈暗悠悠一笑，问成昭：“你是来阻止我的，还是来杀我的？”
　　“自然是来——”
　　“杀我的。”沈暗看了看已经将他的脖颈划开了一道小口的长剑，和身前冷漠仰望着他的女子，又笑了，“我知道。看来你是东来宗的人。”
　　成昭不答。
　　沈暗又浅浅一笑，语气看似轻松地道：“我不是谢家的人。”
　　“你当然不是。”成昭话语简短。落山四侠懂东引术，谢家的人也懂东引术，但是，东来宗与外界的联系从来不需要有人跨越九曲海沟。
　　“你知道？”沈暗笑得越发轻松，“但是，你还是来了，你想弄清楚我是谁，我来有什么目的。”
　　成昭这一次依旧没有回答。
　　沈暗看着成昭如冰雪似的冷颜，蓦然一怔，片刻后，又忽而一笑，道：“我是沈暗，出身惊鸿阁，是西境人。那是个与这里完全不同的地方，不过，以渊峙城为中心，周围的许多千仞绝峰倒是与这里的九曲海沟有点相似。当然，不同的是，我在西境根本不会迷路，但是，如果我要跨越九曲海沟，我就不得不会东引术。东引术的确是我从谢家学来的，但是我同谢家没什么关系。而我来这里是为了……”沈暗突然俯身，一眨不眨地看着成昭，眼中笑意暧昧而自然，“你。”
　　成昭仍旧不动声色地看着沈暗。
　　沈暗低头，凑近成昭，脸上带着殷勤的笑，“所以，你得带我进入仙灵结界，我要去东来宗，求某个人一件事。”
　　“什么事？”
　　“你想知道？”
　　沈暗依旧低头笑着与成昭对视，目光慢慢扫过成昭握着剑的手腕，随即沈暗神情一敛，脸上笑意顿收，右手更是干净利落地一把夺过成昭的剑，反手就将剑放到了成昭脖颈处，同样也在成昭脖颈上划了一道小口，然后才又缓缓露出了一抹叹气似地笑，“看吧，我就是为了你而来的。尽管我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但以后我却绝不会再忘记你的名字。”
　　成昭面容不惊，脸上既无意外，也无任何的表情。她缓缓侧头，对身后的沈暗道：“不必了。”接着，说时迟那时快，沈暗手中剑忽地向下掉落，而后成昭眼疾手快接过落下的剑，然后一个转身，离开沈暗身旁，站到了沈暗的对面。
　　沈暗看着束缚住他的淡蓝结界，神情舒展地一笑，眼神带着一抹浅淡的挑逗，“刚才那一瞬间，是我忘记了你是东来宗的人。瞧，现在我只能任你予取予求了。”
　　“你来这里到底想干什么？”成昭从沈暗眼中看出了另一种她并不太明白的兴趣，这让她突然有点慌。她下意识地想快点弄清楚沈暗的来历。
　　“仙灵结界自然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来闯的。你现在定然已经看出了我的实力，我并没有那样的实力。”沈暗摇头一笑，定定看着成昭，“但是，我当然也不是来送死的。”
　　“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沈暗停了片刻，想了想，摇头笑道：“为了救人，为了我的妹妹苏易。”刚才那一瞬间，沈暗竟然有种想把一切都告知成昭的冲动，他竟然想告诉成昭，他的母亲中了“嗜罗”的毒，昏迷不醒；他的妹妹为人掳走，不知所踪；而他以前……沈暗再次叹着气摇了摇头，他都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成昭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她并没有躲避沈暗的目光，只是接连不停地问着她想知道的事。
　　“那个人是谁？”
　　“我不知道。”
　　“那个人是为了东来宗的秘密？”
　　“显然是。”
　　“你以为你能找到那个秘密吗？”
　　“我不知道。”
　　成昭顿了半晌，“那……最后苏易会怎么样？”
　　沈暗神情忽然变得有点哀伤，有点落寞，“……我也不知道。”
　　成昭陷入沉思中。
　　沈暗却似乎长长舒了一口气，他看着陷入沉思的成昭，突然问：“你叫什么？”
　　成昭依旧只是沉默地看着沈暗，没有回答。
　　沈暗冲成昭眨眼一笑，然后突然毫无预兆地向前倾倒下去。
　　成昭看着沈暗慢慢倒在地上，脸上表情依然，不过，在很久之后，她突然低低吐出了两个字，“成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