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魂》文雨

7、第 7 章

　　7.死亡

　　第二天，高连长死了，一发炮弹在他身边爆炸，当场就牺牲了。
　　一直到日本人退了之后，兄弟们才能趁着夜色的掩护，潦草的打扫战场。然后再把兄弟们的遗体拖进战壕里，就地掩埋。如果撤退比较从容，还是有可能带走兄弟们的遗体，找个好地方安葬的，但现在这个状况，方晓不大乐观，以他的战场感觉，他们现在有被分割包围的危险。
　　高连长的遗体被特别单独安放在一个弹坑里，老赵走过去，在他脸上盖上一条毛巾，然后才开始指挥人上土掩埋。
　　方晓很诧异，老赵说：“这个是有讲究的，当官的上路不能被土迷了眼睛，不然到了黄泉路上，整个队伍都会找不着路，那就麻烦了。”
　　现在老赵又升官了，马营长指定，老赵代替高连长的职位，老赵已经麻木了，他随手就指定方晓代替了他的排长。让吴小东那个官迷愤愤不平，老赵一句：“你有他杀的鬼子一半多吗？”吴小东立刻闭嘴了。
　　随后老赵领着大伙儿，在地上插了三支香烟，冲着死了的兄弟们磕了三个头。大喊着：“弟兄们，一路好走。来世投个好人家。”
　　大家沉默着，有人拿出鬼子的酒壶，打开盖子，缓缓把酒倒在地上。一个当过和尚的兄弟念起《往生咒》“一切胎生、卵生、息生，来从虚空来，还归虚空去，往生再世，皆当欢喜......”
　　方晓呆呆的，坐在战壕里望着天空。月亮出来了，蛾眉一样，柔媚，清婉。冷风从四野扫荡而过，吹动远处的棉田和满是弹坑的杂草，呼啸作响。
　　“今年这片棉花地算是废了。”老赵在方晓身边坐下。
　　“你们就是这样安葬沈言的？”方晓问。
　　“都一样。”老赵点头。
　　“他有什么遗言吗？”
　　“好像没有，怎么的，他欠你钱？”
　　方晓一愕，无奈的笑一声：“没有。没有就没有吧。”
　　“你真的打算把他的尸体送回去？”
　　“嗯。”
　　日军战壕里，水野静夫在火光下开始写新的日记。
　　“方晓君，对面敌军的阵地上有一个非常厉害的神射手，残酷、冷静、理智和精准，七八天的战斗下来，他最少杀了我们一百人，其中有一个大队长和两个中队长。他令我想到了方晓君你。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参加这场战争，如果参加战争，你又会站在哪一边呢？如果你站在你父亲那一边，有一天我们在战场相遇，方晓君，你会杀了我吗？”
　　方晓看着夜空中的弯月，手里把玩着那支勃朗宁。他的思绪飞得很远，想起了当年在日本的日子。
　　当年方晓的父亲方真，沈言的父亲沈松和卫凌萱的父亲卫凭一起到日本留学。方真考上了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由于人品出众，成绩优异，深得老师和田英松的赏识，不但将方真收为入室弟子，还把独生女儿嫁给了他。由于和田英松没有儿子，所以一度还想收方真为继承人，把家业也传给他，却被方真拒绝了。
　　方晓是在日本出生的，由于他七岁前就离开了日本回国，所以他对自己这个外公没什么很深的印象，只是隐隐记得那是一个很开朗和善的老头儿。
　　方晓的母亲佐和子是个很精致的女人，受过良好的教育，不但精通插花和茶道，还对西方文学很有研究。当年从日本回中国，母亲唯一携带的就是几大箱西方文学名著。这些书后来都成了沈言的课外读物，但方晓不感兴趣，以至于佐和子总觉得方晓不像她的儿子，没有一丁点文学细胞，除了打打杀杀，就只会舞刀弄枪。
　　方真之所以匆匆回国，是因为早前回国的沈松被土匪杀了，只剩下一个儿子沈言。方沈两家是多年的世交，方真回来，一是为沈松处理后事，二是为他报仇。至于收养沈言，那是理所应当的小事。
　　那是方晓第一次见到沈言，两人都差不多的年纪，正好是在七岁八岁狗也嫌的时候，由此两个人成了方家大宅的万人嫌。方圆百里，只要哪里出了什么偷鸡摸狗，上房揭瓦的事儿，大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哥俩。上门告状的也是络绎不绝，最后让方真忍无可忍，亲自出马对他们进行军事化教育，这才让两个小家伙消停不少。
　　沈言是个没什么定性的人，学什么都是三分钟热度，比起各种枪械，他更喜欢到后山去摸鱼，放火烧阁楼上的马蜂窝，或者偷佐和子的小说出来看。方晓却天生对杀人的器械感兴趣，苗刀、长剑、鸟铳、老套筒、三八式，甚至捷克机枪和迫击炮，他基本只要几天时间就玩的像个老手，连沈言都笑他，说他以后根本不需要娶老婆，晚上抱一挺捷克机枪就能过夜。
　　可是那天晚上，看着身中两枪，躺在床上，努力睁着清澈的眼睛，拉着他的手的卫凌萱时，方晓第一次发现，自己从没有像这一刻痛恨那些发明了枪支弹药的人。
　　这是他爱上的第一个女人，爱得莫名其妙，爱得手足无措，也爱得无可奈何。他知道，卫凌萱对他没有一丝的男女之情，她一缕芳心，都在沈言身上。对自己，更多的是像个亲人。可是方晓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想要靠近她，听她那爽朗的笑声，看她那开心的笑容。
　　然而在最后弥留的时候，卫凌萱却死活不愿意见沈言，她只愿意见自己。这令方晓百思不得其解。
　　母亲却叹息着摸着方晓的头说：“儿子，女人总是只愿意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面留给自己最心爱的人，现在凌萱这个样子，她不想让沈言看到，是不想毁了自己在沈言心中的形象。”她看着方晓，脸上露出一丝怜悯，“没什么可悲伤的，人生就像朝露，来来去去，你以后会遇到很多女人的。”
　　方晓不明白母亲在说什么，但他接受了这个解释，走进房里。
　　卫凌萱是在土匪进攻方家大宅时受伤的，一枪射在右肩，一枪击中了小腹。她看见方晓进来，拉住他的手。
　　“他怎么样？没受伤吧”
　　方晓知道她说的是谁，摇摇头。
　　卫凌萱脸上露出一丝欣慰，她絮絮叨叨起来：“我知道，你们两个，一直想到南京，到上海那些大城市去看看，本来我打算过了年，就陪你们去，但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成了。”卫凌萱说。
　　“会有机会的，你只要——”方晓安慰说。
　　“你不要安慰我，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沈言几次吵着说要去考军校，要上前线抗日救国，方晓，现在这个样子，日本迟早和中国会全面开战，我希望，你能劝他，不要去，他只听你的话。”
　　方晓摇头：“他根本不听我的，他还劝我和他一起去考军校，我说我不去，因为我不同，我的母亲是日本人，我小时候是在日本长大，见过很多日本人，他们都很和善，人也很好，我跟他们没有仇恨，为什么要去杀他们呢？他就跟我吵，说你父亲是中国人你就应该是中国人，你必须站在中国这一边。我懒得跟他争。”
　　卫凌萱笑了：“的确，佐和子阿姨就是个好人。”
　　方晓点点头：“我的母亲，我的外公，还有我当年在日本的很多朋友，比如有一个叫水野静夫的，我们一直关系很好，就像我和沈言一样。”
　　卫凌萱想了想说：“这样吧，你要是真的劝不住他，就随他，但我有一个要求，你能不能答应我。”
　　“什么要求？”方晓问。
　　卫凌萱眼睛里泪光闪动着，泪水流了出来：“我想，我想我现在这样，肯定是不行了，我死了以后，我希望，我希望，你们两个都活得好好的，但如果有一天，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他死了，我希望你能把他的尸体带回来，和我——和我埋葬在一起，我活着不能做他的妻子，死了，我想做他的妻子。”
　　方晓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沉默着，不说话。
　　“让你很为难吗？”卫凌萱流着泪。
　　“不是，我是想说，如果我死了，死在他的前头呢？”方晓说。
　　“你不会，我了解你，方晓，你是这个世界上命最硬的人，只要你自己不想死，哪怕把你扔进沙漠，你也能一个人从里面杀出来，我——”
　　“好吧，我答应，只要那一天我还活着，我会的。”方晓打断了她，他不想让她再说下去，因为这样令他很伤心，但是这是自己所爱的人最后一个要求，他会认真去做。
　　“谢谢你。”卫凌萱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但又有些凄凉。
　　“不用。”方晓说。
　　“还有，不要再杀人了，这个世道，土匪是杀不完的，杀人也解决不了问题。”卫凌萱叮嘱说。
　　方晓默然，轻轻点点头，随后就逃一样的离开了，他实在不想再呆下去了。
　　父亲在突击土匪的时候被流弹击中，当场就身亡了，连一句遗言也没有留下。卫凌萱也在三天后因伤势过重，没有能挺过来。她到最后也没有允许沈言见她一面，这是一个用情到了极处的女子，她始终信奉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英雄见白头。她只愿意留给自己最心爱的人最美的印象。
　　母亲沉默的操持着丧事，这个日本女人来到中国之后，几乎完全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女人，连和服也没有再穿过一次，因为她知道，丈夫不喜欢。可是方晓却明白，母亲还是很想念故乡。因为几次午夜的时候，他看到母亲从衣柜里拿出珍藏的和服，轻轻的抚摸着，小声唱起故乡的歌。
　　沈言听着方晓的叙述，他考虑了很久，最后决定尊重卫凌萱的意见，没有去见她最后一面，但他当晚喝了很多酒，放声大哭一场。
　　随后两人离开了湘西。“那是一个伤心地。”沈言和方晓都这么觉得。
　　他们来到南京，方晓凭着父亲从小给他打下的坚实理工基础，考进了国立中央大学，不过他改行开始学物理，完全远离各种枪械。因为一看到它们，就让他想起父亲头上的枪洞，想起卫凌萱。他觉得这是他杀人太多的罪孽和报应，他心中发誓，今生不再杀人。
　　反而是沈言进了军校，几次见到他，方晓就发现，沈言至今仍然没有从凌萱的死里缓过来，虽然两人尽量避免提起她，但方晓隐隐觉得，现在的沈言，与其说他渴望上战场，是为了去抵抗日本人的侵略，还不如说他就是想去求死。他根本无法从那种悲痛里走出来。
　　但方晓不打算去劝他，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你觉得好的，别人并不会觉得好。而且方晓也不觉得，沈言会听从自己的劝告，一直以来，他都和自己一样的固执，固执得像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