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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腐烂橘子 ...


  •   兔失宠了。被赶出公主寝宫时,身上湿漉漉的兔茫然回望着紧闭的寝宫门。

      那一副的狼狈模样让路过的几个扫地宫人暗自窃笑不已。之后,兔照样由国子监诸馆的先生教着,努力改正自己的“兽性”,可巢和再也没召见过他了。

      “他的好运到头了!”兔被公主抛下的不幸境遇赢得了别人的怜悯和窃喜。

      公主似乎已经对他完全失去了兴趣。

      兔离开寝宫时没有哭。他只是缩了缩肩膀,盯着那道隔着他和巢和的门。

      兔被带回到单独狭小的住处时也十分乖顺,可旁人见他失了宠不免懈怠,时常在饭菜上偷工减料。有时忘了将他住处的门用锁打开放风,导致兔被关在漆黑的房间里整整几天几夜。连宫女都忘了给他送饭。可兔,却依旧活的像以前一样。

      他依然是微瘦的脸庞。有时眼里闪着微微的红光,很快又褪回原本的浅灰色。

      宫人的苛待也没有让兔变得憔悴、或是觉得自己可怜而哭泣。

      谁也不知道兔在饥饿时会如同呼吸吃喝一样自然地返回猎场。在诸多眼皮子底下,兔就像真正会掩藏自己行踪的兽,去猎场里那里攫取燃烧不尽的生机和血肉来填饱自己的肚子。因为他受伤了。

      兔认为自己踩中了公主无形的“陷阱”,他在不知名的地方触碰了雷区。

      于是公主理所当然地拒绝了他的求偶,并把他赶出了她所属的领地。

      兔决定变得更为强大一些。

      自从猎场暴动后,如同幸存下来的猎场里的人见过的满天血雾似的,一股紧张而躁动的气氛弥漫在雍国皇宫里。

      这件事禀告给雍王时,他并未惊怒,反而头一次起了兴致来到猎场。猎场上,雍王眯起眼,随手拿起猎场武器架上一把漆黑的弓,手臂上青筋虬结,轻松地拉出了一道凶悍饱满的弧线射向上空。

      一只雄鹰惨叫。盘旋几圈后将射出去的弓箭带回来雍王手中。

      “一群蠢货被自己豢养的野兽反扑,咬死了反倒省我的事。逃出去的质子再养凶一些,捉起来才有意思,不是吗?”

      “瞧你们,连牛羊猪都不如。”

      雍王抓起负伤雄鹰有力的一双翅膀,雄鹰临死反扑,尖喙狠狠啄了雍王的左手,划了一道血气扑鼻的口子。掐断这只鹰的喉咙时,雍王脸上一半是惋惜欣赏,一半是死死盯着猎物的嗜血冷酷。

      一旁在猎场暴动中侥幸活下来的王侯们听到这不禁面红耳赤。

      忽然一个万户侯毅然站出来,羞愧拱手下跪道,“陛下,建猎场的主意是家中犬女想出来的,她行事鲁莽,又是小孩子心性,一时心热上手事后便疏与管教了,不想现在竟然出了如此纰漏!求陛下给小女一个补过的机会,若是...”

      “若是不成?”

      “若是不成,我必随我那性情刚烈的小女一同受千刀万剐、以死谢罪!”

      雍王蓦地放下了弓。他脸上仿佛阴沉地能滴出水来。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他大步迈到万户侯面前,抬起纹满龙身的靴子,暴怒地一脚踹在万户侯心窝上。

      众人又惊又悸,忙往后躲去,不知阴晴不定的雍王又发了什么疯。

      万户侯惶恐至极,咽下涌上喉咙的血,将身体伏地如同贴地的草芥一般。

      “本王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说起来,本王也有个小女儿,是朕最宠爱、宫中最可爱的小公主。”

      “本王将这猎场送给公主不过几月,就成了份没有价值的薄礼。既然你的女儿这么聪明,那就给本王好好想想——如何挽回本王在公主面前的尽失的颜面,如何能代替猎场的小宠,让公主在本王面前也放怀大笑一次。你那女儿若是做不到...”

      “就送上自己的脑袋给本王取乐吧!”雍王忽而想起什么,冷冷补充道。

      “本王记得,你那小侯女似乎跟新任探花定亲不久?若是不成,一并斩了吧。”

      “好歹做对鬼鸳鸯。”

      说罢,雍王捕鹰似的抽了一只箭径直射向爬起来的万户侯的右胸口。利箭迅速没入,咬出长长的模糊血洞。

      “咳...遵、遵命,陛下。”

      万户侯捡回了一条命。

      雍王离开时这些森森泛冷的话,都被万户侯一字不落地传达到小侯女耳中。万户侯姓厉,食邑万户还有余。他原本以为在富庶鼎盛闻名四海的雍国求官,受了一等军功后封侯赏爵是一件美事,本以为自己成了高官,便能享受荣华富贵,从此高人一等,可是....可是谁曾想——

      雍王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陛下他...他根本就没有追究那些质子的意思!只要和那些质子,和质子背后的小国联系合纵攻破雍国——”

      “太天真了。”

      小侯女拿着毛笔在纸上落字,闻言顿了顿,纸上立刻晕出黑点。“父亲,你会死的。那样我会落入麻烦的境地。”

      “若是再擅自行动,我恐怕父亲会坏了我们的大计。”小侯女抬起眼,杏状的轮廓之中,不见寻常女子杏眼的甜美娇憨,积淀的颜色反而比手边墨砚台还要深。她看向自己眼神闪躲的父亲,平静地下令道,“之后猎场的交接都由我来处理。”

      “不需要父亲再做什么了。”

      万户侯在一边,蠕动了下嘴唇。

      “好好养伤吧。你做的蠢事已经足够多了,你不该擅自动公主的东西的。”

      “小枝,父、父亲也是为你好,将探花拉下水也、也不是件坏事。那家伙明明已经和我们结盟了,做起事来依旧滑不溜秋的,咱们若是出了事,他怕是能身上不沾半点干系地脱身,好歹、好歹这次——”

      “够了。”

      小侯女没有什么听下去的意思。她搁下毛笔并没有表露什么情绪。像往常一样面色庄严而平淡地“劝诫”自己的父亲。

      “父亲。听话一点。”

      “探花只不过是一只迟早会死的狐狸。我们绑上一具尸体做什么。我们帮他摘了危险的风头,他如愿以偿地从状元榜眼下来,坐到了安全的探花位置。”

      “明明还没有到利用这个人的时机,父亲却打了一招烂牌。”

      “猎场里的动物不过是最次的备选,当时我提出来时年纪还小,并不周到,果然养出来的好蛊并没有多少。仅有几个还真的跑掉了,死了一些对势力掌权没什么影响的高官贵爵,父亲,你的猎场计划还真是失败又愚蠢。玩够了就收手吧。”

      万户侯的脸一点一点变得颓然而惨白,确实,女儿比他要聪明的多了。聪明而冷静到,让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还白白为探花送上他想要的机遇。若是被他讨好了公主就麻烦了。”

      “现在只能靠我自己了。”

      随后,小侯女让父亲离开了书房,吩咐下人准备轿子进宫处理猎场的事情。探花还没得到消息之前,小侯女决定先去做几件事情,好保证自己的主导地位。

      有件事情很难办。

      听说宫里有一位小公主。公主带走了猎场里的一只兔。办事不利的父亲在那只兔被带走之后,曾尝试将它带回来和其他不愿参加暴动的动物们一起杀死,可不知道为什么,暴动成功了,兔和其他剩下的动物却没有死。真是让人头疼。

      想个办法杀了余下的动物,免得父亲和逃出去的质子勾结的事被暴露出来。

      父亲做事未免太不成熟了。明明是那位备受宠爱的公主的私有物。父亲却擅自动了不能惹的东西,制造了不小的麻烦。

      厉枝面无波澜地想。没办法,她必须想个法子为父亲善后了。小侯女掀起轿帘子,远远望向要去到的雍国皇宫的宫墙,不免思考起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身上没有多余的饰品,寡淡地不像一个正值桃花年岁的闺阁小女。因此求见到粉雕玉琢的公主时她愣了一愣。

      “你为什么要杀我的兔子?”在小侯女提出来意后,巢和凑到她面前问道。

      巢和在收到小侯女请求接见后就毫不犹豫地放人进来了。一见面,她就觉得小侯女像冰做成的石头一样,动鼻子嗅了嗅,果然一股冷硬到能活生生刺伤人的气质。“小侯女,你很想杀兔吗?”

      公主站在寝宫后的花丛中,鸦羽似的睫毛扑闪着,手指抚在花上直白地问道。

      小侯女有备而来。她眉骨较高,俯身看向巢和时仍不由自主地显出居高临下的模样,但声音平淡而自持。“公主听说了猎场的事吗?都是我一时疏忽酿成大错。”

      “小侯女想杀我的兔吗?”

      “这些叛逃的质子们兽性难训,性情跟寻常山林里的野兽也没有差别。公主的兔虽然被带走,却也并非全然温顺,可能会给公主带来潜在的危险。”说着,厉枝从袖中取出来一个有小臂长的锦盒来。

      小侯女厉枝打开锦盒,里面赫然是一截腐烂发臭、泛着青紫颜色的人骨。

      “公主许是一时兴起,最近公主的兔身边却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臣女惶恐这物证污了公主的双眼,为了说服公主却也不得已拿出来。这是往日给公主的兔送吃食的一位太监所余下的最后尸骨了。”

      侯女说着将锦盒很快关上,递给一旁低着头轻轻吸气后怕的宫人,脸上露出淡淡的忧色,劝说道:“这个太监的尸骨只找到了最后这么一块,仵作鉴定是毒杀。”

      “在野外生存必定认识不少草药,也必定知道....见血封喉的剧毒花草。”

      “听说这个太监对公主的兔极好,平日里多加照料,却落得如此下场...”

      “这个下场确实出乎意料......”巢和走到小侯女面前,脸上似乎有了被说动的样子。几个殿内的宫女也围在她左右,正轻柔地摘下花瓣捣成能染红指甲的明矾。

      小公主的脸上湖水往外溢。一颦一笑都泛开淡淡的引诱人注目观看的水纹。她的手上满是揉弄艳丽花朵的花汁。

      忽然,巢和抬头看向一板一眼向她“告状”的侯女,抓起侯女的手,红石榴汁似的水染脏了她的手背,侯女纯粹而冰冷的眼睛立刻被这举动砸开一丝裂缝。

      “真的很意外呀,我还是很喜欢那个小太监的,”小公主苦闷地托住腮。

      “他一直都很善良的,总是很小心很温柔地偷看我,也会给被我打伤的兔送水送食物送药,虽然兔每次都没有吃和用那些加了各种下三滥让人痛苦难堪的东西。”

      “但是嫉妒着兔、又因为兔才在当值的地方有机会见到我的小太监,他偷偷地看我的眼神真的很温柔哦。”

      “利用兔展现自己的善意,希望以最美好最虚伪的样子吸引我这一点——”

      “也很可爱!”巢和郑重地竖起一根手指,十分惋惜地鼓了鼓脸,“明明就快要成功了的,在大家眼里都是温柔又可靠的人,找到的毒药越来越难以辨别出来...”

      “结果,还是兔赢了嘛。”

      听完巢和不经意间的话,小侯女想杀兔的想法愈发强烈了。

      小公主,难道就不为这些不掌控在自己手中的事情而不满吗?难道不会为这种被卷入其中的隐隐危险而害怕吗?

      小侯女眉头跳了跳,她刚要说什么忽然察觉到公主塞了什么东西在她手里。

      “......?”

      厉枝谨慎地抽出自己的手,看到手心被塞了一朵幼嫩而靡丽的小花,它全身心地绽开着,透着点快要烂熟后坠落到地上的气味。侯女还没想好如何应对,就听见面前的小公主殷切地对她说——

      “小侯女,吃掉吧,吃掉这朵花什么我都会答应你哦。”

      侯女迟疑了一下。

      她从来都是直接占有某种想要得到的漂亮的死物,或者是间接得到某件事情的裁决支配权。她还从来没有试过,将食物以外的东西野蛮地吞到腹中去。

      有着花瓣一样柔软的脸颊、花蕊一样沁着蜜的小小唇舌的小公主,这样带着隐晦意思地催促她吃掉手上这朵花。

      这是....在引诱她吗?

      侯女厉枝盯着公主,动作缓慢地将花塞到口中,用尖牙一点一点撕咬开。

      “...太苦了。”

      巢和不知从哪里拿出一罐蜜饯,自然地取出一枚喂到她嘴边。这时候侯女才意识过来,小公主虽然已经及笄了,却真的很小,她一低头,小小的脸上一点懒意又纯真的笑容,还能看见那小小的软腰。小小的指尖落在她唇上,比她豢养的蛊中最温和的毒蝎蛰人时还要柔软无力。

      侯女慢慢收敛起眼神。

      侯女吃掉了一整朵幼小的花。

      “那么,侯女想要杀我的兔吗?”巢和狡黠地一笑,收回手背在了身后。

      “...是,我想要杀公主的兔。”侯女终于没有正面回避这个问题,头一次在初次见面的人面前说出来“想要”这个词。

      别说是所谓的暗地里的诸多结盟者,就是对着父亲,侯女也从未像现在这样放弃了一切伪装、粗暴将这个词说出口。

      因为公主会看出来她在说谎。

      因为公主看起来很弱小很聪明,却没有置她于死地的能力和想法。

      也因为一股莫名的、隐隐兴奋起来的欲动,让侯女无比强烈地有了“想要”的念头。她想要....直白表露出这种“想要”。巢和看出来那是一种漂亮而冷静的贪婪。

      “除这以外呢?侯女,你还想要什么?”小公主甜蜜地引诱她。

      真是...狡猾的可怕。侯女看见的是奇怪的勾着她上前袒露一切的小公主。她的心跳起来,尽量以一种不紊乱的频率。

      侯女而肉眼可见理智在缓慢地瓦解中,但她能掌控这个“失控”的过程。

      于是她愈发冷静了,她逼近了巢和,黑色的发丝垂到小公主柔嫩的脸上,比水鸟濒死的吐息还要冰冷的口吻回答道——

      “我什么都要。”

      “世上所有值得拥有的死物。”

      “异域的玛瑙宝石,香都的奇花异草,我都想要。世上的好东西,建数百座、数万座国库的地方都是不够存放的。我要所有的东西,好东西,漂亮的东西,有价值的东西都在我的掌控之中。那就把天下变成我的宝库,每一件东西都属于我,当我想要的时候,就可以自己去取。”

      “我要这个皇宫里最好的位置。”

      这些话的声音压地极其低,落到被侯女紧紧抵住的巢和耳边,愈发难以听清。但巢和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她弯了弯眼睛,在察觉不对劲的侍女准备上前隔开两人之前就推开了侯女。

      “知道啦。”

      “我都知道啦。”

      “我答应你,一个月之后我就把兔放回猎场,那时候他就不属于我了。你自己去捉他吧。如果做到的话,杀了也没关系。”

      得偿所愿的小侯女愣了愣,很快恢复了理智,离开时巢和随手摘下另一朵花送给她。这回不用吃啦,拿回去,丢掉泄愤也好,放在花瓶里慢慢枯萎也好,总之把这个我不想要的东西带走吧。小公主任性地对厉枝说,转身就离开了。

      她拿着花回了侯爷府。

      在准备杀掉兔和其他动物之前,侯女迟迟无法入睡。夺权登位的渴望在胸口平静地翻涌着,她并没有非要证明什么“谁说女子不如男”的倔强,那只是一种纯粹的贪婪和想要纳入手中的欲望。

      现在,这股渴望中混入了别的什么,小公主花苞似的脸在其中浮现着。

      ...为什么?

      小侯女没有想明白,她想要的一直以来都是华美的价值连城的死物。可公主是有心跳,有脉搏....的。

      那是一朵活的花啊。为什么她会想拿在手里。她拿到手里...做什么呢?

      早早睡去的巢和把这朵花和侯女抛之脑后,没有看见铜镜中若隐若现的新字,也没有看见铜镜那充满不确定性的预言在频繁地发生的改变:【...你将与侯女共眠一棺....永世尸骨都与她纠缠不清....】

      而当晚,小侯女却做了一整晚的梦。

      小侯女做了一个梦。一个汁水丰沛花瓣柔软、蕊心芬芳四溢的梦。

      她梦见——

      她最终....还是吃掉了那朵花。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腐烂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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