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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香如故(1) ...

  •   别家的小姐,都是稳重得体,我家的姑娘,偏是莽撞任性。
      这是静宁家里人常说的话,静宁也清楚,自己的性格,和自己的名字完全不沾边,大概,她是大家闺秀里面,越长越歪的那一类,所以,关于她的婚事,阿玛和额娘都感到绝望。
      因为,他们不认为,未来的夫婿,能够容忍这样一个,没品味、没举止,脾气坏、嘴巴坏,除了长得好看,其他一无是处的女人。
      阿玛千挑万选,看中了出身低微的八皇子胤祀,静宁觉得,这是因为显赫的郭络罗家,要在纷乱朝局中投入不同的赌注,而她被投给了八皇子,仅此而已。
      洞房花烛夜,静宁的喜帕被揭开,她抬头,看见一个谪仙似的人,大红喜服,温柔笑意,好看的眉眼像是雕刻出来的,简直是君子如玉,风华天成。他的举止优雅合仪,连掀盖头这样的俗事,都完成得赏心悦目。
      静宁看傻了。
      大概是她直勾勾的眼神引起了对方的好奇,八皇子胤祀微微俯身,声音像是陈年的醇酒,“怎么了?”
      “不会吧,你真是我夫君?”
      胤祀愣了一愣,颔首而笑,“是我,夫人。”
      “那我真是捡大便宜了……”静宁仍然没能停止感叹和惊艳,“看来,有一个显赫的姓氏,还是挺不错的。”
      “夫人本就很好,与姓氏无关。”
      “行啦,这种场面话就不用讲了。”静宁拍拍胤祀的肩,“你之前又没见过我,娶我肯定是因为我的姓氏嘛,我知道,你为了争取我母家,肯定会对我很好,那我就不客气了,毕竟我这个人很不怎么样,你就多让着我一点吧,谢谢了。”
      说完,静宁就意识到,好像,不妥。
      虽然她说的是大实话,但是,有些大实话,是很让人难堪的,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她经常因为乱说大实话而被教育。不过,听完这么刺耳的一席话,八皇子胤祀的表情没半点变化,“夫人放心,我一生都让你。”
      涵养了得,涵养了得。
      一番相处下来,静宁有一个神奇的发现:胤祀那种惯常的笑意,仿佛是长在脸上一样,揭都揭不下来,好像完全没有脾气。不愧是朝臣交口称赞的皇子,八面玲珑、温文尔雅,从里到外都挑不出一点毛病。
      静宁生来就有反骨,胤祀越是这样,她就越是好奇,他不笑的时候是怎样的,生气的时候是怎样的。于是,她开始在府里兴风作浪,譬如见到他的侧福晋和妾室,直接甩脸走人,譬如趁他在书房议事的时候,在门口遛狗逗猫,譬如在他想留宿她房中的时候,吩咐丫鬟把他锁在外面。
      胤祀泰然处之,没有丝毫愠色,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有一回,九皇子和十皇子来府上吃饭,十皇子带了十福晋,胤祀自然也要带上她,九皇子没有正妻,董鄂小姐的事情,静宁在闺中的时候就有所耳闻,于是,她特别好奇地问九皇子:“九弟,为什么不退婚呢,如果九福晋一辈子找不到,你就一辈子不娶吗?”
      九皇子看了她一眼,眉目冷冷的,没说话。
      胤祀连忙举杯致歉,“九弟勿怪,我代夫人赔罪了。”
      九皇子沉默碰杯,仰头,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那是静宁第一次见九皇子,留下了极度不好的印象,因为她觉得,九皇子给人的感觉,非常阴郁,非常消沉,冷漠易怒的性格和胤祀截然相反,比较之下,落差巨大。
      九皇子的妾室完颜月有孕,本应由福晋照料,但九皇子没有福晋,所以在即将临盆的时候,静宁只好勉强坐镇一下,完颜月的分娩很不顺利,可能有性命之虞,下人给前厅的九皇子递了消息,九皇子赶来的时候,那张戾气遍布的面容,竟浮现出噩梦一般的惶然。
      奇怪的是,九皇子压根就没进去,只是站在落月轩外出神,从行为上看,仿佛里面那个不是他的孩子一样,静宁觉得他完全没有期待,可是,从表情上看,他又分明是那么害怕,如果不是担心完颜月,他在害怕什么呢?
      后来,九皇子从养生堂抱回两个弃婴,静宁万分迷惑地问胤祀:“他对小孩子有什么执念吗?”
      “也许,他是想赎清自己的罪孽。”
      静宁没听懂,胤祀却没有再多说,总而言之,静宁依然断定九皇子是个有些疯魔的人,他干过的不可理喻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除夕之夜,竟敢不赴大宴,反而去客栈立雪吹箫,比如,有个朝臣给他送了一盆灼灼的海棠花,他却将其砸得粉碎,更可气的是,每一次,都是胤祀替他周全善后。
      甚至连九皇子出去喝酒,胤祀都要关心,生怕他醉死在外面。
      九香居的歌女在台上唱得袅袅,“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胤祀在楼下和掌柜结酒钱,静宁在楼上雅间之外,完全不想理会里面的人,但是又怕出什么意外,只好忍着浓重的酒气,分一只眼睛盯着。
      听到歌声,醉死在桌上的人动了一动,想起身,却根本站不稳,倒下的时候,头重重磕在桌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似的,摔了酒壶,大笑起来,哪里还有一点天潢贵胄的样子。
      他的袖中摔出一枚蓝色的掩鬓,竟是女子的发饰,静宁有些吃惊,却见他撑起身,狼狈地伸手,如同溺水之人想要抓住唯一的稻草。胤祀蹲下身,拾起,递给他,“你就算疯一辈子,她也不会回来了。”
      原来,九皇子一直在等着谁吗?
      九皇子的表情似笑非笑,醉醺醺倚在桌下,攥紧了手中的物什,没说话,一双眼却是红的。
      胤祀问他:“你还想等多久?”
      “再等。”
      静宁忍无可忍,插嘴道:“等等等,等到又能怎么样,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哪个姑娘看上你,真是倒了血霉。”
      九皇子看向她的眼神,真是万分的恐怖。
      静宁不甘示弱,“我家老八认识你,也是倒了血霉。”
      总算把九皇子那个醉鬼送回府,静宁躺在自家床上,为这个令人头疼的弟弟长吁短叹,胤祀躺在她身边,黑暗中,那双眸子里仿佛有皎皎的月色,“方才在九香居,你唤我什么?”
      “我家老八啊。”静宁笑眯眯地看他,“你是我的男人,有什么问题?”
      胤祀一笑,“没有。”
      静宁的笑容却垮了,她翻身,将他压在床下,狠狠地问:“为什么你不生气?”
      胤祀噙着笑,几分好笑地问她:“为什么你想看我生气?”
      “人不可能没有脾气,你每天都笑脸相迎,不觉得特别虚假吗?”
      “你阿玛正是看重这一点,才把你嫁给我。”
      静宁愣住了。
      是吗,是这样吗。
      因为她是个心直口快,惹是生非的姑娘,所以她的夫君,必定要是天底下脾气最好的,无论她如何为非作歹,都能一笑而过,她闯了祸,他替她圆,她得罪了人,他替她赔罪。
      这么一看,她和九皇子,好像也没什么区别啊。
      “可是,你不累吗?”
      “没办法,说了要让着夫人的。”
      他对她一惯都是甜言蜜语,不知道几分是真、几分是假,然而,静宁却已一点一点,沦陷在他的温柔和笑意之中。
      倘若,不去计较的话,这样过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
      静宁俯身吻他,吻得毫无章法,气势汹汹,而他和从前无数次一样,温柔地抱着她,温柔地回应。
      十皇子邀请众人去他府上小聚,适逢海棠花期,满园的海棠在春风里开得如火如荼,众人索性在园中幕天席地,饮酒吃肉好不快活,只有九皇子一个人,倚在远处的海棠树下,偶尔有花瓣落在他的肩上,却更显得那个背影寥落孤清。
      静宁偷偷问十四皇子:“九弟平生,不是最见不得海棠么?”
      十四皇子笑了笑,“不是他见不得海棠,而是,他一直在等着那个,喜欢海棠的姑娘。”
      “这么多年,还不肯死心吗?”
      十四皇子摇了摇酒壶,长长叹息一声,“让他死心,不如让他死了更痛快。”
      春风急促,海棠花簌簌摇落。
      远处,九皇子微微弓身,将手抵在胸肋处,似乎在忍受剧烈的疼痛,静宁趁此看清他的神色,素来苍白阴郁的面容,在望着风中飘舞的海棠之时,眼神竟然是那么温柔。
      那么温柔,那么悲伤。
      在那个瞬间,她不觉得九皇子是个疯子了,他只是活得太过较真。
      原来,这就是动情动心。
      静宁想到胤祀亘古不变的笑意,忽然意识到,她的夫君,其实从没有把她当做妻子,他对她无条件的包容和忍耐,是不是因为,那里面根本就没有真心?怪不得,她每次想要惹他、激怒他,都像一拳打在棉花里,寂静,杳无回音。
      他永远都在笑,是因为他早已舍去了喜怒哀乐。
      胤祀见她走神,笑着问她一句:“怎么了?”
      静宁瞪他,“你是块冰吗?”
      胤祀怔住,看向十四皇子,十四皇子耸肩摊手,表示自己很无辜。静宁挡住他的视线,严肃地开口宣告:“就算我喜欢的是块冰,我也要把它捂热。”
      说完,她直接吻上他。
      众目睽睽,十皇子和十四皇子立刻起哄叫好,十福晋和周围的几个丫鬟纷纷红着脸躲避,静宁不在意,她想看他的反应,无论是推开,还是回应,都可以。
      可是,他既没有回应,也没有推开,只是带着如常的笑意看她,仿佛又一次纵容她的胡作非为。
      一颗心,沉入谷底。
      难道胤祀这么多年来,从没有对谁心动过?静宁不信,她开始疯狂打探胤祀的往事,可恨府上的下人训练有素,口风极严,不会多说主子一句话,静宁没有死心,继续找宫里的人打听,终于有所收获。
      据说,胤祀小的时候,喜欢董鄂家的小姐,也就是九福晋。
      这个消息太过震惊,静宁只知道,九福晋是个佳话满京的传奇人物,是九皇子朝暮所念、宁死不肯退婚的妻子,没想到,她还是胤祀的心上人?
      究竟是怎样一个姑娘啊……
      有一天晚上,胤祀从九香居回来,笑意中竟有如释重负,静宁询问他何故,他抚上她的脸,“她回来了。”
      “谁?”
      “九福晋。”
      “那你回来干什么?!”
      胤祀的神色有点诧异,“九弟和她多年未见,必有无数话要说,我留下也是多余。”
      静宁抚上他的脸,“别难过。”
      “……?”
      “她不喜欢你,是她没有眼光。”
      胤祀顿了良久,“我觉得,夫人你对我有所误会。”
      “没关系,不用解释,我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
      胤祀揉了揉额角,大概是真的没想出解释的办法,静宁看得心疼,倾身抱住他,“董鄂玖久不喜欢你,我喜欢你,虽然你不喜欢我,但是却对我这么好,我也会一直对你好的。”
      “你怎知我不……”
      胤祀的话戛然而止,静宁偏过头问他:“什么?”
      “没什么。”他将她的脑袋按下,“你到处打听,不如直接来问我。”
      “直接问你,你肯告诉我吗?”
      胤祀的声音几分无奈,“你又没问,怎知我不肯?”
      那晚,胤祀和她讲了许多往事,他和董鄂玖久的初见、动心,以及隐秘的一厢情愿。静宁趴在他怀里听完,伸手摸摸他的背,“那支箭刺到哪里了?”
      胤祀一笑,“早就好了,哪里还能摸到。”
      静宁难过极了,半晌都没说话,只是用力抱紧自己的夫君。
      “在想什么?”
      “如果我早点认识你就好了,我现在,特别想回到过去,”静宁的声音闷闷的,“特别想抱抱那个小孩子,也许,他就不会长成现在的样子,把所有事情都忍在心里。”
      “你喜欢的,不正是我现在的样子么?”
      静宁急忙辩解:“不是的!”
      “不喜欢?”
      “哎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你把我搞糊涂了,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讨厌!”
      胤祀低笑。
      九皇子和九福晋成婚当天,胤祀带着她参加婚宴,黄昏时分,九皇子迎亲归来,他直接将新娘从花轿里抱下,跨过火盆,一路走向正厅的喜堂。春风里,夕阳下,两旁的海棠正开至阑珊,簇簇如云霞,落了九皇子满怀。
      静宁忽然意识到,那个据说,见不得海棠的九皇子,其实他的府上,每一处,每一角,都种满了海棠。
      九皇子的眉目很平静,没有喜悦和温柔,也没有阴沉和戾气,他不再是静宁印象里那个偏执易怒的疯子,也不再是那个醉生梦死的酒鬼。所谓情爱,竟有这样脱胎换骨的作用吗?
      瞥一眼身边完美无瑕的夫君,静宁默默叹了一口气。
      过了几天,静宁正式地、偷偷地,拜访了九福晋。
      庭院春意阑珊,花至荼蘼,九福晋一身蓝衣,坐在小桌旁,正支颐阖眸,乌发间,海棠花的步摇簌簌摇动,在午后的阳光里,泛出温润明亮的色彩。桌上,摊开的簿册在风里哗哗翻动,她却恍若无闻,手里雪霁晴云的团扇将落未落,半掩着美人面容,却更似人间绝色。
      静宁想了想自己,确实有一回,她也在庭院里睡着了,胤祀叫醒她的时候,她的半边胳膊已经被自己枕麻了,口水淌了一片,醒来以后,迅速用袖子擦了擦嘴,茫然地看向自己夫君,“你干嘛?”
      真是惨烈的对比。
      胤祀那样风雅讲究有品位的人,果然会更喜欢九福晋这样的吧。
      静宁走到她面前,清了清嗓子。
      九福晋被她吵醒,睡意半褪,娇眼半睁,就算静宁是个姑娘,此刻也有点把持不住,她板着脸,肃穆地介绍自己:“我是你嫂子。”
      九福晋笑了,起身向她行礼,动作好看得挑不出一点毛病,“玖久见过八嫂。”
      静宁被她笑得头昏眼花,“你怎么知道我是八福晋?”
      “素闻八嫂活泼,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难道她是在怪她不经通报,就直接跑来吗?静宁哼了一声,“什么素闻,你从哪里闻的,外面那些人,用的词可不是‘活泼’,而是‘泼辣’,小久,这种场面话就免了吧。”
      九福晋笑出声,重新在石凳上坐下,“哦,好的。”
      静宁震惊,“这么快就卸下伪装了吗!”
      九福晋给她倒了一杯茶,示意她坐,“八嫂来找我,可有什么指教?”
      “没有,”静宁自己都听出了自己话里酸溜溜的味道,“我就是好奇一下,传闻中的董鄂家小姐,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九福晋揣摩她的语气,良久,试探着问道:“八嫂,难道是知道,八爷曾经喜欢董……”
      “对啊我知道,所以我来看看你什么样,不行吗?”
      九福晋笑出声,“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现在,八爷肯定是喜欢八嫂啊。”
      静宁吓了一跳,“你凭什么断定他喜欢我?”
      “你又凭什么断定他不喜欢你?”
      静宁猛灌一口茶,将成亲以后的诸事一五一十都说了,九福晋听完,挑了挑眉,“八嫂,我觉得他挺喜欢你的。”
      “啊?何以见得?”
      “就算你闹得天翻地覆,他也不与你计较,除了喜欢,我想不到别的原因。”
      “因为我的母家呗,他只能对我好。”
      团扇轻轻点在她的额间,九福晋对她笑,“如果你觉得,八爷为了获得你母家的支持,就能这样隐忍可欺,那你把他想得太简单了。他出身微贱,从讥讽与刻薄中长大,能走到今日的地步,手段绝非等闲,他如果恼了你,何须疾言厉色,自有你的苦头吃。”
      “是吗?”
      “你无非是觉得,和九爷相比,八爷的云淡风轻,未免显得不够深情。可是,每个人成长环境不同,性情自然也不同,有的热烈坦率,有的静水深流,八爷只是习惯了自己处理情绪,面上当然不露声色一些,可他是个聪明人,若非动心,断不会容你‘放肆’至今。”
      静宁被她说得张口结舌,“我坚信多年的想法,被你两三句,推翻得彻彻底底啊,你是个什么妖怪?”
      “预知未来的妖怪。”九福晋笑吟吟看着她,可是静宁却觉得,那笑容多少有点哀伤的意味,“如果我说,终有一日,他肯为了你,放弃自己的一切,你信不信?”
      不信。
      果断不信。
      静宁不能想象,风雅温润如谪仙的八皇子,放弃一切是个什么样子,不过九福晋说的也有道理,各人有各人的性格,她也不该强求胤祀跟她翻脸吵架,所以静宁放弃了故意惹他生气的念头。
      仔细一体会,自己出嫁以后,日子过得确实是安逸,没有长辈管教,她其实比从前更加无法无天,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闯了祸也不会挨骂,反而有一个周全好脾气的夫君替她善后,人生到此,实在该满足了。
      于是,静宁消停了。
      皇帝巡幸塞外,命八皇子胤祀监国。
      八贝勒府原本就热闹,如今更是门庭若市,静宁厌烦这些人情往来,不想听场面话,也不想说场面话,所以无论来者是谁,统统闭门伺候,反正八福晋在京里的声名已经坏透了,她不介意再坏一点。
      一些心胸狭窄之徒,跑到胤祀面前,若有若无地提起,八福晋还真是厉害等语,胤祀不过是置之一笑,并不介怀。
      八贝勒“受制于妻”的说法,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静宁盘腿坐在床榻上啃酥饼,丫鬟说有某某夫人带了某某好礼前来拜见,静宁一眼瞪过去,“不熟,赶出去。”
      丫鬟方退出,胤祀就进来了。
      他今日穿了一袭石青色织锦长衫,绣金蟒,佩白玉,穿庭而过,衣袖间染了榴花和晨风的味道,静宁立刻由衷地自惭形秽起来,连忙把床帐放下。
      胤祀将床帐挑起,在两侧的铜勾处束好,笑问:“不是醒了吗?”
      静宁低头打量了一眼自己,酥饼的饼渣到处都是,被子在她身下团成皱巴巴一坨,头发也是乱糟糟一片,穿着凌乱不整的睡衣,光着脚,实在是邋遢得不像话,要是被她额娘看见,必然会被骂上整整一个时辰。
      “你还是别过来了吧,”静宁连连摆手,“太煞风景了。”
      以前,她比较没心没肺,可是自从和九福晋相熟了以后,她每每都感到一种惨烈的对比。九福晋本就有倾城的容色,偏生,行止如娇花照水,顾盼如缱绻平生,无怪胤祀会喜欢。
      “最近是怎么了?”胤祀坐在她身边,将她手中的酥饼拿走放好,理了理她的头发,又掸去她身上的饼渣,笑道:“夫人这样安静,我倒不习惯了。”
      静宁捂脸道:“我衣衫不整,长发未梳,你等会儿我。”
      胤祀拂开她的手,语气如常温和,“宿夕不梳头,丝发披两肩,不正是美人所为?”
      “算啦,你不用说这些话。”静宁一声叹息,“九福晋才是真正的美人,我可差远了。”
      “九福晋?她和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就说了说你的事。”
      “我的什么事?”
      那种悄悄话,静宁当然不可能跟胤祀说,所以脑子里挑拣一番,选了几句能说的,“说你手段了得,是个聪明人,之类的。”
      胤祀一怔,“她告诉你了?”
      静宁点点头,“反正,我想开了,我以后都不会去闹你了。”
      胤祀身形一僵,垂眸半晌,慢慢放开了她的手,“好。”
      静宁觉得他这反应有点奇怪,可也说不上是哪里奇怪,胤祀起身向外走,临出门前,忽地顿住脚,回眸看她,眉目间仍是笑意,“不是说,就算是冰,也要捂热的吗?”
      “啊?”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那天以后,胤祀的态度变得相当莫名,静宁和他说话的时候,分明是言笑如常,可隐隐之间,又有点若即若离的味道,最重要的是,晚上竟然和她分房而睡了!
      这是二人成亲以后,前所未有的事情,静宁暗忖,大概是他身负监国重任,压力太大,那天又看到她把饼渣弄得满床都是,难免有点心烦意乱,一时嫌弃也很正常,眼下,她还是不要给他添乱比较好。
      九月初,八皇子被任命为内务府总管,年纪轻轻而位高权重,朝野无不侧目。静宁和九福晋炫耀此事的时候,九福晋终于看不下去了,“我又不是你夫君,能不能别用这双星星眼?”
      “我家老八也太优秀了吧,十七岁受封贝勒,二十七岁出任内务府总管,不仅才干卓越,而且生得又那么好看,品味上佳,举止风雅,你说,老天爷怎么会造这样一个人出来啊?”
      九福晋堵住耳朵,“听不下去了,八嫂饶命。”
      静宁心满意足地说完,心满意足地回府。她虽生于权贵之家,却并不懂朝堂,几日后,太子被废黜,党羽被逮捕论罪,胤祀负责此事,没有大兴牢狱,获得了皇帝的夸赞,说他仁德。
      可是没过多久,皇帝又忽然翻脸,说这是废太子行径,妄博虚名,更夸张的是,皇帝直接扬言,今后再有称誉八皇子的,一律杀无赦。
      八皇子被即刻锁系,交议政处审理。
      胤祀当晚被放回府中,只是,夺爵,停俸,降为闲散宗室。
      静宁气得要发疯,一路杀到他的房间,直接抬脚踹开门,胤祀本倚在床边读书,看见她又摆出大闹一场的架势来,不由笑了笑,“谁惹夫人了?”
      “你阿玛!”静宁吼他,“我就觉得你很好,特别好,天下第一好,怎样,不是杀无赦吗,他来杀我啊!”
      话音未落,她就被拽倒在榻上,胤祀捂住她的嘴,脸上第一次不见了笑意,皱着眉道:“别乱说。”
      静宁扭开他的手,“你不是很聪明、很有手段吗,他这样欺负你、委屈你,你就这样忍气吞声吗?”
      胤祀愣了,“九福晋和你说的,是这个?”
      “啊?不然是什么?”
      胤祀笑着看她,“皇阿玛向来如此,不必生气。”
      “向来如此就不生气了吗?正是因为向来如此,才更可气不是吗?你小的时候,他关心过你,爱护过你吗,他凭什么用这样难听的话说你?”
      “他是父,更是君。”
      静宁掀起他的衣袖,胤祀的手腕上有一道刺目的红肿,她知道那是枷锁留下的痕迹,这个在她心里和神仙一样的夫君,竟然被这样羞辱作践,她的手止不住地发抖,一颗心同样抖得厉害。
      胤祀放下衣袖,笑意和平常没有半分区别,“没事。”
      怎么会没事呢,他从一个出身微贱的皇子,走到今天的地位,一切都务求尽善尽美,该是多要强、多骄傲的一个人。可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让他把所有的情绪都掐死在心里,面上不会露出一丝一毫。
      他越是云淡风轻,静宁越是心疼。
      “你是不是没有心啊!”
      胤祀被她问住,垂眸不语。
      静宁没忍住,眼泪啪嗒啪嗒掉下,胤祀连忙用帕子替她擦着,“怎么骂到一半,自己倒哭了?”
      “我不是骂你,我是说,我是想说,”静宁避开帕子,熟练地抬起袖子,在眼睛上一蹭,“从今以后,我做你的心,替你疼,替你哭,你会不会,不那么难过一点?”
      胤祀许久都未说话。
      静宁也不指望他回答什么,她只是太心疼他,仿佛从小到大,他唯一学会的事情就是笑,不管伤心还是愤怒,永远都只有一个笑,她改变不了他的过去,可是,她会一直陪着他。
      胤祀将她揽在怀里,她的眼泪就落在他的胸口,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如皎月,一如既往带着笑,“好,从今以后,阿宁做我的心。”
      他从未唤过她的名字,这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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