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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行人难久留 ...

  •   清淡的海棠香气,环佩琳琅,衣裙曳地。一袭柳叶织锦的碧衫渐入视线,须臾,听得个不疾不徐的声音,“平身。”
      展念起身,缓缓抬头去瞧宜妃,凤眼丹唇,含威不露,勾勒出爱憎分明的姣好面容,然而沉寂的眸子却极不和谐,仿佛是精致的人偶失去了牵引的线,显得毫无生气。
      展念默然,这样的眼神她曾在过去无数次演绎。深宫旧人,任是荣宠一身,藩篱之中也终是如此模样。
      帐外内侍入见,“皇上改召卫氏,特命奴才前来,娘娘不必等了。”
      宜妃闻言,将发上华贵明艳的步摇尽数摘去,笑道:“劳烦公公回禀,妾闻卫氏入帐伴读,便已知不必等了。”言罢微微垂首,掂了掂手中步摇,“君恩浩荡,皇上所赐,果然沉重。”
      走入内室,宜妃将步摇随意掷于妆台,并没有看她,“叫什么名字?”
      “展念。”
      “展念,斩念。”宜妃挽过青丝,随手拔去其中白发,“可知这世上,有情则念,虽百斩而难断。”
      “……”
      宜妃这才细细地看她,然而看着看着,表情却变得复杂起来。
      展念被这样盯着,感觉很奇怪,“怎么了?”
      “你长得和董鄂玖久,真是一模一样。”
      “董鄂玖久?”
      宜妃笑了笑,摇头,“怪不得,他这样喜欢你。”
      展念更加费解,“谁喜欢我?”
      “他跟他皇阿玛一样脾气,身边伺候的,连个女孩子都没有。”宜妃将手放在她的发顶,“这些年,我给他挑的,他都看不上,可是,他肯给你侍书的位子,说明他亲近你,女孩子总归心细,收了你也好。”
      展念觉得宜妃娘娘对自己的儿子,实在有很大的误会,“他亲近我?”
      “能长得像九福晋,也是你的造化。”
      ……真是好大的造化。
      展念礼貌而敷衍地点头称是。
      妆台上,金银镂空花卉缠枝纹炉中,淡烟萦绕,宜妃揭盖添香,“可识此香?”
      “奴婢不懂香,只知道这是西府海棠的味道。”
      “海棠有一别名,‘相思草’。”宜妃垂眸,拨弄着香灰,“草叶非花,若是弄混了,可有些难办。”
      这是,在暗示她什么吗?
      “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濛濛细雨中。”展念微笑,“海棠被誉为‘国艳’,可以种在皇家园林,与牡丹玉兰争艳,却也可以安于乡野,清寒自守,所以苏轼曾写,‘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娘娘爱海棠的香味,奴婢却爱海棠的气节。”
      从宜妃的反应来看,她的回答,大概还算过关。
      “先时,母家宅邸中,曾有海棠一株,花色为蓝,世所罕见。”
      “蓝色的海棠?”
      “元人有赋,兹花之绝俗兮,甘与蝴蝶而同梦。海棠有西府、垂丝数种,还有此一种,唤为‘梦蝶’。”
      “梦蝶……”展念心中微动,觉得这名字美不胜收。
      “入宫数年,宅邸改迁,九阿哥孝顺,便将那园子划入他府中,待你回京,可前往一观。”宜妃伸手,抬起她的脸,“却不知眼前这一株海棠,是开在上林苑,还是竹篱间。”
      虽然,宜妃娘娘叫她来,本意是关怀一下儿子的生活,毕竟胤禟自出生起,就不在她的膝下,母子之间,多少有些隔阂,可是展念越听,越觉得,宜妃娘娘和胤禟,完全就是在两个频道上。
      比如宜妃娘娘嘱咐她,要好好照顾他的衣食起居,可是展念觉得,这并不是胤禟在意和需要的。
      终于结束一场冗长的谈话,展念回去的时候,胤禟已不在帐中,问了知秋才知道,皇子们又被皇上叫去户外运动了。每个人都在忙,只有她无事可做,在古代,也想不到什么消遣的好办法,最后,展念搬了小板凳,坐在帐口处,开始发呆。
      大约天色将暮的时候,营地传来一阵喧哗,有两个小孩子正策马狂奔,几个下人跟在马后,追得气喘吁吁,从他们的衣服和招摇过市的排场来看,应该是两位小皇子。
      营地来往的人很多,马蹄踏过,烟尘翻滚,四处忙乱。
      展念非常感慨。
      真是没有公德心啊。
      命如草芥的下人啊。
      正在啧啧的时候,一道影子覆住了她,清冷而修长。
      展念抬头,面前的少年一身戎装,挽弓负箭,佩剑执鞭,衬着凌厉眉目,竟有一种凛冽的杀伐之气。
      虽然方才的两位小皇子,也是如此打扮,可是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胤禟身边跟着的,只有佟保一个人,放在皇子里,实在太朴素低调了,所以他接近的时候,她完全没有注意。
      展念依然坐在小板凳上,仰头看他,“有什么事?”
      “放肆!”佟保已喝断她,“还不起身行礼!”
      胤禟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开口,“不需要。”
      佟保立刻噤声。
      他的眼睛,重新落在她身上,“过来。”
      “哦。”
      胤禟走到帐前,掀了帐帘,微微侧身,示意她先进。
      佟保的眼睛快瞪出来了,展念也有些错愕,她朝帐内挪了几步,谨慎地站住脚。胤禟正将弓箭放回架上,余光瞥见她站得远远的,唇角轻轻扬起,眸色如同深潭染了溶溶月光,“这么怕我?”
      实在因为他这身武人打扮,太有震慑力和压迫感。
      可是,他这样笑的时候,竟然有惊人的温柔。
      说起来,他真是很少笑啊。
      心跳骤然乱了几拍,展念缓了缓,慢吞吞向他挪了几步,“可能是晚饭没吃饱,有点饿,脑子转不动。”
      他从条桌上拿了一碟糕点,走到她面前。
      应该是下人刚送来的,尚有微微热气,桂花酒糕被切成晶莹的菱形,有淡淡的香味。她已经很久没吃过甜食了,面对这种亮晶晶的诱惑,很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礼貌地询问:“你不吃吗?”
      他低头看她,而她正盯着糕点看,显然是想吃,但却舍不下面子上的问题,于是,谨慎地抬头,努力在场面上谦让了一句,有种欲盖弥彰的天真。莫名地,他想到一些毛茸茸的小动物,算不上聪明,可是用那双眼睛看来的时候,总让人有些舍不得责怪。
      “我不饿。”
      回答她的时候,他笑得更明显了。
      十六岁的少年,半倚半坐在书案上,戎装披甲,桀骜难驯。不过,本该是挽长弓、降烈马的手,却四平八稳地拿着一碟糕点,他微微低头,看向她,眉目晴朗,冰消雪融。
      展念觉得很惭愧,因为她竟然有那么一瞬的心动——对着这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少年。
      她垂着眼睛,拿了一块桂花酒糕,边吃边问:“你今天还读书吗?”
      “额娘同你说什么了?”
      展念瞥了他一眼,“她说我有好大的造化,长得和你未婚妻一模一样。”
      “……”他皱眉,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与她总角相交,无关风月。”
      “这是解释的重点吗?”展念哭笑不得,“我对你的隐私没有兴趣,就是非常好奇,我和那位小姐,真的一模一样吗?”
      董鄂小姐可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美人,用知秋的话说,叫做“红颜倾城”,想到此,展念忍不住笑起来。
      有眼光,很有眼光。
      “容貌相类,性情不同。”
      展念笑眯眯地再拿一块桂花酒糕,他的眉却皱得更紧,“你在高兴什么?”
      “九福晋是美人,我长得和她一样,那我也是美人咯?”
      他的表情冷冷的,“没心没肺。”
      展念哈哈大笑。
      女孩笑起来的时候,鬓边的花也在摇曳,眼看就要坠落,他有一瞬的恍惚,伸出手,却立刻意识到自己的逾矩,连忙又收回手,在身侧悄然握紧。
      展念看见他的动作,将发上的花取下,在手里抛着玩,“虽然八爷是一片好意,可是这花,太艳了一些。”
      “你喜欢海棠花吗?”
      展念微笑,“本人平生,独爱海棠。”
      “我也是。”
      男孩子喜欢花,倒是少见,而且,海棠温柔淡雅,和胤禟的气质,似乎很有一些差别,展念默默想。出神的时候,手里的花落在书案上,她低头要捡,正巧看见他的字。
      “心之忧矣,我歌且谣。”
      淋漓尽致的笔锋。
      展念拿起那张薄薄的宣纸,“为什么看到桃子结果,会觉得忧伤?”
      “桃树尚有果实可证自身,而我一生,又在何处得证?”
      “一定要证明吗?”
      “展念,你想要怎样的一生?”
      怎样的一生吗。
      好像没人问过她这个问题,她也从来没想过,似乎大家都默认了,这是个愚蠢的问题,只有最最较真、最最笨蛋的人,才会思考这个问题。
      展念忙着吃掉最后一块桂花酒糕,“我对我这一生的期望呢,一,德行无亏,问心无愧。二,吃饱穿暖,衣食无忧。如果都能实现,也许还有第三条,”她踌躇半晌,还是开了口:“三,得一人爱我终老。”
      “也许?”
      “因为,”展念笑着摇摇头,“当你爱上一个人,就会变得多疑、敏感、脆弱、情绪化,不想吃饭,睡不着觉,听到一首歌就莫名掉眼泪,在夜晚喝酒,直到神志不清。当你爱上一个人,这世界就是方寸之间,无论怎么折腾,都走不出爱人的心。”
      “……”
      “想拥有一生不变的爱意,我猜,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吧。”展念说,“爱是会疼的。”
      他低语,“是吗。”
      “你呢?你又想过怎样的一生?”
      如果是留名青史的话,似乎也算成功了。
      “济世,安民,守此山河,至死方休。”
      这种赤诚一片的理想主义者,在她的时代,已经是凤毛麟角的存在了。如果在从前,展念听到这句话,肯定要置之一笑的,可是,自己究竟为何而笑呢?
      可笑的,难道不是她自己吗。
      她以世故交换诚心,却笑少年温柔勇敢。
      “这就是你夺嫡的原因吗……”
      沉默中,他冷冷盯住她,“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展念没有被他吓到,“说起来你不会信,我是三百年后的人,所以有些事,就算你和八爷不说,我也明白。”
      “虽是吃了酒糕,却也不该醉得这般快。”
      展念叹了口气,“没关系,原本也不指望你相信。”
      他眯起眼睛,逼近她,“敢编这种荒谬的故事,展念,你是不是认为,我不会动你?”
      “坦白说我真这么认为。”展念仰起脸,平静地看他,“因为相信你的为人,所以就算事情很荒谬,我还是告诉了你。”
      他讥笑,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你相信我?”
      “对啊,不可以吗?”
      “可以,”胤禟大笑起来,“如果你敢的话。”
      展念眼睛都没眨一下,答案也根本没过脑子,“我敢。”
      虽然,这好像是两人认识的第二天,但,一个能替她挡下良宵引的皇子,一个允许她直呼其名的皇子,一个不需要她行礼的皇子,她偏偏就是敢信。
      他看着她,良久,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很特别。”
      “很特别吗?”
      胤禟扬声唤,“佟保。”
      佟保立刻入内请安,“奴才在。”
      “方才,是不是有人,忘了向我行礼请安?”
      佟保愣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侍书无礼,但凭主子处置。”
      “不,从今以后,你也不必向我行礼。”胤禟淡淡补了一句,“如果你敢的话。”
      佟保吓得立刻跪下了,“奴才不敢!!!”
      “知道了,出去吧。”
      “谢主子!”
      展念有点感慨,“把他吓成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胤禟的目光落回她身上,“只有你敢。”
      “……这么一看,我确实挺特别的。”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薄薄的星子垂落在草原上,淡色的月亮,也慢慢升起了。
      胤禟换了常服,展念在外间收拾书案,拿掉镇尺和字帖,将笔砚、书册整齐摆好,忽然,在一堆线装古书里,她看见几本羊皮纸面的书卷,打开,是密密麻麻的外文,还附有许多图形和公式。
      天体运行图?
      展念目瞪口呆。
      胤禟正从屏风后走出,展念指了指手上的书卷,“你看得懂吗?”
      “……”对方给了她一个看笨蛋的表情。
      也是,如果他看不懂,何必在书案上堆这么几本书,毕竟在古代,进口原装外文书籍可不是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看完有没有觉得很神奇?”
      “神奇?”
      “是啊,”展念微笑着看向漆黑的夜空,群星已浩瀚,“原来,我们也只是住在一颗星星上呀。”
      胤禟惊异地看她,“你懂西学?”
      “三百年以后,这可不是什么秘密。”展念连忙伸手制止他开口,“我知道你又要说我了,但是,我一个下人,怎么可能有机会读到这些书呢,偏偏书里的内容我又知道,所以,最疯狂的解释,其实也是最合理的。”
      胤禟不想再跟她辩论这个话题,“那么,关于星星,你还知道些什么?”
      “嗯……星星们围着太阳转?”
      他顺着她的目光,也去看帐外的夜色,沉默了很久,“书上说,群星受到一种力量的指引,即使在全然漆黑的天地之中,也能寻得太阳的方向。”
      “因为太阳非常重要吧。”展念撑着头,去看那些闪烁的星星,“人间是不能没有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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