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薄情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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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前的诞辰宴办在晚秋。
如今已经是初冬，城中树木凋蔽，荫城里的冷渗入了人的骨子里。
一路出了城门，日光灼灼，刺地赵津的眼睛微微发酸。离荫城有了十几里地，过了一片荒芜的平原荒漠，随从的数十人身上满是汗水。倒不是热出来的汗，那是被冻出来从脚底浑身发麻的冷汗。
“怎么会趁着初冬的时候出城呢？”有人不禁犯嘀咕道，“原本荫城就阴气重，和着寒气真让人迈不开脚来……”
“听说是发丧误了日子，这也怪不得，怎么说也是小姐的亲生兄长啊……”饶是现在想起来，还是有人咋舌。诞辰宴上，少爷明明才大病初愈，怎么会在用食之后突然发病暴毙呢？
和这些当日未上楼侍奉的人不同，赵津自然知道地一清二楚。当日，鸦雀无声之下，赵津跟着止不住发抖的众仆一起清扫残秽，他蹲下捡起砸在地上纹花绣鱼的瓷片时，犹能嗅到残羹冷炙散发的香气。
想起这些，赵津脸色愈发晦暗了些，这些时日他已经很久没有和那个鬼皇帝说过话了。任凭赵霄吟如何威胁，如何嘲讽，他始终在识海里闭口不言。
那个鬼皇帝又...骗了他！
赵津深深地闭眼，心如溺水般愈发往下坠去，又想起对皇帝鬼无果的质问。
正午稍作歇息时，领头的人开始分发干粮和水囊，赵津往暗绿色树木稍微密集的林间靠近了一些，抽出腰间弓.弩，捡了块钝石头，对准在他头上一只灰色的鸟雀，痛快利落地将其“咻”地一下打落。
他将那只鸟随意捏在手中，脑海中传来赵霄吟的嗤笑声。
“从那只死了的髓影妖身上汲取到造影的本事才不过半个月，你就心安理得地用上了，还真是不挑。”
赵津捏紧了手指，小雀窄小的身骨在掌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却不见这“生灵”为求生的本能而尖叫挣脱。
他刚刚打落这只从自身影子里捏出来的鸟不过是为了掩寻常人的耳目。
赵霄吟被困了数月，意识一急躁地翻腾起来搅得赵津脑袋也生疼不已。
“就凭这只小小的影鸟，就能重新接近你想的那个小姐了？”诞辰宴那日，赵霄吟被暗自发怒、心生悔恨的赵津克制住，共存在这副身体里，眼前漆黑一片。他正生了些许焦躁，就立刻听到，骤然拔出剑刃时，擦着刀鞘寒气逼人的“蹭”的一声。
那姓名时不时在赵津识海中一闪而过的小姐，在刺进影妖身体时，手中的剑也没有因为犹豫而产生半分滞涩。
真是她么？
赵霄吟之前种种不过是在诈赵津罢了，他从前找不到无岚。赵霄吟没有办法找到行踪不定的仙人的。
由此，他虽然心中猜测，却也谨慎万分，怀着一股不愿把其他人轻易当做无岚的矜高和慎重，并未对这个姓郦的小姐表现地过分热切。只不过那一剑确实像无岚。像极了她除妖时铁石心肠的模样。
....是她么？
这一点真是让赵霄吟又悲又喜，真是像他……那个无情的无岚道人啊。
赵霄吟按捺住一切失控的情绪，白云苍狗，就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他这个皇帝囿于腌臜的黄粱鱼腹之中有多久了。不论无岚在不在此地，他都必须先找回自己四分五裂躯体，解开那个杂种给自己下的禁锢。这近千年混沌中，赵霄吟险些失去有意识的生魂，四肢残缺，被拒轮回道之外，全都拜他那个温柔的好皇弟所赐！
就算无岚真在此地，也不可贸然相认……务必要找回自己的尸骨，凑成一副可和她重逢相会的完整身躯才是。
可不能叫这个数千年前抛下自己的女道人看见他落魄如此的样子。赵霄吟韬光养晦，虽满心再续前缘，存了要将无岚紧紧绑在自己身边的念头，到底还是心气矜高，想要恢复龙身风光霁月地出现。
左右他也是个能忍的，龙椅上将万里江山握在手中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在紫禁城中他有时等着无岚赴约观星，亦能提着宫灯在夜深露重之中苦苦地等。
他的好皇弟、也真是血淋淋地往他心口剜了一刀，告诉赵霄吟一件事。
没有耐心，等不了、等不到最后的人就会一败涂地。就算牢牢抓住了，也被人硬生生掰断手指，落入别人掌心。
思及此处，赵霄吟反倒不着急了，“你打着什么心思主意我知道。”
“你这影鸟须注入一丝辟邪的龙气。只有如此才可叫那道长无法察觉，当这只影鸟是无害的普通鸟雀。”
赵津不语，他朝着前头高悬在队伍之上，被浓重云雾遮挡住身影的道长走去。
赵霄吟骗了他，一提起杨阴的死，赵津心里立刻滋生出阴霾。他脸上露出一丝恼恨不快。纵使早已明白自己过于轻信赵霄吟，才会导致如此惨痛的局面。
可赵津仍旧有了一种逼迫小姐杀了亲兄的错觉。此后每每看见那张并无微笑、一个人走在石林中的小姐的脸——
他都会产生一种近乎狼狈的情绪。
隔着几十步路，赵津抬起头，琢磨着该怎么顺理成章地将这只能窥探到小姐的影鸟献上去。远处乜道长不让任何人离近了，他素不与人亲近，选了数郦府上数十个身强力壮的家丁来护送出城，这些人是不必进入三座妖山之中的。
一路上乜瑛章高抬眉眼，只拢着袖子，护着怀里一颗玲珑小球。那小球圆滚滚的，带有长链，球身只有上半部分镂空着，两半球之间以卡榫连接。赵津认得那是原本是小姐房中的熏球，常焚着凝神的香片，大约被临时炼作了空间法器。
那长链的末端就系在他指尖，被乜道长整个人沉稳地捏在手中。
郦小姐正在那小球之中。
“如此冒冒然呈上去....嗤，就算你这古怪的能力再能通天，也会被当做那髓影妖的同种直接死在这道长手上。”
赵津迈开步，不听这鬼皇帝话里藏着的话。当初赵霄吟说，仅仅一片龙鳞制成的法器，形状微小，威力大减，且附有隐匿的功法，只会逐渐侵蚀心怀恶念的妖物的身体。他若说的是真的，杨阴又怎么会在吃下后七窍流血，在宴上立刻发作？
杨阴的尸身当即在所有人眼中化为缕缕不祥的灰烟，赵津当时嗅到了空气中的血腥气和一股浓稠的不甘与恨意。
而小姐露出那样的神情。说不清是伤怀还是悲痛。她收起剑，吩咐人收拾被扰地一团乱的宴席，看向自己亲兄逐渐消失时霜雪的面上嵌的一双眼睛生出了那样....脆弱的光辉。赵津被刺地钝痛的同时，更生出了一股由衷的懊悔和暴戾。
若是不在那时揭穿髓影妖……
人去楼空，一场诞辰宴被剑刃的白光划开，溅上了无法磨灭的血滴。赵津本意非此。他捏紧了手上这只异常乖顺的鸟雀，这小东西，小巧轻软。本就是影子捏成的，足足捏了好多次。
才弄出这副栩栩如生的模样。
那日髓影妖死时幻化成的灰烟似乎侵入了他的身体，和那日乜瑛章祭出佛莲法器一样，不过几日，赵津就惊愕地发现自己的影子活了过来。
他也拥有了髓影妖造影分影的能力，影身不死，神智也可照自己心意分离，赵津这才发觉，那死去的髓影妖怕是当时就已身负重伤，才会被一片龙鳞重创。这份本领若是用的好，是真能出神入化的。
忽然——
他手指一点轻微刺痛，龙血暴动，受人控制在手腕青筋上游动，咬开了口子。
“...不必喂龙血了。”赵津在脑海中对赵霄吟开口，声音里满是霜雪。他走到乜道长身前，慢慢压低了脊背。
赵津自从进了郦府之后，许是遭遇了寻常人碰不到的生死劫，性情变了许多。他破开了黄粱鱼的腥臭鱼腹，又和一只行踪诡谲的皇帝鬼在同一具肉身中，几乎没有不受人辖制的时候。而这其中种种机遇，仿佛盯准了他似的撞上来。
能起死人肉白骨的佛莲花，在他当事的小池边化作白光，硬是在道行高深的乜瑛章面前钻进了他的手臂之中。
这些时日赵津也发现了赵霄吟的部分龙骨龙鳞分明深深植根在了自己体内。这绝无可能是这狡诈的皇帝鬼送上门的，恐怕连赵霄吟自己也没有察觉，更无法阻止这份龙骨龙鳞在他身上慢慢地同化。
赵津闭了闭眼，想到自己半辈子屈居人下，满心满眼都是要出荫城的念头，如今身负奇异之力，却忽然生出了一点疲惫的茫然。他睁开眼，跪下去。
赵津跪下去。
“道长，”他压低了头，平静地贴着地面，“半月前小姐刺死那只装作她兄长的妖物，不料那股妖气侵入了我的体中。”
乜瑛章微微低头，似乎在打量着他。
赵津年幼时曾无以为生，也不愿去乞讨，只想着法子做勉强填饱肚子的生意，卖些火纸筒、竹风筝给好心帮衬孤儿的人。他第一次瞧见妖物时，又怕又惊，只不甘心自己就这么七零八落地死在獠牙下。
那时有几个腰间绑满了法器、葫芦的道长驾着牛车经过，说笑间，看着赵津被妖物当做食物戏弄践踏。
有一个道长怜悯地朝他喊，“你若是跪在地上朝我磕几个头，求我救你....”
赵津跪下去，不免想到那次下跪求生时，心中混沌的感觉，如今他又对着一个道长低头，说到底还是骨头低贱。
只要能达成心中所想所念，就算沦为再低贱的存在又如何呢？
他对着乜瑛章继续说，“...道长，我只想活下去。”
赵津举起手，手中的鸟雀飞起来朝乜瑛章臣拜，“这只鸟正是影子做的，存有我三分神智，是最温顺的一只。”
乜瑛章捏住这桃核大小的麻雀，用法力捏碎了，那影雀受痛，却仍乖乖地受制于他，很快被捏碎的五脏六腑又恢复了。
“我不杀你，是无岚心善。”
诞辰宴上是这个身负龙骨的人作祟这件事也并不难查出来。乜瑛章知道小徒弟聪慧，事后也不可能没有察觉。
“好心也罢，莽撞也罢，她要饶了你你便活下去罢。”乜瑛章不曾把他放进眼里，高抬贵手要放过他。赵津不想死，却也不想出荫城，他沉下心思想到了一件事。
一件足以解开皇帝鬼的威胁，又能了却他心中愿望的两全其美的好事。
“可髓影妖造影的特性到了我身上，始终是个祸患。”赵津顿了顿。
他听见了识海里皇帝鬼赵霄吟发出的森冷威胁，身上龙骨躁动地闷疼，想必这皇帝鬼生前管理朝政、搬弄权势，也一定深谙人心，知道他接下去想说什么了。
乜瑛章身形拢在云雾间，手上虚握着熏球的长链，皱了皱眉，身体没有半分动摇，也不知道赵津为何对他说这些。
他意欲尽快赶路，带上这些凡人前也阐明了路途凶险，选了些身强力健、想要逃离荫城的年轻人，又把小徒弟藏在不足一枚柿子大小的法器里，为的就是不被荫城山上的妖气注意到。而这些人有了乜瑛章随手赠予的法器傍身，阳气旺盛，在这遮掩之下小徒弟就会越发安全。
此刻他们正停在荫城周围三山之中的一座，唤做“鲛海”。
荫城的三面都环着险山峻岭，东面的这一座山为“鲛海”，较为广阔，虽说被称为海，却半点溪水河流也没有，只有茫茫一片沙海。曾有路过的求道之人常在“鲛海”的荒漠中被人骨绊倒，吓了一跳后竟发现森森白骨之中镶嵌着珍珠，偶有贪财心思的，用匕首挖下来，再躲过喜食人肉的妖，拿到京城去卖，竟被鉴为品相上好的深海蚌珠，由此鲛海之名便广泛传开了。
西面一座为“腹蛇”，南面一座为“龙刺”，而北面则是“无头之渊”。
荫城是座怪城，也是座血淋淋的宝城。乜瑛章将那小雀放开，摩挲了一下手指间冰冷的长链。
乜瑛章忽然想起人间的坟地也是头枕北，脚踩南。只听跪在底下的赵津低低求道，“...求道长杀了我。将神智封在这只鸟雀里，从此身形不灭，又乖顺听话，只听从于小姐，伴在她身边也可护她周全些。”
“哦？”
“...你求我杀了你？”
乜瑛章微微垂目，拨开些云雾，头一次正眼瞧了瞧这个颇有几分气运、正跪在自己脚下的俗人。
粗衣草鞋，伏在地上，猿背蜂腰，脊骨倒是生的一柄宝剑般锋利笔直。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说了些死志的话，他身上的潜伏的龙血燥热起来，融在体内的龙骨也似乎在出于本能地反抗着，蛮横地冲撞着凡人之躯，在裸.露的脖颈和面颊上，暴凸出一道道出金红色的血脉，龙鳞更是从血肉中翻被过来，死死地嵌在眼眶周围。
赵津咬着牙关，齿缝里流出血来，耳边传来赵霄吟暴怒的冷笑。
“好，好！”赵霄吟怒极反笑，“你让道长来杀我，他若是能杀的了我，”他极为嘲讽地呵了一声，“就尽管来杀。你就去做能被人一掌碾碎的鸟雀，我便化名赵津，若你的那个小姐，果真是我的无岚——”
赵霄吟似乎笑了。
“——那我必定让赵津和小姐，长相厮守，为她梳发画眉，白头到老！”
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薄情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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