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行》明月晓轩

6、第四章 民风 下

　　“自秋慧娘后，通县女子以贞烈为荣。常有不幸失贞的女子选择到莲山，先将遗书留于华玉宫外石阶下，然后到秋慧娘飞升之地投崖。一开始，华玉宫的神官同情这些女子，便在宫中为她们设立牌位，然后，官府加入了这个行列，牌位变成了神位，偶然变成了惯例……”
　　她的声音清澈明朗，缭绕在辉煌大殿之内，和层层叠叠的神位一起，笼罩下来。
　　“惠安二年，齐英宗下旨表彰通县烈女，以华玉宫为朝廷特旨神庙，礼部直管，通县代代免税赋、免徭役，以奉神庙。一代代女子的生命换来了通县百姓的安稳
　　“永恩之前，只有贞女抗暴方且莲山投崖；永恩八年，平州匪灾，平州刺史之妻元氏忍辱负重，刺杀匪首，收复关城。平州收复之后，元氏莲山投崖，后朝廷追封卫国夫人。从此，通县女子无论婚否但凡有失贞者，无论是清之所至，还是惨遭□□，都只有莲山投崖这一条路，再无选择。即便有人不想死，除非背井离乡，否则就是千夫所指，甚至惨遭私刑。”
　　廖江城点了点头，离开了这个让人喘不过气的大殿，华玉宫的神官正好进来，两人差身而过。林晴朗向神官深深一礼，后者优雅还礼，均未开口。
　　殿外，阳光灿烂。
　　林晴朗指着远处，云雾间依稀可见的巨石——那里就是舍身崖，失贞女子只要从此处跳下，便被认为是贞节烈女，郡中表率。至于失贞失节的原委，已经没有人关心，人们想要得只是一个个年轻生命带来的荣耀名声。
　　“军营的骚动与通县贞烈殉死之间有关系？”
　　林晴朗微微一笑，又道：“将军，我们再去看一些地方。”
　　几人跟着走了将近一个时辰，从华玉宫又翻到山下，回到靠近军营的地方，再抬头，山高林密，华玉宫的红墙掩映于绿树之间。众人都没想到转了一大圈又转回军营，跟着他的人早就暗自嘀咕，然而廖江城一言不发甚至兴致勃勃，做下属的谁敢开口。
　　“将军可知道这座山的对面是何地？”
　　跟着的人里有向导，忙回答道：“对面就是霞县水霞村。”顿了下，又补充道：“莲山和水霞村的明霞山是连着的。”
　　“水霞石名满天下，对面的水霞村以此石而生，你们这座山既然和明霞山连着，可有出产水霞石？”
　　向导笑了：“虽是一座山，可物产不同，我们这里不产水霞石。”
　　“是么？”
　　“小的在这里长大，从没听说有人上山采石。”
　　林晴朗笑了起来，望向齐燕之。后者还是用那种实在算不上让人喜欢的表情，以及一贯平淡到有点乏味的声音道：“通县县志记载，惠安年间，当地还有出产水霞石的纪录。在此之前，采石之洞，遍布山野。”
　　廖江城笑了起来：“林大人细致过人，数百年前的事，邑人尚且尽忘，林大人却知之甚详。”
　　“通县采石，尚在华玉宫之前，一度漫山遍野皆是坑洞。其后，水霞矿绝，坑洞废弃，经年累月之后，大多数荒草掩埋，落石淤塞，但是，也有一些，直到今天还能使用。而且，坑洞之间相互联通，恰如遍布山内的密道。其中，自然有一些洞口开于绝壁之上。”
　　众人“啊——”了一声，恍然大悟。
　　“原来这就是夜半绝壁鬼影的由来……可是，又是什么人三更半夜跑道废弃的坑道里去呢？”
　　林晴朗眺望着半山林木间雄伟的华玉宫，微笑道：“是啊，又是些什么人呢？”

　　成康五年，五月。
　　初夏的柔风拂过中州大地。
　　林晴朗说：“将军，借您一支将令，一千兵士。
　　“包围华玉宫，彻底搜查，一砖一瓦，不可放过。
　　“封锁莲山所有通道，凡有女子，一概扣押。”
　　前一日便被林晴朗召唤而来的通县官吏震惊不已——华玉宫，国之神宫，社稷之佑，不可损毁。
　　林晴朗目光锐利，声音里透着不容反抗的坚定：“前朝敕封，与本朝何干？莲山上下，妖孽横生，鬼蜮惊心。神宫尚且不能自洁，何论护国？我亲自带军，风璇女神在上，倘若认为我玷污神宫，便劈杀林晴朗于宫前。”
　　担当重任的，都是廖江城的士兵，这些远道而来的留国子弟，对华玉宫并没有什么敬畏。出乎意料的是，华玉宫神官们也没有对此认真的阻止，神官长在搜宫开始前出现了一次，只说了一句“请不要损坏神像，也不要破坏壁画和碑刻”，然后就走到“芳烈殿”，长跪在层层叠叠的牌位前。
　　华玉宫数条密道，密道之中别有洞天，军队搜出了二三十个女子，均是面色苍白，身形羸弱。
　　通县官员中有人惊叫，原来密道里搜出的女子中有他五年前便已“全节殉死”的外甥女。
　　三十一名女子，问明姓名，对比簿籍，皆为登记在册的莲山烈女。
　　五十余年的秘密，至此揭破。

　　六月，廖江城上书皇帝，尽述华玉宫故事，请求皇帝下旨赦免那些“欺君”的女子，并请皇帝从此废除“烈女之家免租赋”的一系列优待。
　　苏长安从善如流。

　　平定殿，天子寝宫。
　　朝阳的留国皇宫其实并不怎么华贵，就连形制也不够严谨。原本这个国家就只有短短二十余年历史，区区数郡，地方不过千里。
　　苏长安还是很喜欢平定殿的气息，殿外有一片夜来香，再过一个月，夜夜浓香飘绕，宛如他度过二十余年光阴的王府东院。
　　这一日苏长安请皇后过来一起用餐，大概是多年来习惯于“不良于行”的生活，他一直更习惯让别人来见他。皇后名叫王琼，数代名门望族出身，留国中流砥柱，大将军王仲道的女儿。
　　按照礼仪看苏长安有很多生活习惯都很不怎么样，比如他喜欢一边吃饭一边阅读，当年是看书，而今就变成了批阅奏章。看着看着轻笑出来，低声道：“晚香越来越会闯祸了，她一个人给朕带来的麻烦还不够，又拖上了廖江城。”面对皇后的疑问，这一天心情特别好的苏长安将平州发生的事情简短说了一下，皇后轻咬嘴唇，忽然笑道：“臣妾却听说，林大人在平州任意妄为，缙绅怨声载道呢。”
　　苏长安没有反应。
　　皇后有了被激怒的感觉，脸上依然是优雅美丽的笑容，她说：“臣妾前些日子听到宫人议论，说林刺史宛若云华夫人在世呢。”皇后与林晴朗同年，容貌自然是美丽的，而且有一种孩子般的娇俏，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紧紧地望着苏长安，声音是被无数人赞美成“如黄莺般优美”。
　　苏长安已经开始吃餐后的水果，拈了一枚李子，身子微微后仰，听了这话望向皇后，淡淡道：“是么，朕倒从未觉得晚香象朕的母亲。”
　　皇后愣了一下，她胆子还没有大到去探索林晴朗和云华夫人到底哪个更美丽的地步。过了很久，忽然听到苏长安轻笑着道：“晚香，的确美丽，堪称绝色。”
　　皇后娇俏的目光飘了过来：“现下，绝色佳人却归了廖将军……”
　　她的话没有说完便得到了苏长安的答复，他依然轻笑着，平静道：“英雄美人，本朝佳话，这也没什么不好的，不是么——梓童？”
　　对话没有再进行下去，过了一会儿，皇后告退，苏长安望着皇后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所以说，做皇帝实在也是够辛苦的，燕之啊……”
　　许久没有任何回答，苏长安这才想起，齐燕之此时跟随在林晴朗身边。

　　皇后王琼是在两年前嫁给苏长安的，这是一次赐婚——成康三年，苏莲赐婚大将军王仲道之女王琼为忠平王妃。苏莲在位不过七十天，时年仅十一岁，掌握大权的是权臣冯彦军。这个一度与王仲道一起被称为留国泰山北斗的开国名将。功业相近，家世相近的两个名将，难以避免的走上互相厌恶的道路，因此由冯彦军一手操办的这场“赐婚”实在称不上有什么好意。
　　王琼是王仲道的幼女，出嫁的时候哭得死去活来，无法想象如她这样的名门之女居然要和一个一辈子都不可能在朝廷上出头的瘸子成亲。然而，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一年后，这个容貌姣好如女子的青年不但站了起来，而且走上了留国至尊之位。她从“忠平王妃”变成了皇后，羡煞闺中玩伴。这个转变里最兴奋得或许并不是她，而是她父亲王仲道，也正是他成为支持苏长安起兵的第一人。
　　“后宫女子的尊贵和娘家的尊贵是一体的，青春会逝、红颜会老，想要永远保住皇后的尊贵，想要让下一位皇帝流着王家的血，就要让我们王家站上朝廷第一。”王琼打从心底里认可父亲的话。她的家族是从北赵延续而来的名门，几乎每一个皇帝的后宫中都有她的族人，她太了解后宫的冷酷。
　　苏长安的后宫还不算复杂，王琼一直无法了解自己这个丈夫的心思，他的表情温和，礼仪完美无缺，甚至谨慎的向后宫佳丽们分配宠爱。她有时候觉得“宠爱”这两个字实在不确切，苏长安对待妃嫔的态度即没有宠，更谈不上爱——对她也不例外。
　　从平宁殿到清寰殿，她一直沉着脸，直到坐下喝了半杯茶，娘家的嫂子求见，听她说了这天发生的事情后道：“陛下听到林晴朗和廖将军的事没说什么，看来陛下并不在意林姑娘，皇后娘娘应该高兴才是啊？”
　　“林晴朗现在就敢和我爹爹对着干，她又和廖江城勾搭在一起，再加上皇上……哼，只怕将来他们更不会将我们王家放在眼里！”
　　廖江城与王仲道的矛盾几乎在这个青年崭露头角的那一天起就产生了。王仲道的确是出色的将领，精通兵法、作战勇猛；然而，他不是后代会称之为“名将”的那种人。王仲道性情残酷，这从他攻陷平州后的所作所为就能看出，相反，廖江城最痛恨的就是这种行为。廖江城曾在王仲道那里做过一阵子幕僚，最终因为劝阻王仲道放纵士兵劫掠乡里的行为而被上司赶走。廖江城成名后，原本的泰山北斗变成三足鼎立，待到冯彦军叛乱被杀，王仲道盼了半辈子好容易少了个对手，却眼睁睁看着廖江城一日千里，甚至在苏长安登基后，依然没有对他这个“国丈”别加青眼。
　　唐氏对夫家与廖江城之间的矛盾非常清楚，听了这话连连点头，附和着说了好几句，还是王琼先道：“嫂子今天进宫，为的不仅是和本宫拉家常吧？”说话间，皇后摒退从人，唐氏这才说出来意。原来，这些天朝议，提的都是出兵的事情，早在苏灿在位时，留国便在积极筹备扩大疆域的战争，如今苏长安地位已稳，出兵之事便被重提。只不过，出兵的对象却有蔡与后陈两个，两派争论不下，朝上已经吵了十来天没有结果。原本，苏长安命廖江城驻扎平州，显然是想要先取蔡国，然而，以王仲道为首的一群官员却坚持要对后陈出兵——倘若对蔡国用兵，廖江城必是主帅，如此一来，王仲道手中的兵权将会进一步遭到削弱。
　　“爹爹想请皇后娘娘找机会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朔杨是我们家的旧地，爹爹苦心经营十二年等的就是踏平后陈之日，而今万事俱备，就等一道圣旨。此外，如今东赵正在后陈用兵，后陈节节败退，我们出兵朔杨，事半功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