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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轻裘白马,将军年少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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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了很久,还喝了一碗清火的绿豆汤,郑涣依然一阵阵的害怕,尤其是那个阴阳怪气的齐燕之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站在一边冷冷得看着,皮笑肉不笑的说:“可见到林大人?”
刚才那个情形,郑涣再怎么想也只能理解为前任上司的廖江城与现任长官的林晴朗之间有特殊关系,要是再想的复杂点,兴许还能用此来解释廖江城丧妻四年迟迟不娶的原委。然而,他只要看一眼齐燕之便一身冷汗,这个自皇宫大内出来的内官,这个人本该侍奉皇族却偏偏立于平州刺史府内,操心着一个地方官的衣食住行。
“监视……”这是郑涣唯一能想出来的理由,第一眼看到齐燕之他就这么想,只是一直想不出皇帝这么做的理由。
“谋反?”区区一个地方文官,没有半点兵权,还是个女人,绝无可能。除此之外,他想不出让君王派出亲随“监视”大臣的其他可能。然而这天早上见到的那一幕让他有了截然不同的想法。
她出于后宫,容资绝色,她说自己与齐燕之是“王府故人”。
王府——忠平王府——苏长安生长之地。
郑涣的脑海里不断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林晴朗——这个女人,是皇帝的所有。
郑涣正在胡思乱想,齐燕之忽然道:“看来今天刺史大人不会那么早来办公了,郑大人是继续等呢,还是……”
郑涣又是一身冷汗,心想“廖江城这不就是动了皇帝陛下的女人,那个……给苏长安戴绿帽子?”越想越惊,再看看似笑非笑的齐燕之,心说:“得,还是被抓了现行。”
正胡思乱想着,林晴朗贴身的小丫头过来找齐燕之,说大人要外出,让管家备车马。燕之问是去哪里,去几天,回话说是要去通县,没说几天。燕之略一沉吟,喃喃道:“通县,那便是大军新扎营的地方。”说到这里望向郑涣,又是一笑。
廖江城是在十日前抵达平州,他虽受命为元、平两州大都督,提点两州一切军政要务,初抵平州却不惊动地方,带着军队径直前往预先看重的扎营地——平州通县。
廖江城这一年三十岁,他出生于世代官宦家庭,北赵时期就已经在朝廷任职,先后经历北赵、留,数十年下来,这个家族不曾出现名动天下的人物,但也不曾败落,一代代在地方官上安稳度日,与这乱世并存,直到廖江城出现。廖江城十九岁以举荐入官,随后辗转于数名高级地方官的幕僚之间,年少书生,风雅出色。辅佐过的东主里有一位名叫苏炫的亲王,成康三年,苏炫杀苏耀后登基,而廖江城就发迹于这一年。
这一年苏炫在京城与苏耀的御林军对峙,东赵却五万兵马直扑朔州,留国开国功臣大将军元新、元泽二人相继落败,眼看朔州即将失守。众人一筹莫展之机,苏炫也不知道是真的慧眼识人呢,还是病急乱投医,忽然想起了曾在他手下做过属官的廖江城,拨了一万兵马,令他援救朔州。兵马虽少,却是苏炫当时能够凑出来的全部。廖江城自京城出发时,天下没几个人听过他的名字,然而,这一去,朔州三次用兵,皆是以少胜多。东赵兵强马壮、名将如云,赵元戎一败再败大怒不已。到了第三次,皇帝亲征,十万大军,数十名将,朔州城外,廖江城一道伏兵,一把大火,得以生还凤朝的只有四成。这一下,连赵元戎也不得不叹息着说:“朕南征北讨从未受挫,如今倾全国之力却拿不下区区一个朔州,留国有人,天意如此,不可强求。”
自此,廖江城名满天下。
这位年轻的将领最让人津津乐道之处便是虽为大将却一派书生风范,出战之时,不着铠甲,只加一件白袍,轻装在前,指挥若定。沙场之上,但见白马白袍;夜阑城头,常听琵琶声响,年少风流,气韵出众。如此打扮,刚到朔州之时人人扼腕,只觉得苏炫是疯了才让将士们跟着这么个文弱男子送命。待到三破东赵,两军对垒之时但见白马白袍行在阵前,便让人胆战心惊。
林晴朗到午饭前才出现,见了郑涣问过公务,依然是平日云淡风清的泰然模样,然唇角眉梢带了三分春色,更增几许颜色。处理完公务,又留郑涣用餐,廖江城倒是一直没出现,席上林晴朗才说起要去通县之事。原来早上她和廖江城谈到驻军之事,问了大军的布防,粮饷供给、夫役安排等等,这些本来就是地方上的文官需要协助的,江城自然一一说明。廖江城想将都督府设在通县,各项事务尽皆从简。晴朗摇了摇头,说将军您这个决定还是武将心性,陛下既然封了您为元、平两州大都督,提点两地一切军政要务,您就必须承担起当地最高长官的责任。都督府建在通县,且不说小小一个县城难以安置,您也为元、平两州的地方官考虑一下,难道您让他们一个个跑到两州最边缘的地方来找您请示么。
说了这段话,不等对方反驳,又道:“若论都督府建制,自然是安平城,此地本来就是当初蔡国屯兵重地,元、平行军总管的督府就在城中,一切现成。安平到通县,快马不过几个时辰,耽误不了军务。”
廖江城还是不置可否,晴朗笑了笑又问目前营地有没有什么困难,可需要地方上援助。廖江城犹豫了很久,苦笑道:“困难倒是没有,只不过有一些困扰,说来可笑……”
“军营里闹鬼?”郑涣差点一口饭喷出来,心想自己这个前任长官几个月不见到底犯了什么毛病,不但一改多年来严谨守礼的传统和“皇帝的女人”纠缠不清,这下子连闹鬼都出来了。廖江城从来不信鬼神之说,不但不信,还时常在战争中利用敌方对鬼神的畏惧用计。
“廖将军说驻扎以来,营中数次夜闻鬼啼之声,他自己也亲耳听到。还有兵士见幽魂飘于山间。事后打听,当地百姓都说此处乃是出了名的闹鬼地,总而言之,和闹鬼有关的各种传闻那儿都有翻版,比如……吸血啊,行旅在此过了一夜变成干尸啊,小孩子走到这里失踪了,几天后在数里外的树枝上发现头颅啊……”
林晴朗一边吃一边说,郑涣是一口饭都吃不下了。
“虽然是很无稽的说法,不过长久以往军心必受动摇,还是要去看一下的。”
“所以大人要去通县。”
“闹鬼这种事应该归地方文官管辖。”
郑涣翻了个白眼心想“原来闹鬼这种事都有管辖权,真是受教了。”
午饭后没一会儿,齐燕之已经做好出发准备,郑涣这次不同行,留在州府处理公务,随行的主要是几名侍卫。到这个时候,廖江城才出现,见了郑涣神色还有一点不自然,倒是昔日的下属恢复了情绪,这才不至于出现更为尴尬的局面。林晴朗在另一边向齐燕之嘱咐府中事务,反正齐燕之原本就是总管,两三句就交待完了,见廖江城过来,便要离开。却在这时齐燕之忽然急走几步,到廖江城面前撩衣跪倒,朗声道:“小人见过廖将军。”
廖江城一惊,转眼间认出此人,忙伸手扶起,笑道:“好兄弟,何必如此?一别大半年,一切可好?”
“托将军洪福,一切安好。将军——”他忽然抬起头:“小人到平州后一直在刺史府,实在也想出去看看,请将军允许小人跟随。”
廖江城笑了笑本想说“这样的事你家林大人同意便可”,尚未出口,忽然想到林晴朗平日的行为,顿时停住,看了看林晴朗。后者远远看着这一幕,见廖江城望过来,缓缓走过来道:“既然如此,燕之就一起走一趟吧。”
廖江城不清楚平州刺史府这两人之间的奇妙关系,也没有放在心上。他和齐燕之也算是故人,苏长安高举叛旗的时候先后派了两人到他军中。一个是林晴朗,另一个就是他自朔州起兵后带着苏长安密令前来的齐燕之。后者在他军中数月,一直到他抵达京城郊外与苏长安会师,初时他并未对这个带来密令的内官多加关注。然而齐杨城外,忠诚于冯彦军的三万军队布阵于夏之田野,他带领将官登高望阵,尚未言语,却听有人低声道:“西南角最弱。”他循声望去,见到的正是齐燕之,这一年燕之二十五岁。廖江城对于有着卓越才干的人都十分看重,燕之虽是内官,他也平和对待,此后军中议事也有他一席之地。京城平定后,廖江城本想将他留在军中,齐燕之却苦笑着说:“像我这样废人只能活在宫里,将军的好意小人心领了。只不够世上有几人能像将军这样待人,我这样的人还是回到适合我的地方为好。”廖江城体谅他的心情,从此不再提起,齐燕之旋即返回苏长安身边,进入后宫。却没想到大半年后,竟然在林晴朗的平州刺史府重见。
一行人都是轻骑快马,当天便行出数十里,安平到通县有将近两百里,快马也要两天时间,途中在霞县过夜。廖江城此次离开军营本就是“微服私访”,他常说“行军作战,地利第一”,每当驻扎新的地方便抽空四下行走,看当地风土人情,山河走向。他性情潇洒,常一袭青衫随意东西,让担心他安全的属官们头痛不已。那一日刚到安平郊外看瑶江春汛情况,堂堂的武威将军、元平大都督蹲在钓鱼老翁旁边笑吟吟的闲聊,却听到一个略带惊喜的声音,叫声“廖公子——”一抬头,林晴朗牵马立于柳下,一身男装,可男装也掩不住倾国之色。她笑意盈盈道:“早接到邸报,将军出任元平大都督,晴朗在安平恭候已久,却没想到到今日才得一见。”一面说,一面和他们走在一起,旋即又道:“下官知道将军每到一处必巡查地理,体验民风,下官好歹早来几个月,愿为将军引导。”
他们就这样跟着林晴朗进入安平,后者将各处街道,各行各业一一点来,转了大半个城后廖江城忍不住称赞道:“林大人治理的好,大乱之后不出三月已有安泰之象。”到了这个时候一切都还算正常,然而到了夕阳向晚,随侍问将军今天歇在何处,廖江城还没回答,林晴朗微嗔的目光甩了过来:“这是什么话,既然将军到了安平,晴朗自当扫塌恭候。难道,平州刺史府简陋到诸位都看不上?”
再往后,便是风月一夕,旁人再担心,也只能如此。
这日宿在霞县,干干净净的客栈,两层的楼房围着一处小巧院落。客人并不多,伙计殷勤接待之余忍不住要感慨往日是何等客商云集,他们这家店又如何是蔡国东边数一数二的名号。叹息了半天后又道:“不过现在的刺史大人是好官,想来过不了多久我们这儿又能热闹起来。”林晴朗一边听着,神采飞扬。
刺史府和军营的人分住在两个楼面,齐燕之被叫到林晴朗房中时见到这个年轻的官员只着白色中衣坐在窗前,半卷帘拢。听到他进来的声音,半侧过头看着他,过了许久才道:“你跟着前往通县是为了什么呢?”
齐燕之低着头:“小人奉命保护大人,不敢离大人左右。”
“哦——”她轻笑起来:“我特意给你留了写信上京的机会,你到辜负我一片好意。”
“小人哪有什么信写?”
“什么都不写,那么——你这个明明可以在大内五品以上的皇帝亲信跑到平州刺史府来做什么?”
“大人一定是误会了什么,陛下——”
“误会——我看,不是我误会了什么,而是你误会了陛下的意思。”她忽然坐正身子:“就算是皇帝把你送到这里,也不是让你来替他看守我的贞节。我林晴朗是留国的官员,不是苏长安后宫的女人。从‘林晴朗’这个名字诞生的那一刻,陛下便清楚地明白这一点。”
“可是——”齐燕之好像下定了决心,抬起头看着她:“纵然如此,大人也不该再和廖将军纠缠。大事已了,姑娘何不快刀斩乱麻,从此谈笑相对朝堂,如此岂非更好?姑娘又是为什么……”
林晴朗反而笑了起来,烛光下女子的眼神有些朦胧。
“是啊,为什么呢……”她又一次望向窗外:“或许,只是我喜欢了呢。他这样的英雄年少,非常的迷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