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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十九章 缭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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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林晴朗走过,听歌声轻飘,叹一口气道:“殿下什么时候喜欢上江南小调了?”平江王茫然:“本王做什么了?”晴朗简直想拿砖头敲他。
这首曲子花月娘经常挂在嘴上,低吟漫唱,每每目光迷离,唇边带笑。晴朗问她从哪里听来,月娘抿唇一笑:“奴也记不得了,哪一次投宿的时候听一个商人唱的。”待到这群人被信州府抓获,晴朗自上蔡村回来后夜中探狱。李钦已经几度过堂,体无完肤,蜷缩在牢房一角,却在低声哼唱曲子。晴朗一听,正是花月娘常唱的那支长相思,顿时心惊,敲了敲栏杆,轻笑道:“李大人好涵养,大牢之中尚咏江南小调。”李钦抬眼:“苦中作乐而已。”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墨州怎样佳人倚楼眺望,让李大人思之念之?”
“年少轻狂罢了。”
李钦这天只说了那么几句话,此后,不管晴朗问什么,他只是望着天花板哼着《长相思》。
晴朗离开大牢的时候满肚子火,心想好啊,你们两个郎情妾意,合伙把平江王当傻子来耍。
可这件事也给了她一些灵感,这个时候孙秀正通过李叠红再度向平江王一行示好。她在李叠红面前说出“要能震撼留国的功勋”,果然,第二天起,孙秀这干人对上蔡两地的名案从不闻不问变成了关怀备至。有了当地官府协助,案件的进展果然一日千里。
真凶指向已经一天比一天清晰,也就是他们事先想过的——官军劫掠百姓,杀良冒功。至于罪魁祸首,各种证据都指向了王仲道——这一点也算得上是“众望所归”。上蔡、横厉两村人虽不多,总也有百来号。朝廷出动御林军对官员满门抄斩都经常出现漏网鱼,何况对两个村子的屠杀。经过钦差卫队和信州府的仔细搜寻,没多久就找到了幸存者,其中自然不乏亲眼目睹惨祸的成年人。经过询问,这些人都指认说是留国官军,至于哪一路,说不清楚。不过这些人都能清楚记得官军所穿的衣服,甚至还有人能记得他们使用的武器,在大堂上一一指证,正是朝廷直属的军队。至此,信州府上下松了口气,这桩倒霉事好歹与他们无关。州府差役和正规军的服装差异很大,就算是在惊恐中也不可能认错。
两村血案发生之时,信、墨两州皆为前线,王仲道所辖龙武卫统帅各地。驻扎信州也有廖江城部众,但当时用兵的统帅乃是王仲道,他们不过是作为驻扎方听令协助,没有军令,很难想象能出动数百乃至上千的军队深入山林。
查案有了方向一切就好办了,接下来无非是围绕着这个猜想搜集证据,这一点又是林晴朗擅长的领域,安排起来井井有条。
那日几人在一起讨论案情,平江王皱着眉头听,待到众人说罢,才咳嗽一声,缓缓道:“等到查清楚了,才是决战之日吧。”
晴朗一震,低头道:“殿下一语中的。”
王仲道出了名的飞扬跋扈,又是皇后生父,当年不过是废除了他颁布的不合理政令,已经让这位平汉将军对她咬牙切齿,几度欲除之而后快。而今再不是那种意气之争的小事,而是关乎王仲道生死、王家荣辱,甚至往大里说,皇后王琼的废存都可能自此而来。这其中有朝廷势力的重新划分,有一个家族的兴衰存亡,若是不能一击成功,反噬起来就算是皇帝都保不住她。刘康携整个刘氏家族之力和王仲道从北赵斗到留,都没能讨到什么好处,何况她一个家奴出身的五品州官。
平江王看看她,轻笑道:“怕了?”
“确实有些怕了。”
“卿只管查明真相,后面的事,本王处理。王仲道再厉害也是臣,他还能杀了本王?除非他造反!”
晴朗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一件事,望着平江王道:“殿下是不是探看过花娘子?”
平江王踌躇再三,咳嗽了一声,点了点头。
晴朗却是眼睛一亮,一下子跳了起来就往外跑。
“小林,这是怎么了?”
她笑道:“王爷的多情没有白费,花娘子说的看来是真话!”忽然停住,朝着两边看了看:“王通判呢?”
众人摇头。晴朗皱眉思索了一阵,喃喃道:“难道去见平汉将军了?难道我看错了人?”
自与郑签订合约后,王仲道的大营一直设在墨州青峰县,也就是信、墨两州接壤的地方。王仲道这些天心情糟糕到了极点,甚至后悔请战来打这场对郑国的战役。这场仗功劳不大,至少比起廖江城攻下国都的功勋,区区两州算不了什么。可随之而来的麻烦却比打下一个国家还大,其间民变频繁,弄得他身心疲惫。更让他怒不可遏的是,他辛辛苦苦南征北战的压制那些叛军,民间却拿他和廖江城相比,说什么:“廖将军得到蔡地后大半年都太太平平,换了什么平汉将军,老百姓顿时就过不下去了。大伙儿想想,那个安国公为什么过去不反,偏偏王将军一来就反了?”
再往后,皇帝派平江王为钦差——分明是对他十分不满,这也就算了,派什么人不好,派来一个公认的废物,简直是对他最大的羞辱。一开始,王仲道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可见间的情势越来越差。等到他手下的几名大将一一被传讯,其中还有人一去不返后,王仲道真的有点怕了。从信州回来的探子带来的都是不好的消息,例如上蔡村某一个死里逃生的女子当堂指认他手下的一名将军,说他正是带队屠杀上蔡的首领。最最要命的是,此人在上蔡血案之时恰恰带兵进山,清剿丁跃余党。他派了自己的副将去见平江王等人,低声下气的了解情况,并且做出解释。只可惜,他们每提出一个证据,对方就能找出更多的反证。几天后,副将返回,对他说现下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们。这件事在信州家喻户晓,几次过堂都是公审,现在“平汉将军”的属下在信州已经是过街老鼠。
王仲道忽然尝到了什么叫做有口难辨,于是在和部署们商量后决定先下手为强。他亲自写了一道折子,弹劾林晴朗与孙秀勾结,栽赃陷害他的军队。自然也把花月娘、李钦那档子事扯出来捞到了一番。同时写了几封信给自己在朝廷上的挚友门生,心说就一个家奴,还敢和王家较劲,不好好收拾一番不知道天高地厚。折子和书信让亲信属下直接带到京城,送出去的时候他松了口气,就像是打仗的时候做好了所有军力部署,接下来就等真刀真枪的对垒了。
这天偶有闲暇,王仲道和幕僚喝茶闲聊,说着说着又说到信州这件麻烦事。王仲道算算时间,折子送出去已经四天,大概再有三、四日便能到京城。幕僚附和说“等大人的折子到了皇帝那里,我们就不用再受林刺史的闲气了。”
“什么林刺史,家奴而已。料想不出十日,京城就能有佳音。”
话音未落,却听一人道:“将军的信到不了京城。”
帘掀出,青衣白恰,翩然而入。
幕僚起身,叫了声:“四公子”——正是他正出第三子的王琅。
王琅跪拜父亲,请安问好,告坐后正色道:“孩儿在信州见到父帅身边的人,问了原委——”
“你做了什么!”
“孩儿截下了那些信,另外写了几封让人带走。”说着递上一个小包,王仲道打开看了没多久脸色一沉,将手上的竹简用力朝王琅摔过去。
王琅长跪不避,竹简砸在额头,一道血痕。
王琅精通书法,尤其擅长仿写,随便哪个人的笔墨,让他揣摩个三五天,写出来便有□□成相似。外人尚且如此,何况父子,王琅模仿起王仲道的笔迹连王仲道本人都认不出来,只纳闷自己什么时候写过那些东西。而今被他丢出去的那卷折子,笔迹与他自己写的一般无二,内容却是向皇帝请罪。字字句句都说自己的过失,例如往昔放纵士兵,导致军队无信;又如攻占墨州后未能安抚百姓,反而导致民变,更连累邻州等等。请求皇帝对他加以处罚云云。
“你——你这个不孝的东西!”
王琅端端正正的跪着,一言不发,甚至不擦从额头流下的血。
幕僚被惊着了,过了许久才有大胆的检起竹简看了下,旋即道:“将军息怒,四公子这份折子上的颇有深意。”
王仲道也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看似放荡不羁,实际聪慧过人,见他脸上带血也后悔出手太重,当下哼了一声,朝他望了一眼。
“父帅,皇帝既然派了平江王殿下来当钦差,自然是对他信任有加。至于林刺史——若非信任她的才能品行,皇帝也不会让林大人来辅佐平江王。这样两个人,父帅却在折子里字字句句都是轻慢折辱,父帅觉得,皇帝看了会怎么想?”
“怎么想?”
“恶人先告状!”
“放肆!”
“孩儿出言无状,请父帅责罚。”
王仲道顿时愣住了,心说这是怎么了,这宝贝儿子什么时候如此恭顺过?一愣的时候却听王琅大笑起来:“父帅,这便是以退为进啊——”
骄纵惯了,忽然谦恭顺从,反而让人无从下手,于是这一瞬间的恭顺就抵消了错误。
“孩儿有一句话一定要问,上蔡、横厉两村的血案到底是不是父帅的人做的?”
“本帅不知道,随便你信不信。”
“孩儿相信。”王琅一脸凝肃,目光明亮:“如果仅仅是劫掠,孩儿还有怀疑。但是,父帅是堂堂正正的扶朗名将,杀害手无寸铁的百姓来充当军功这种事,父帅是绝对不屑于做的。”
王仲道大笑,赞了声“到底是我的孩儿”,笑声方停,忽然又一拍桌子:“这件事定然是廖江城和林晴朗那两个人栽赃。倒要让本帅请罪,岂有此理!”
“绝不是廖将军和林刺史栽赃——他们也不是这样的人。”
王仲道看着端端正正跪坐在那里的儿子,王琅神色平和,目光明亮,他一时间恍惚起来,不知道儿子到底偏向哪一方,以及到底想要做什么。
“而今的形式一面倒的对父帅不利,请父帅暂且忍耐,以不变应万变。至于朝廷那里,有父帅一封请罪折子,暂且也能抵挡敌对势力的落井下石。
“至于案子么,只要不是父帅授意的,不管成为什么样子都不用担心。”说到这里左右看看,幕僚们心领神会,退出门外。
王琅低声道:“最不济也就是父帅暂时休息一阵。我们王家是皇后家族,只要皇后的地位无损,只要太子出于皇后,纵然一时低落又有什么关系?”
王仲道冷哼了一声,可脸色到底是缓和下来。
“更何况,这件事或许没有表面看得那么简单,林大人已经察觉,后事如何,尚未可知。”
六月下旬,林晴朗已经把折子都写好了,对王仲道不利的证据越来越多,形成一条环环相扣的证据链。平江王的幕僚们都很满意事情能够作到这个地步,都催促着晴朗尽快写好折子送达朝廷,再往后就不是他们能处理的了。按照这件事的严重程度,必然要开三法司公审。他们也能收拾行李回京城,顺路带上所有涉案人等。然而,林晴朗的折子写完后往柜子里一放,连着五天没有消息。一群人出来了好些日子外加事情危险且麻烦,一个个都想早点逃回京城自己地头里去,流水介的来打探。这些至少都是平江王的属官,这位亲王怎么对待晴朗他们都看在眼里,也不敢太造次。然而,信州府的也不断来询问,一会儿说要传讯王仲道,一会儿又说钦差大臣不上书,我们就先上折子了。两村惨案闻所未闻,信州民愤沸腾,再不能给大家一个交待我们这些地方官可撑不下去。
言下之意便是——你们这群京里来的人官官相护、畏惧豪强;我们信州的官员比起王仲道更怕民怨。
就连平江王都坐不住,凑在她面前笑吟吟说:“小林啊,还在等什么?说来我听听。”晴朗笑笑装没听到,平江王揉揉鼻子左右看看:“我说,这两天人都到哪里去了?王通判不见人也就算了,燕之怎么也没影了?”
“燕之和白书记去墨州查一些资料,王琅么——”她冷笑了两声:“去当孝子了。”
平江王眨眨眼睛,出来后嘱咐心腹说看到王通判提醒一声“小林生气了,让他想想自己做错了什么,早点去陪个礼。”两天后,王琅返回,一踏进刺史府,平江王的跟班就跑上来拦住,把苏渺的叮嘱说了一遍。王琅大笑:“转告殿下,就说王琅早有准备,多谢殿下挂怀。”说罢快步走到晴朗日常办公用的书房,见晴朗正与几个下属说话,秀眉微颦,大约有什么麻烦的事情或者与几人意见不一。外面侍奉的人喊一声“王通判求见”,晴朗抬起头,两人目光对了一下,王琅笑的人畜无害,晴朗云淡风轻。
一人站起来说了句“在下先行告退”,草草一礼低着头快步走出,对着王琅拱了拱手,照面都不打。王琅上前行礼后坐下,几个部署也纷纷告辞,一转眼房中只剩下这两人。王琅忽然想起刚刚出去的那人,顿时笑了起来:“那不是京城礼部的员外郎大人么?怎么跑到信州来了?难道要二次选宫女了?”
晴朗笑吟吟看着他:“他能来做什么,自然是替刘康刘大人来谢我了。”
“哦?”
“刘、王两家争斗了两朝难分胜负,而今我林晴朗已经把你们王家推到了刀口上,刘大人岂不是要感谢我?再说了,晴朗在忠平王府的时候,刘妃待我不薄;站立朝堂之后,刘大人每次见面也十分客气,或许心底里已将晴朗看作自家人。”说这段话的时候目光紧紧盯住王琅,唇边始终带一点微笑。
“果然来了”王琅这样想,他一直奇怪信州都乱成这样了,孙秀还是刘康的女婿,那老狐狸怎么还没动作。这一次若能妥善利用,别说他爹爹王仲道乌纱难保,就连皇后还能不能端坐中宫都是天知道。王琼对晴朗的敌意,王琅早就知道,站在他的层面,实在很难理解这种敌意的来源,宫内三千佳丽环伺,她能忍耐,非要和几百里外的人怄气。去年赴任前家里差点翻了天,王琼也对他大骂。王琅实在忍不住问王琼何必要和不相干的人过不去,除了让人觉得皇后气量狭窄外毫无价值。王琼顿时沉下脸,挥手让他离开。还是王琼的一个心腹宫女偷偷告诉他说:“王公子不知道,林大人人不在这里,却勾着皇帝的心呢。三千佳丽费尽心思居然比不上一个面都见不着的人,这口气谁咽得下啊。不光是皇后,这宫里但凡知道这件事的娘娘们都咬牙切齿。”
宫女所说的“但凡知道这件事的娘娘们”里显然不能包括淑妃刘氏,这位生下了皇长子的美丽女子不但获得皇帝稳定的宠爱,也获得宫中上下一致赞誉。刘氏论出身和王琼并驾齐驱,她也是刘康正室所生,和苏长安成婚时十六岁,当时冯彦军篡权,苏长安已经开始密谋。刘康主动找上了这位忠平亲王,然后,为了表示诚意,将最疼爱的女儿嫁给了他,而且甘为侧室。刘妃进了王府后见到什么人都客客气气,尤其是对晴朗和燕之,她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在忠平王府上下百余人中看出什么人是苏长安的心尖肉。和王琼不同,刘妃对晴朗几乎像对自家姐妹,时常召见且赏赐不断。晴朗外放,朝廷中反对一片,偏偏刘康不置一词。晴朗自己都说:“不管刘大人有什么想法,当时他能那么做,便是对我晴朗有恩。”
王琅想想这段往事,再想到一路上听到的消息,叹息道:“看来拖延上书已经给大人带来太多麻烦,王琅感激之至。”
“与你无关。”
王琅走前留了一封信给晴朗,大意是说自己必须到墨州一趟,一来是尽人子之责,二来要去拿一件与案子密切相关的证据,请她务必等几天再上折子云云。
“我至今没有上书皇帝,是因为这件事查得太顺了。几乎要什么就会有什么,而且,都是从信州府得到。此外,花月娘所说的那个藏在深山中的,号称是秦孝私库的库房,我查遍信州府府志、县志均无端倪。询问了信州大小官员,也都说从未听说,而民间私藏军械,还是为邻国的贵族而藏,更是不可能被允许。那么,远道而来的王仲道到底是用什么方法,又是在什么情况下得知这个消息,还查明地点,并且派兵抢夺。”
“其实,下官更好奇的是,这个库房里到底藏了多少东西,能让家父心动?”
晴朗嗤笑,旋即道:“此外,我们在那个深山库房中为什么会发现信州府丢失的军需?信州官吏里难道有人与秦孝勾结,为他提供军需?这件事延续了多久,涉及到多少人?”她叹了口气:“还有那么多疑问,让我把帽子往王将军头上一扣了事,我还做不出来。”
“王少将军告辞的时候说要给我带来证据,证据何在?”
说这句话的时候,林晴朗脸上没有半点笑容,那神情仿佛在说:“要是什么都拿不出来,你小子就给我滚出平州。”
王琅讪讪一笑,唤入侍从吩咐了几句,片刻间进来一名军官,晴朗起身行礼,轻笑道:“原来是王将军麾下的长史,有失远迎。”
王琅咳嗽一声,来人也讪笑,忙着回礼,旋即递上文书道:“这是大将军两月里调动驻军军官至前线协助接收新领土时的调动公文,请大人过目。”晴朗皱眉,瞟了一眼王琅,展卷阅读,片刻间惊道:“陈凯并不在调动名单里?”
“正是如此。大将军命我们调集军需官共同接收墨州各地,下官与僚属乃是从当时驻扎在信州的军队中调动,根据王通判所说,陈凯当时乃是在龙源城,决不可能在调动之列。”
晴朗点点头,又看了一遍公文。王仲道这道调兵公文颁布的合情合理,并没有指明任何人,只列明信州地界某几个官职的官员,在限定时间内到军前报道。原本也是,王仲道新到一地,怎么可能记得住所有官员的名字,也毫无必要特别的指定什么人。倘若是名将谋臣,倒也说得过去,陈凯不过是一个军需官员,没有任何理由特意让他从龙源城赶到前线。这之前晴朗也有一点疑问,却没有往下追,一看到这份公文便意识到其中的违和之处。
“陈凯到军前的时候手续可齐全。”
“自然齐全。”
“他拿的是哪里的军贴?”
“下官实在记不得了,不过当时奉令来的人都拿着信州军帖,无人例外。”
王琅道:“大人,可要提审陈凯?”
晴朗摇头:“你去查一下所有人的籍贯,要查三代。”
“所有人?”
“花月娘、丁跃、秦孝、李钦、陈凯,还有……李叠红!”
两天后,王琅回报。
花月娘,李钦、李叠红三人祖籍均是信州上蔡村人。其中,李钦的父亲少年随家人移居青峰县,郑国侵蔡后青峰县被郑国所占,李钦的父亲从此成为郑人,窘迫中受到秦孝家族提携。花月娘则在十五岁时便嫁给秦孝,只不过是他的小妾,三年后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被逐出侯府,从此流落江湖。
秦孝世袭侯爵,墨州青峰县人氏。
丁跃,两代前册封公爵,同样是墨州青峰县人氏。
陈凯,平州州治安平人氏,祖籍信州横厉。
此外,信、墨两州官员祖籍青峰县、上蔡、横厉以及信州州治的,尽然达到总数的三成。
“这哪里是信、墨官府,简直是几家人的领地。”
“或许是这几处子弟俊彦,故而多官吏。”
王琅笑了起来:“殿下说笑了,上蔡我们是亲眼看到的,小小一个村庄,就算是再厉害,能出几个俊彦子弟?再说了,官场上讲究的是门第家世,上蔡、横历均无名门望族。”
晴朗冷笑:“王通叛还说错了一点。这两州只怕不是几家人的领地,而是——秦孝一家之天下。”
“小林此话何解?”
“殿下且想,此案涉及的人员中,花月娘乃是秦孝弃妾、李钦两代受秦府提携之恩;丁跃祖籍青峰县,根据丁跃的家眷供诉,丁跃少年时与秦孝有金兰之好。两家也是世代通好,据说丁跃祖上在秦家手下任职。丁跃与秦孝直到墨州归郑才少了联系,但也只是少了联系,并未中断。您看,简单的算一下,已经一半人和这位郑国世袭侯爵有关,而且,都曾经是秦孝的属下、家仆、姬妾。我说信、墨两地乃是秦家天下难道说错了?”
“可是……花月娘、李钦是一件案子,李叠红他们偷窃信州官库又是一件案子。还有上蔡两地的血案,好像也和这件事沾不上边啊。”
“殿下忘了我们二次入上蔡村发现深山库房的时候找到了许多信州府的官物?信州司库便是李叠红,如果说他和秦孝等人无关,为什么信州失却的东西会到秦孝的私库之中?”
平江王大大的叹了口气,往桌案上一趴:“弄不明白了,小林啊——你脑子好,就直接告诉本王接下来要做什么,本王又能做什么。”晴朗愣了一下,心说这还是第一次听平江王说“我能做些什么”这种话。当下笑了笑:“殿下放心,此案水落石出之日已在眼前。届时才需要殿下帮忙。”
“要本王做什么?本王别的本事没有,欺负欺负刘康、王仲道那两个家伙的胆子还是有的。”
林晴朗放声大笑,旋即叫来王琅等人做下安排,当夜又提审李钦。
李钦被捕后受的罪反而不如花月娘这些人来得多,他爽快认罪,不管是勾结秦孝还是私藏丁跃都认了。至于火烧库房,他是一问三不知,为此受了几次刑,但他认下的罪已经足够大,后面的事不管认不认都能栽上,孙秀也懒得和他多纠缠。待到花月娘认罪,他这件事便告一段落,签供画押、收押死牢。平江王念着和他同路一段,又是花月娘的心爱之人,暗地里派人替他打点,狱中也不为难。李钦自从花月娘认罪后心丧若死,此后极少说话,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便是坐着发呆,一副等死的样子。结果这一天牢门打开,差官提着他说要过堂,他惊问自己什么都认了还有什么好过堂的。差官推了一把骂骂咧咧地说问什么问,上了堂就知道了。
随着官差左走右转,到的并不是公堂而是刺史府西花厅。平江王居中而坐,林晴朗、王琅等人侧立两旁。李钦进入后平江王命人替他解开镣铐,并赐坐。待他坐定,侍从奉茶后退出,李钦莫名其妙,这几人也不说话,只是示意他喝茶,待他喝了半杯,才听平江王笑吟吟道:“今天找你来可知道为什么?”
“犯官不知。”
“别犯官不犯官的。今天不谈案子。”
“请殿下赐教。”
“今天叫你来,是想听听你和花月娘的故事。”
“啊——”
“比如,你和月娘怎么认得的?她是秦孝家眷,怎么和你纠葛在一起了?”
李钦大窘,心说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啊。
林晴朗上前,在他耳边低声道:“花娘子生死就看你老实不老实?”
“这有何干?”
“我说有干,但看你信不信。”
李钦红了一张脸,却道:“我信!”
李钦说:“我和月娘青梅竹马。”
平江王一脸诧异:“你不是墨州人氏么?”
“家母是上蔡村人,我幼年失母,家父难以照顾,故而送到外祖家中。长到十五岁才回墨州备考,其后又回去过几次。”
“郑、蔡边境形同虚设。”
李钦苦笑:“乡野小路,没人知道罢了。”
“不是没人知道,是信、墨两周官府都被你们的人把持了,彼此秘而不宣,连两国朝廷都被你们玩弄于股掌间。”
李钦笑了笑,继续道:“我和花娘子自小相识,互有情意。只是后来我回墨州赶考,与月娘分别了几年,没想到,再相见时她已嫁了秦孝……”
所谓侯门一入深似海,秦孝在墨州更是土皇帝一样,上到州官下到府吏,多的是他的亲信知己。花月娘伊人依旧,却是桃花以攀他人手,李钦也只有对天长叹,相对无言。然而两人毕竟早有情意,李钦受秦孝提携,时常出入侯府,两人不时相见,更是藕断丝连。
花月娘花容月貌,然而毕竟是一个小妾,侯府美人如云,一时热情之后便是长久淡忘。花月娘正当韶龄,原本就不愿意跟随秦孝,再受冷落,更难免遭排挤,一番柔情又回到昔日恋慕的李钦身上。两人郎情妾意,往后的故事千百年来反复发生,即无可奈何又仿佛理所当然。
平江王听别人的风月故事却是越听越郁闷,回想到初遇时美人带刀夜探,一番风月缠绵,让他至今想起仍觉销魂,但觉得平生所经历的女子都比不上这个浪迹江湖的花月娘来的叫人颠倒。其后在杨河村、上蔡重逢,花月娘目光盈盈,看他的时候含情带怨,却又绝对不来纠缠,恪守着自己的本分,然而她越是本分,平江王心里越是痒痒。他虽然对晴朗说“野食不吃两次”,内心里着实希望鸳梦重温。当下听到这些往事,真有一种自己的女人被那小子抢走了的不甘,偏偏还不能发作。暗骂晴朗也不知道抽什么疯,非要听这种和案子八杆子都打不着的风流韵事。
晴朗轻笑:“既然你们两人有情有意,为何李大人青云直上,花娘子流落江湖?”
她们几个人是从李叠红那里得知花月娘的身份,那次李叠红找她试探外加拉拢,她顺水推舟,透露出要为平江王建立功劳的口风。没两天,李叠红带了个妈子来见她,说花月娘不但与李钦勾结,恐怕还是秦孝这群逆贼的传信人,因为花月娘曾经是秦孝的小妾。那老妈子做了证实,说花月娘十五岁入府,跟了秦孝三年,很受宠爱,可是这姑娘不知道感恩还水性杨花的勾引秦孝的门客。事败后,被逐出侯府,自然也回不了家,从此不知所踪,没想到这次过堂的时候她在下面看热闹,这才发现那逐妾居然成了卖艺的班主。当时晴朗只觉得有趣,后来再想想李叠红那段话,忽然发现顺着花月娘就能把涉案的所有人串成一条线。
李钦听了这句话脸色忽然变了,低下头沉默良久才道:“花娘子为了不耽误我的前程……”声音哽咽,泫然欲泣。
晴朗和平江王对看了一眼,大抵也明白原委。受提携的青年和恩人的小妾偷情,事情败露,气量小些的自然是奸夫□□一并送官,甚至私刑处理。若是气量大的,所谓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履,少年人一时糊涂做错了事改了就好,照样大好前途。可背叛了他的女人呢,自然是死不足惜,仅仅逐出家门还真是很慈悲了。
李钦苦笑:“秦家有祖训,不杀女眷。”
林晴朗忽然“啊——”了一声,露出极其震惊的神色,脱口道:“秦孝的祖上到底是什么人?”
平江王等人被她忽然间的疾言厉色吓了一跳。李钦却叹了口气:“林刺史博闻强记,反应敏锐。”平江王犹自迷糊,一边王琅也惊呼一声,旋即道:“殿下,请屏退众人。”
待到众人退出,林晴朗上前两步,低声道:“秦孝,可是民丰皇室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