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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民国六年,也就是1917年,共和飞机在紫禁城上空投下一枚小炸弹,炸到了紫禁城东六宫当中的延禧宫,在巨响之中,惊醒了原已浑噩的蓝筱竹,他的双眼几乎是在那一刻回复了当初进宫前的光芒,他想要离开。在二位太后都崩后,他曾多次向年少的皇帝请辞搬离紫禁城,都没有被应允,然而这一次却被同意了。

      他看到少帝眉目间的悲哀,但无法出言半句,他知道言语已然无济于事,紫微星光的凋零已是定局。

      蓝筱竹购置下一处三进的大院子,将当初在宫里与他一齐专供慈禧欣赏的戏班子安置于此,没来得及取名字,便在城里最大的戏楼里搭台唱起戏来。

      离开紫禁城那天傍晚,宫里的太监宫女来给他们送行。于他们而言,当年蓝筱竹一行人的到来,给他们灰暗难以窥见天日的生活送来了一束光,而他们的离开,则将这束光给彻底的熄灭。

      十二岁的黎青牵着蓝筱竹的衣袍,跟在载满行李的马车后缓缓而行,随送之人到了午门便不得再前去,有些曾经暗慕蓝筱竹的宫女驻足后,在原地不住流泪,。一位年长些的嬷嬷,是黎青的乳母,更是不住喊着黎青的名字。

      黎青懵懂地回过头去,却被蓝筱竹的手掌轻柔地掰了回来。

      “别回头。”

      她不明白为什么,直至步出午门,见到洒在眼前广阔天地上的夕阳,灿灿金光。她昂起头去看蓝筱竹的面庞,竟也因为这光,显露出生机来——仿佛他不是一位五十几岁的老者,而是位意气风发的少年。

      这一幕印在黎青的脑海里,很深很深,以至于如今只要一闭眼,便能回想起这幅画面。她再也没有见过比此情此景更辉煌的一幕,那是她第一次对生命有了见解。

      她想,生命应当是这样的,于是刹那间便对身后的过往产生了无尽的厌恶。

      她再也不会回头了。

      胡同里的生活丰富而有人情。邻里知道隔壁搬来了宫里出来的戏班子,一个个不知多热切,时常有人来见识他们练功排戏,蓝筱竹从来不阻碍的。戏班子的事他鲜少管,一并交付给班里的老人祁二伯,自己只在别院里指导黎青学戏。

      黎青仗着天资,在学戏上总不认真。先前在宫里还好,没什么可娱乐消遣的,可出了宫不同。大千世界,迷人眼目,她住下几天便和胡同里孩子打成一片,爬墙登瓦,无所不作,偶尔也溜进别人的戏院子偷看人唱戏,见有唱的不好的,则时常崩出来指点砸场,惹得半个北平的戏园子都怕了她,特意寻人守着门口,防她进去生事。

      有的戏班子被惹恼了,也有上门户向蓝筱竹告状的,蓝筱竹总是再三至歉,亲自登门送礼,弄得人家也不好意思,最终总是不了了之。

      直到一回,她招惹到了洪家班的角儿洪梦楼头上。

      那日听戏的票友满堂,洪梦楼正在台上唱着《玉堂春》里苏三的名唱段,如是:“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哪一位去到南京转,那二郎把信传:就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这段终了,缩在角落里头偷听的小黎青沉不住气,几下刀马旦的功夫跃到台前,指着人的鼻子教唆道:“你这苏三,我看分明就是什么洪三,梦三嘛!只闻见悲,闻不见恨的,如何动得了台下人的心?分明就是拿我们戏耍玩笑!”

      洪梦楼年纪三十好几,自十八岁成角儿以来还未受过这种指点。面对眼前这个明丽的女孩子如此出言,他也不恼,戏也不唱了,笑着向台下各位作了一揖,笑着问她:“总听人家说蓝先生的小徒儿四处戏院子窜着指点说戏,今日总算临到我头上了。”

      黎青难得遇见个不发怒的,有些惊讶,语气也缓了些:“你唱的不好,就是要改,不改,糊弄听众,这不好,违良心的事你做角儿的不能做!”

      台下一个洪梦楼忠实票友嘲道:“洪老板是角儿,你个小丫头片子,还没成角儿呢,也好意思出来指点?”

      “我迟早成角儿,不差这么一两天!”

      有人起哄道:“见你窜场子挑毛病利索,也没听过你真本事。既然这么能耐,给大伙儿来一段呗?”

      看客们一众叫好起来,热闹谁不爱赶?看戏的不就图个乐子,有新鲜的更好!

      黎青撇了眼一旁的洪梦楼,他还套着戏里的枷呢,立在那里,着实有副我见犹怜的模样。此刻他只笑盈盈地望着黎青,也不知这笑是个什么意思。

      黎青不知天高地厚,又不屑的望向台下等着看热闹的观众们,一个个望眼欲穿似的像要瞧她在角儿面前出丑。

      黎青不耐,嗓子也不清,张口便来了:“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寥寥四句唱词,通彻四方。

      嗓清而灵,四句之内将含怨带恨的苏三就活生生给人立在面前。恨是泣血的恨,怨是断肠的怨,交织佐成,血肉相依。再简单不过的四句唱词,路边小乞儿也能信口拈来,而黎青却是生生要把人给唱的落下泪来。

      一时间听者皆忘了开腔的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只把她当做了命运多舛饱经风霜的苏三本人了。

      半晌,一阵雷霆似的掌声在人群中爆响,叫好声铺天盖日般涌来。

      黎青头一回在人前开腔,见这仗势不免得意,昂着头去看一旁愣住的洪梦楼,不知油墨下的洪梦楼面色已经惨白一片。

      “苏三应是这样的。洪老板,我不是说你唱的不好,只是不够。”她说这番话,倒是十足的痴态。

      洪梦楼没有言语,只是再向台下作了一揖,目光又在黎青身上残留片刻,头也不回的下了台去。

      “当真是,雏凤清于老凤声——蓝六郎许久未在民间开唱,却是养了个这样好徒儿呢!”

      黎青望着洪梦楼离去的背影,也不顾周身鼎沸的称赞,想要追上去说些什么,却被守着后台的武生拦住了去路。

      “小丫头知些好歹,招惹了我们角儿不够,还要做什么!”

      黎青急道:“让我见他!让我见他!”

      两个武生将银枪一横,冷道:“请回吧!”

      黎青仍要强挤进去,忽然身子一轻,被人给拎了起来。眼前武生的错愕还未等她回头看来者是谁,便仓促开口:“蓝先生!”

      “师父?”黎青挣脱开来,自从紫禁城搬出来,师父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今日怎么到这里,正逮住了她?只觉得不妙,气势也弱了不少。

      蓝筱竹冠玉般的面庞,略置一笑,向屋内人道歉:“蓝某管教徒儿不利,得罪洪老板了,向洪老板赔不是。”嗓音全然不似五十岁的人,清凛生脆,余音婉转,好听极了。

      里头的洪梦楼沉寂着。蓝筱竹也并不多说什么,牵起黎青往外离去。那两个武生今日见到了传说中的人物,半晌没回过神来。当年蓝筱竹进宫的时候他们尚未出生呢!自然未曾见过先前他在京城里搭台唱戏的风光,如今见到本尊,脱俗出尘的气质,月白色的袍子衬得他宛如仙人入世,寥寥数语,便动听婉转,可想若是开腔唱戏怎样的光景。也难怪他有黎青这样灵性的小徒儿,还未正式登过台,便足以指点他们角儿了。

      黎青一路跟在蓝筱竹身后走,夜色已浓,沿路的烛火拉者二人的身影,时而重叠在一起,时而分开。

      待回了院子,其它戏子们都已睡下了,悄然一片中,蓝筱竹在院落里驻足,回过身来看她。

      “师父,你该罚我。”

      蓝筱竹清明的目光如同一潭静水,默默凝视着她。黎青第一次这么仔细地打量师父,从他的眼底溜到嘴角,布满细纹的面容竟还透露着些许青年人的俊气,他的皮肤是那样白,苍白得像天边的残月。她想,自己总是忘了师父已然青春不在。

      蓝筱竹良久后才开口:“为何罚你?”

      “我,我不该在众人面前拂洪老板的面子。”

      “他技不如人,被比下去是应当,你没有错。”

      黎青傻眼了,只道:“那师父……你不高兴,为什么?”

      “你可喜欢唱戏?”

      黎青更是不解师父这番提问,师父是传授她戏的人,怎么会突然问她喜不喜欢?不过想来,师父是从未像祁二伯逼迫班子里其他小戏子一样逼迫自己的,诸多唱戏人练功夫吃的苦,她一概没受过,想练就练,不练也不会受到拳脚棍棒——不过她心高气傲,怕输人一截,通常是抢着去练的。

      ”喜欢。”她自己也不知道,这句喜欢是否出自真心。她是浸在戏里长大的,活了这么十二年,除了写字读书,只学了这么一门功夫。不讨厌,或许就是喜欢。她这么想。

      蓝筱竹轻叹了一口气,眉眼间的哀怨稠浓,只道:“我原打算,让你此生不必登台,毕竟山高海深,尘世浮杂………果然是拦不住的。”

      “师父,我要登台的!我还要成角儿!今日他们瞧不起我,不就因为我还不是个角儿?我可是师父你的徒弟,怎么能给人瞧笑话?”黎青气鼓鼓地瞪着眼,反抗着师父的惊人之语。

      蓝筱竹向前,半蹲下揉揉她的脑袋:“你不但是我的徒弟,你也是你自己。”

      黎青不知所以地低下头,觉得师父总像对待小孩子一样对她,有些难为情。实际上本就是,她还没到懂师父这句话的年纪,仍觉得自己长大了,道:“你放心师父,我知道。”她隐匿掉了之后的一段“我不会给你丢脸。”她想,说出来不如做到,她要切实让蓝筱竹不感到失望。

      蓝筱竹却是以为她懂了自己的话。

      要是懂了,也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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