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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牌局后的第二天,黎青的小宅院来了位稀客。不是别人,正是昨夜扬言着北平城如何破败的江少奶奶。来时带了两个使唤的小伙子,担了许多东西来,大到绫罗绸缎,小有蛋糕点心,还有用红纸封好的银元,足足装了两大箩筐。

      彼时黎青正在屋里练着字——这是她除唱戏外唯一的喜好。听得丫头翠筠进门通报,才知道有客人来,只不过江少奶奶后脚就随翠筠丫头进了屋。

      “黎老板好雅兴。”

      “见笑,些许写几个拙字,被少奶奶撞见,怪不好意思的。翠筠,给贵客端茶。”

      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应声便利落的侍弄起来。

      江少奶奶打量了一番屋内的情境:只见一套寻常桌椅,几个上了锁的书柜子,墙上寥寥挂着几幅字画。心底嗤笑了一番,只道这素净模样倒不似她在外头的作风,这年头,戏子也来装文人的风骨。再见小丫头刚沏来的这盏茶,杯子瞧着也并非俗物的,青花瓷上是幅有名气的文人画。她面上笑道:“此番来自是有事相求,我家二小子过几日周岁,文骏的意思是,来请黎老板去唱场堂会。黎老板放心,戏班子都是备好了的,我父亲从苏州喊了云海楼的诸位,就差您这一个角儿了。”

      黎青心道,怎么?既然说是江文骏的意思,那便不是你的意思了么?不过难得见江少奶奶低声下气的求人,倒是新鲜,也没计较太多,只道:“少奶奶抬举,不过是场堂会,有什么难的。”

      江少奶奶神色僵硬地笑了笑,似是有话要说。实际上也的确如此,今日来邀请黎青,江文骏特意嘱咐,务必让黎青在堂会上唱一出《霸王别姬》。

      江文骏江少爷虽是留洋人士,家里皆是西式做派,却是个实打实的戏迷,最爱的一出戏便是《霸王别姬》。他见识过许多人的虞姬,都觉着不好,不是有形无神,便是有神无形。直到黎青在上海开台。黎青在塑造任何一个角色上都做的炉火纯青,只可惜她初来便放话:此生不会唱《霸王别姬》。好不令人遗憾。

      这回,只管把这拉脸子求人的事托付给江少奶奶,如今她倒不知道怎么开口——她心里清楚,人家定是有这个忌讳,否则好好一出名戏,怎么会不唱呢?

      她抬头望向黎青,却正巧对上黎青看着她的目光,莫名而来的灼热滚烫,像是要把她烧着。原本想说的话,一时也难以开口。

      “少奶奶还有什么吩咐的?”

      殷红的帕子在江少奶奶手里绞了许久,她暗暗咬牙,换了副略显谄媚的笑,道:“文骏虽说喝洋墨水长大的,却是个戏迷。此番他让我来请黎老板,还有个嘱托,是让黎老板唱一出《霸王别姬》。”

      黎青目光微微颤动,脸上却也看不出半分喜怒,只笑道:“承蒙江少爷厚爱,不过我这有更好的新鲜戏,到时候献上想来更讨人欢喜。”

      虽说见事不成,原本也没抱希望的江少奶奶反而松了一口气。只道:“有新戏自然更好。这便说定了,当日家里派人来请黎老板去。眼下也无其他事,我就先走了。”

      “劳走一趟,茶也不喝一口。”

      江少奶奶被这热情晃了晃神,倒觉得不真切,笑着说了句:“不必了。”转身便离开了屋子。

      黎青待她走出去几步远,才使唤翠筠去送客。

      待翠筠回来时,只见洒了一桌的茶水,把书字都弄花了,地上碎裂着一盏瓷杯——正是刚才用来给江少奶奶沏茶的。顿时心疼的要命。

      一边低下头去拾碎瓷片,一边嘟哝:“这是前些天刚收的礼,官窑产的好东西。”

      “知道是好东西,也乱给人用!”

      翠筠自幼伺候着黎青大的,知道她脾性不好,也是被吼惯,倒不觉得什么。一边收拾一边仍道:"总归你阔,不缺这些东西,那你只管摔,摔乐意了才好。"

      黎青被她这话逗破了功,将桌上湿皱的纸揉作一团,没好气地笑着向翠筠背上砸去。翠筠夸张地:“哎呦。”一声,吃痛的溜出去了。

      江府坐落在公共租界的边缘,既临近繁华声色场所,又不至于喧闹。虽是座乾隆年间的老宅子,门面瞧着却丝毫不减威严。五进五出的院落,被江老爷子另外连接了苏式的水池园林,倒是十足的古派典雅。

      戏台和宴会就设在最宽敞的院落里,东接的就是通往宅外园林的小径,方便来客前去参观园林景色。

      今日自天光乍起后,江府便是宾客如云的。江家以商富甲上海,宾客可谓是商贾云集。又因江老爷子是个好文墨的,其间文人墨客也来了不少,加上请来的戏班子会来事,又有黎青出台撑场子,这场小儿郎的寿宴排场倒似主家老爷一般。

      黎青倒是没有食言,着实是唱了出新鲜戏。

      今日唱的这出新戏叫做《怜香伴》,是北方那面一个曲艺人给黎青递来的新戏本子,原是昆曲,如今被那人改做了京戏。讲的是崔笺云与曹语花两名女子以诗文相会,互生倾慕,两人想方设法争取长相厮守的故事。真切的一部雅戏。

      虽说是新戏,倒也是旧翻新。好在这云海楼正好是苏州来的班子,对昆曲无一不通的,且另一位旦角周稔水还是黎青的老熟人。于是拿着新改为京戏的本子对了几遍,也就熟了。

      眼下是满堂彩。

      “瞧吧,我总不会唬你。说是新戏自然就是新戏。”江少奶奶在自己爷们面前,总归是有了几分底气。

      江少爷江文骏此刻哪里还有闲工夫搭理她,一心都飞到戏台子上去了,手支着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已是而立的年纪,面相却生的年轻,到底是留过洋的学生,在生意场混了这些年,如今还是通身文质彬彬的学生气,发愣的样子,直叫人觉得痴憨。

      江少奶奶也不在乎他没有搭理自己,这是常事,只低头顾着逗怀里的今日的寿星老二去了。

      倒是后坐上出声了:“扮崔氏的这小囡,真是不错。”说的可不是黎青。周稔水再如何,终究还是在她面前黯淡了几分,“等撤了台子用晚饭,叫到跟前来聊聊天。”

      “嗳,爸爸。”江少奶奶应下,转身去看后座上的江老爷,不知所以地笑了笑,心里却很不是滋味,愤恨道:都说戏子婊子一家亲,果不其然,勾了小的魂去,连老的魂也不落下,下贱!

      可她终归是妇人家的,也有几分修养,不好发作到明面上。待日暮西山堂会散罢,开始晚宴时,她还是第一个赶到黎青面前去请她入座到老爷子那桌去。

      黎青今日唱的很尽兴,心情自然也好。此时见到她倒不怎么厌烦,知道来由后,便应下了。

      “我这一身油墨戏服,当打点好些再去拜见老爷,劳老爷等。”

      “不碍事,我先去回告老爷子就是了。”说罢,江少奶奶还招呼婢子拿出几条银元来,放在八仙桌上,“这是少爷给各位的赏,待会散场了,还有老爷的赏。”嘱咐完毕便离去了,颇有一副主家女子的模样。

      江少奶奶走后,这个江家临时用来给戏子们休息的厢房可就炸开了锅,一群小戏子猴儿似的开始围着银元上蹿下跳的,年长一点的则坐到黎青身边去聊天,总之很是热闹。

      “既是主家传,总归不能怠慢了老人家,换了衣裳便快去罢。”说这话的周稔水,便是今日的唱曹语花的那一位。方接任苏州云海楼班主,放眼江浙地区,算是叫板无人敢应的乾旦,比黎青不过大上一二岁。两年前去北平走穴半年间,二人相见,因着趣味相投,不顾着男女有别,认作密友了。今日再聚,着实有缘。

      黎青只笑道:“几年不见,你这唠叨的毛病总不改,白费了你这张好皮相,凡是跟你亲近之人,都该被你唠叨跑了才是。”

      “小没良心,枉我白心疼你了,知道你来,还给你备了礼物。”说罢从身后掏出来一只丝绒的小盒子。

      黎青实有些吃惊,没想到周稔水如此周到,只笑道:“不好的我可不要。”收到手里打开,里头躺着的是条红宝石链子,宝石得有半个银元大,又切割的好,在光下显得流光溢彩的。“呀,真漂亮。这怎么能饶你破费。”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要是这是些平日认识的太太小姐老爷们送的,她便欣喜收下了。只是周稔水一个唱戏的,到底赚钱不容易,这么条好看的项链,不知道要唱多久。

      周稔水没好气道:“得了吧,就你还不好意思,除非那长江口水干咯!送给你收下便是,总归两年不见了。”

      黎青笑盈盈地从盒中取出来,递给他道:“你帮我戴上,待会要出去见人呢。”

      周稔水身体略往前倾了些,轻车熟路的将双手绕到她白洁的颈后为她戴项链。在外人看来,亲密得要紧。就连一旁的小戏子们都觉得:黎老板和我们班主郎才女貌的,真般配。

      戏子本是这样的,一贯看上去轻浮。戏班子里长大师兄师妹都睡在一个炕上,哪还在乎这些男女之别?因此被外头人说起来,便是天生轻贱,不知廉耻了。

      黎青倒不觉着什么,走神的目光一时飘到窗外,只见一个黑梭梭的人影驻足在窗沿,像是在偷窥一般,顿时惊道:“什么人!”

      那人问声便当即溜走了。

      周稔水被她这一乍吓了一跳,埋怨道:“怎么回事?”

      “捉登徒子,周老板,去不去?”说罢她不待周稔水反应,起身便推门冲了出去。留周稔水在原地只笑着跟小戏子们道:“看看,大名鼎鼎的黎老板,也左不过和你们一样,小孩心性。”

      黎青倒不怕方才那些事被人瞧见,倒是好奇什么人在江府内居然也来鬼鬼祟祟这把戏。刚出门时还闻脚步声的,现在却悄无声息了。

      这厢房拐弯过个青石圆拱门,便是江家的宅外园林了。适才那人似乎也是朝那里去了才是。黎青碎步追过去,待到园林里头,却被这秀丽风雅的景致给迷了眼。

      只见满园梅花,疏影重叠。假山流水,曲池小桥,竟如画本一般。她看得有些痴了。就算说是前朝的御花园,要论雅致,都比此处略逊一筹才是!

      她穿过曲池,穿过回廊,穿过梅林,面前是苍翠竹林,中辟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此处隐蔽,想来那登徒子躲藏进此处也说不准。

      黎青沿着小路步入竹林,没料到这其间还裹藏着一处住人的小庭院,外有竹制的栅栏,未曾上锁。面前三间房相夹而成,群竹环绕,适才在外头看不清里面毫分。

      此时的正房还点着灯呢!

      许是听见了动静,屋内传出了个清冽的女声:“什么人?”听这声音,还是个女孩子。

      黎青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屋内人却推门而出了。

      那是一双及其剔透清澈的眼睛,眉眼间有着少女独特的稚嫩与柔情,此时莫名的有些羞赧。乌黑的发披在肩上,单别了一个珍珠发卡,带着股学生气。纯白色的洋装不但没有衬暗了肤色,反而显得更加雪艳动人。

      就像一块美丽的璞玉。

      这双眼睛,黎青见过的。她几乎是脱口而出了一句:“江小姐。”这是她在何家见到的江少奶奶口中的“妹子”,没有错的。单是这双眼睛,就不会有人再有了。

      “黎……你不知道此处不许外人入内么?”

      黎青闻言,心底噗嗤一声笑了,原来江小姐是认得自己的呢,只是不知为何开不了口称呼她。便道:“适才我在厢房更衣,瞧着外头有登徒子作祟,便追来了看看,也不知溜到哪去了。未曾想叨扰了小姐。”

      “哪里是更衣!”江小姐的耳后红得似要滴出血来,刚出口才道糟糕,说错话了,忙话转偏锋:“我这里没有旁人来过。”

      黎青这回真是笑上眼角了,原来登徒子不是别人,正是这位江小姐。到底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姐想见戏子,大大方方来见就是了,她先前唱堂会,别人家和她一样年纪大的小姐少爷无不围着她转悠的,何必要躲躲藏藏?不过此时到觉得眼前发羞的江小姐可爱的紧,便不忍拆穿了。

      “没有最好,怕他孟浪到小姐面前呢。只是晚宴已经开始,小姐怎么不去席上坐?”

      江小姐都不敢抬头去看她,只道:“这,这便去了。”

      “怕去迟了,咱们正好作伴。”说罢一把拉起江小姐垂在身侧柔荑般的小手,往外小跑去。全然不知江小姐耳后的泛红,已经一股脑到面上来了。

      江昔玉此刻脑子已然一片空白,她即为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而羞死,又为黎青的突然亲近而感到欣喜。她没想到两人可以靠得这么近,近到她冰凉的手,能渡过黎青手上的暖意。

      她仰慕黎青许久了。自黎青到上海的开箱的第一场戏开始,很少有她落下的场次。有时随嫂嫂去社交场上见着,她也只敢在角落里远远儿地瞧。

      江昔玉觉得,黎青是很美的女子,高高在上的那种美丽,让她只能够暗自仰望——原先她是多傲气的一个人啊!江家在上海是多么有头脸的家族,她还是江家唯一的嫡出,就连大哥也因是庶出都不敢责备她半句呢!如今倒在一个女戏子面前自行惭愧。

      好在这女戏子不是旁人,是她黎胜蓝,上海滩哪个太太小姐不羡慕她的?否则说出去,真要叫人闹笑话。

      神情恍惚间,她就被这个一年来她魂牵梦绕的对象牵至酒席间来。

      觥筹交错,灯火阑珊间,黎青转过身来望着她笑。

      就好像梦里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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