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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人的一生似在夜路不断摸索,回头是黑,向前亦是黑,连脚下的影子,也是黑的。就算是头顶光洁的月亮,也被黑夜笼成了灰。"

      黎青合上书,被这文字激得酸意泛滥。正暗忖是什么不入流的人一肚子酸臭无处使用,用如此做作的话当做小说的开头,便觉到了柜台处几个女学生不约而同投来的目光,有憧憬,有羡艳。近年来她是常被这种目光打量的,开始时还为此灼热且难为情,如今早就习惯了。可不巧的是眼下她心情不佳,只狠狠地回瞪女学生们一眼,弄的那些女学生满脸不知所以。她一个人甩了书走出店门去。

      自一年前,也就是1924年春开始,上海滩的交际圈形成了一股新风气——凡是太太小姐,都以能和黎青黎老板做朋友而感到有面子。

      黎青是何许人也?

      黎青,表字胜蓝,前日三月二十八正过了二十岁生日。放眼如今全举国上下的坤旦,她数了第二,没人敢数第一。虽说如此,不过到底是个女戏子,能有什么稀奇的?

      黎青其师,蓝筱竹蓝六郎,乃是当年老佛爷跟前的“御嗓”,跟金丝雀似的养在宫里几十年,黑发进去,白发出来。蓝六郎毕生只收了黎青一个徒儿,从襁褓中便带着身边,宫中养大,心血都付了她。如今年纪六十有二,八年前搬出紫禁城后,尚留在北京城内住,只是不唱戏了,带了一个戏班子,稍做指点,却也不越了界限传授心学——他的独门绝技,全在黎青身上呢!

      黎青十三岁登台,在北平城最大的戏院里头里唱,唱的很红火,可谓千金难求一票。偶尔也回宫去唱——传言里她是皇帝的密友,自幼在宫里一起玩耍大的。不过百姓觉得是捕风捉影的事,一个戏子,再怎么有名声,怎么可能和皇帝为友?然而其中事,只有往后再表。

      去年二月,局势动荡,军阀将领冯玉祥,在北京发动政变,把民国政府的贿选伪总统曹锟赶下台,同时下达命令,把小皇帝驱逐出紫禁城皇宫,取消对皇室的一切优厚待。于是皇帝皇后离了北京城要往天津去,皇帝让黎青同行。黎青却内心怆然,感到改朝换代的悲哀来。随即拜别了师父与一众戏迷朋友,没有留下任何原由,只身到了上海来。

      来上海后第一场戏,她唱的是《宇宙锋》。

      这一场戏,足足让上海人从春聊到了入冬。这"御嗓"蓝六郎亲传弟子的名号,果真名不虚传。黎青诠释的赵艳容,忽轻忽重、忽刚忽柔、忽疏忽密,把雍容端庄的赵艳容于疯态中变化万端的感情波澜表现得淋漓尽致。

      有人说,当年蓝六那供老佛爷与皇帝欣赏的品级,也许就是如此。有人却说,指不定黎青早就超过了她师父。正合了她师父给她取字"胜蓝"的愿望与寄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黎青台上的扮相极美,妖冶夺目,摄人心魄,举止却端庄从容,毫不媚俗风骚。卸去油墨的她,容貌不减反增。她是典型北方美人长相:宽额面略方,高鼻,尖下巴,薄唇,一双丹凤吊脚眼时而凌厉,时而多情,细眉横斜,直入云鬓——她时常是挽着髻子的。她身量高挑纤细,光是单单站在人群中,就脱俗的很,通身慵懒又渗透着颓靡,自带一股天就的风韵。

      这样一副好皮囊,一身好灵气,女人见了都要自行惭愧,更何况是男人。

      又凭借着才气名气,以及她在声色场上的游刃有余。半年过去,风光如今。

      出了书店,黎青一人站在上海街头的秋风里,盯着自己脚下被月光拉的老长的影子,像是割开了这条此刻车水马龙的路。从地底下翻出一些,看似遥远,却又觉得历历在目的往事——而她记性一直是不太好的。

      在这片异乡,无数梦想与泡沫堆积成的土地,街头巷尾都充斥这喧嚣与浮华。在这里,五彩斑斓的不只是影院前的霓虹广告牌,也可以是人们炙热渴望的心。然而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却让她想起了灰色的却又缤纷的童年。

      黎青是1906年生人,与皇帝皇后同岁,也与他们在同一道宫墙里长大。她见着许多同龄人未曾见过的情境:譬如裕隆太后与几个小太监追着五六岁的溥仪逼着他念书,背《十三经》,《圣谕广训》 。婉容与文绣二人坐在宫墙旁一树梨花下写字,雪白一片落了她们满身。她见过无数裹脚的高旗头女人,见过一整群没有那玩意儿的男人——她与他们不同,她像一只自由的鸟儿在紫禁城里奔跑,穿行在奴颜媚骨与愚妄无知中。

      她在高墙里唱《思凡》。

      此刻的她沉浸在过往里,却被凡尘间的嘈杂给唤醒过来。

      “黎老板!黎老板!”嘈杂的不是来往的车流行人,是由后传来的男子声音。只是未及黎青回首去看,那人已到了眼前。此人灰色的长衫外罩着一件黑丝绒的西服外套,脚下穿的是外国佬爱穿的羊毛拖鞋,刺猬头似的脑袋加上稚嫩年轻的脸,显的有些滑稽。

      黎青见他这幅狼狈的模样,笑着问道:“天这么冷,这个时候何先生不回家,在外面做什么?”

      何先生叫何路平,是个关外上海两头跑的走货商人,资产颇丰,又因其人年轻漂亮好相处,在人才济济的上海滩,也算是有名气的人物。二人结识是因为黎青与何先生的太太李小姿是牌友。李小姿是位年轻美丽的新女性,待人真诚大方,不似其他女人表明对她热情,心底里巴不得她出什么乱子——来上海一年有余,唯一真结识到的好友,止她一个而已。

      何路平笑着摸摸自己青皮脑袋,道:“小姿在家里约了几桌人打牌,晚上要吃宵夜,非要大剧院边上的蟹黄包。”他将手上两打蟹黄包提起给黎青看。“黎老板才下戏么?”

      “下了许久了,在街上转转。”

      提起这个她就心烦。今天她唱《白蛇传》,台下一个外来小子第一次见识到她扮的白娘子,着了迷,竟不识好歹,返场前竟擅自溜进后台来搭讪,非要请她去看电影。她再三推脱,那小子因恼羞成怒竟破口大骂道:“戏表一家亲,你能有多清高!”这种话,要是在别的戏子那里也就忍了,而在黎青这里,则是触了她的大逆。

      虽说唱戏算是旧社会的行当,现在人都爱看电影,唱歌跳舞,然黎青是最憎恨旧社会规矩的。今天这小子一副轻贱人的姿态,摆明了把她当下九流看待。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她返场也不唱了,卸了油墨,换了衣裳,一个人走到街上,最终在此驻足。

      “小姿天天念叨:黎老板最近没来家里玩。只是有着身孕,不好大着肚子出来走动,还说让我碰上了我告诉黎老板一声,没有黎老板的牌局,当真少了不少意思。”

      “现下我倒是有空,只是牌局满了,去了左右也不合适。”

      何路平道:“哪里!王司长的二太太和小姿一桌的,家里保姆来喊她回家说是儿子不肯睡觉,正缺个人去替,现在去正合适,不然可得我去顶了。我那臭牌技,黎老板是知道的。”

      黎青沉默了。

      何路平笑意不减,转身拉开自家汽车的车门,做出一个"请”的姿态,只道:“就当我请黎老板去,好不好?”

      何宅离大剧院十来分钟车程,外看是处三进三出的老宅,内部却清一色是西式的装潢。过了一进的院落,二进的东厢房里灯火通明,里头传时不时穿出来女人的嬉笑声。这就是何太太日常会友打牌的地方。

      何路平拎着吃食推门而入,黎青是紧随其后的。屋里火炉烧的正旺,统共三桌人,专心致志的很,一律低头盯牌盯得死死的,没有人注意到来者。何路平哀声道:“各位miss,我这大半夜跑出去给你们买吃食,你们到好,我回来了,一个眼色的不给。好歹歇歇,把这些蟹黄包先吃了。”

      上座的一个年轻的卷发女子道:“活该你是劳碌命,为我们做些事还想着邀功请赏?“说罢,抬头望向门口,手里的牌顿时停住:“唉呀!胜蓝来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女子立即站起来。见得她一身裁剪得体的翠绿色旗袍包裹着她略丰满的身材,小腹高隆,看来月份已经很大。她就是这家的女主人李小姿,今年不过二十来岁。

      被她这么一动静,众人皆看向黎青,纷纷向她点头示意。

       对面一位年轻丰腴,弯眼圆脸的太太见了来人便起身,这位是王司长的二太太。只见她将黎青推到自己位置上去,笑道:“好妹妹,你帮帮我,我再不回去,家里那个小孽畜就要闹翻天了。”说罢拿起手包,就叫上仆人往外去了。

      “最近的戏排的太满,总不得空。”黎青驾轻就熟地坐下,看了眼面前的牌。啧,烂牌一把,这王二太太倒是挑了个好时候走。于是罢了,她把面前的牌一推,挽起李小姿的手,便道:“现在什么时候,你也该歇歇,好歹是做娘的人,你不饿,肚子里这个还饿着呢。”说罢,还用染得艳红的指甲轻轻戳了戳她的肚皮。

      李小姿倒显露出一副娇憨模样来:“谁说我不饿的!”

      二人来到桌前,只见何路平和仆人一起摆弄着碗筷与吃食,蟹黄包香气四溢,很快吸引了其它牌桌上的太太小姐,首当其冲的是江家的大少奶奶。

      ”呀,要是我们文骏有路平一半知冷知热的,那都算我修八辈子福了。”

      李小姿神色难掩得意,却还是奉承道:“要是这下作鬼有江家一半家业,哪怕是不知冷,不知热,我也认了。”

      众人哄笑,各位太太小姐也都知道江家这首富的名声在上海滩有多重。而江少奶奶似乎很满足于这种奉承。

      黎青不语。在诸多牌友里,她最看不惯的莫过于江少奶奶。

      江少奶奶本家姓赵,苏州一个老秀才家偏房生的小女儿。其父的酸臭腐朽是出了名的,娘家具是旧派作风。又她生的早些,没逢上慈禧太后禁缠足的时候,导致现在还裹着"三寸金莲",走路还得丫头搀扶着。原本江赵两家老辈人结亲,约定好帅赵家大小姐嫁给江大少爷为妻,那女子红颜命薄,十八岁那年七夕坐游船嬉水溺死了,这便宜少奶奶便落给了赵氏二小姐做。

      本说小娘养的,没念过什么书,姿色也平,而江少爷是去日本留过洋的知识分子,嫁入江家此等摩登财门后,当受冷落,没奈何她肚皮争气,入门后生了两个男孩子,如今大的也有十岁了。

      如今算是富贵享尽,在上海也玩出了花样,烫了头发,换去旧旗装,混入这一众新式女士去。江山易改 ,本性难移,揭了老底,不过是个见识浅短,衷于炫耀的俗人。黎青知道,赵氏虽也随众人一一个“黎老板”唤她,其实打心底瞧不起她一个女戏子,不然也不会叫人去她家打牌,总是独不邀她一人。

      一群阔太太,吃宵夜也闲不下嘴,叽叽喳喳的议论起最近社会上的八卦事,眼看与街头巷尾的妇女无异。

      “听说紫禁城要向社会开放,当做故宫博物院了,是不是真的?”

      “嗨,哪有假?大抵是十月多罢!我家那口子正说到时候带我去北平看看呢,我这活了大半辈子,法国,日本,都去过,单就没去过北平。”

      江少奶奶笑道:“北平有什么好玩的,旧街破巷子,前年跟文骏去住过十天半个月,要我说,还是咱们上海好。”这话听得黎青十分不是滋味,心道你一个苏州人,也好意思说是“咱们上海”。

      李小姿哪会不知道黎青是北平人?忙道:“数年前还是皇城呢,哪有少奶奶说的那么落魄。”

      江少奶奶丝毫不懂察言观色,继道:“那也是许多年前的事,风水轮流转,如今确是没上海光辉。”

      黎青面色倒是无改,心道今日真所谓诸事不顺,戏院里受了气,赶到这儿来,还是受气。

      罢了,只单手支着下巴,呆呆地往窗外望去。

      窗外是改成了西式小花园的院子,刷着白漆的木质栅栏里有着假山流水,遍布何氏夫妇亲手植下的梅树,幽香萦绕。重叠树影,乱红翠叶间,似乎有个白色的身影在其间晃动,定睛一看,原来是个穿着白色洋装的女孩子,短头发,弓着身子像是在园子里找着什么。

      这个身影让黎青有些恍惚,让她想起紫禁城里洁白的梨花,一个故人。她问:“园子里的是什么人?”

      李小姿专注吃食,头也不抬道:“是江少奶奶的妹子。”

      黎青疑惑,江少奶奶应当是只有一个亡化了的姐姐。正直思量的这会儿功夫,那个女孩子直起身子来,似乎是发觉了有人在向看自己,也隔着树影婆娑往屋内看来——那是一双很剔透的眼睛,素净的脸,十七八岁的模样。正是这双似水似雾的眼睛,对上了黎青的目光。

      半晌,黎青才应了一句:“啊?是吗。”正是这一时的晃神,黎青没有发觉女孩子在看清目光的源头后,霎时怔住了。

      此时窗外一阵疾风呼啸而过,带落了一片梅花雨,交融在二人的视线之中,随着花香,久久不能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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