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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十九 ...

  •   转眼就到了新年,李小姿一家来武汉已有半月,总算置办好新家事宜,一家人搬离了薛宅。人走后黎青觉得寂寞,被薛云生看出。一日入睡前,只见他神神秘秘从身上取出几张戏票道:“有一队归川的戏班子途经武汉停脚,近日都在兰芝院演出,当家旦角才十七岁,听旁人说却是压胡琴的好嗓。你若是觉得在家里闷,不如邀李小姐一家一同听戏去,我知道她先生也是爱戏的。 黎青这时心里倒是真的高兴,嘴上却道:“我去听戏,再也听不出什么了。”
      薛云生笑道:“那戏班子里大多年轻,算是你后生,你只管带着指点的心思去就是了。”
      黎青自婚后便再未露面唱过戏,倒不是薛家人不允。而是她心里始终有个过不去的坎,十二年前师父的离世,就像刻在心底的一道深痕,想抹也抹不去。因此在武汉这些年,她别无消磨去处,唯独少年时期养成的练字习惯仍存。
      她不似旁人女儿学一笔簪花了事,偏爱王羲之风韵苦练行草,如今也算小有所成,无论到哪总有界内人士相邀同好会议。同好者借古喻今,将她比作“小姜淑斋”——黎青自己是很不爱这个名号的,总觉得冠上他人之名就约于失了本身。就算如此,她活了这些年,却仍未找到“本身”在何处。

      黎青忽然想起十二年前的北平。
      那日,纵使檀香燃尽,屋内萦绕着的气息却也始终不散。

      黎青盯着床榻上露出的那只枯槁的手,再顺着手将目光投视到手主人的脸上——蓝筱竹的脸再无半分血色,蜡黄,干瘪。眼也是那样浑浊,一头发几乎全白了,而他今年不过才六十二岁。

      黎青记得自己小时候,也不过八九年前的光景,那时的蓝筱竹于她而言,便是天神一般的人物。那样好的身段,那样好的容貌,那样好的嗓子,她想,上天能雕琢出最好的男子或许就是这个模样。她不曾向蓝筱竹学艺,唤他做师父,其实心里只当作父了。那日不知为何,闭门多日的蓝筱竹竟要见她和翠筠。她才见到这样的蓝筱竹,一座在她心中高立的大山,彻底崩塌。
      黎青和翠筠二人一前一后跪在床沿,生生忍住了泪水,蓝筱竹却用尽力气笑了笑,伸手去碰她二人光洁的额道:“傻孩子。”

      翠均这才抽噎道:“这个月十八我就十五了。”
      “小时候胜蓝在御花园那口井边偷偷抱你回来的时候,才那么一点大。”蓝筱竹此时说话竟有了些气力。宫里只有皇帝的女人能生孩子,而那时皇帝还小,这个孩子便成了宫里的秘密。

      他给翠筠取了名字,在深宫之中,一人抚养着两个女孩在戏班居住的院落里长大,如今到了她们成人的模样。他才痛苦的发现,岁月已经更迭,时代已然换面,他不愿意接受的未来,也早就到来了。

      蓝筱竹又将手伸过去触碰黎青的手,黎青将他紧紧握住,过了片刻,她只听得很轻的声音:“你不像你娘……也不像……我如今算是悔了,若是当初不教你唱戏,该多好——少见一些戏文中的离合悲欢,爱恨情仇,或许就能活的更好些,分明我当初也是这样,咳咳…咳咳….”
      黎青从话语间第一次听及蓝筱竹提及自己生母,只是这个时候,她再无法思考其他,只凑上前去:“师父,不要再说了。”
      “我自诩一生未做过负人之事,唯对你母与你……如今再不说,便再也没有机会了。为一人死,是勇,还是痴?我做不到,她做到了......还好你像我。”

      黎青在蓝筱竹的话语中忽而转为错愕的神情,继而不可置信地面向翠筠,翠筠却是一副并不意外的模样,只是哭,半晌才道:“小时候无意听了祁伯和师父谈话,那时就知道,你......是师父的骨肉。”

      黎青被惊得一时无言,死死攥紧自己的衣角,后退一些,呆呆道:“为什么要瞒我?”

      蓝筱竹知道这话问的是自己,闭上眼,眼角竟流出两行清泪来:“你母遇见我时,尚是他人之妾,她长我三岁。那时我抛却一班子人将担子给老祁,她抛却家室,我们相约一并出奔。二人从沈阳一路到北平,你便出世, 只得在北平歇脚。一日我带你去看病,回来时,谁料她已经被寻来的做军阀头目的夫家......当时家里老仆是见到的,说那男人逼问她我的下落,她不肯说,就撞了柱子——再后来,我带着你藏,为了活命,暗中结识了宫里一位贵人,他出手相助让我有在太后面前唱戏机缘,那一次便得太后赏识,命我入了宫去......”

      黎青只是惊错,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是罪人,早该走的,只是放心不下你,才苟活到了如今。”

      “即是这样,娘的死,怎么能归咎于你。”这是事到如今,黎青唯一能说出的宽慰话。

      蓝筱竹只是摇头,就这样静默了许久,他像终于有了勇气一般:“后来我无数次想,若当时我是她,我做不到,我做不到......这才是我负她。胜蓝,在这一点,你像我,我知道。”

      。

      “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山河万里几多愁。
      胡儿铁骑豺狼寇,他那里饮马黄河血染流。
      尝胆卧薪全忍受,从来强项不低头。
      思悠悠来恨悠悠,故国月明在哪一州。”

      台上韩玉娘的声情并茂,包厢内李小姿却一边紧握住身旁何路平的手,一边握着帕子压抑声音,眼眶先是红,继而止不住的流泪。黎青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什么也做不到,活的越是长久,她越发觉自己对世事的无力。做到能让自己欢愉,让大家同乐的事,怎么会这样难。

      一旁年少的何向鸿不懂母亲的悲从何来,父亲目光坚毅的沉默,以及黎青悄悄一声无奈的叹息。她只当为戏所哀,可她听不懂,台上的人咿咿呀呀唱的是什么词——她一向是只看电影的。

      等到许多年后一个夜晚,那时的何向鸿已然经受了命运捉弄后的无数次妥协,她在他乡望着那轮明月,遥想起回不去的那片故土,想起自己的妥协,想起今日剧院里母亲的眼泪,黎青当时的无可奈何便笼罩到了自己身上。

      待散戏后,许是李小姿觉得今日失态,原是约了一起吃宵夜,却早早辞别了黎青离去。黎青只得由她。前脚送完一家三口,谁知后台便来了个小孩子,说是今日演韩玉娘的那位角儿曾是她的戏迷,要她去吃盏茶,黎青欣然应了。

      到后台去,只见梳妆台前卸油墨的是一个稚气未脱的男孩子,生的是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不巧是眉心有快红色的疤,卸下油墨这才见得。见得黎青来,他竟像孩子般立起来,又惊又喜,眼见领黎青来的那小孩子一脸得意,显然这个男孩子是不知道的。

      “黎老板!我小时候就在北平看你的戏!”男孩子不顾未卸下的头面,莽莽撞撞便上前来:“我叫曹钰垤,不知道黎老板来,今日实在是让我献丑了。”

      黎青原是不爱场面话的人,只是曹钰垤可爱的紧,只显得情真意切了,只笑道:“小曹老板说笑,如今梨园届新秀辈出,我不过是早早被拍到岸上的前浪罢了,有什么可提的。”

      曹钰垤笑盈盈道:“这话我只当黎老板体谅我这小后生了。崔万,快上茶来。”

      那叫崔万的小孩子手脚利索,只见他早就在茶器备好了茶水,取来三个杯子。曹钰垤只道:“还有什么人?”

      崔万道:“你忘啦,江小姐也说今晚散戏后来见你。”

      曹钰垤一时耳后一片绯红,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去,黎青听得这江小姐,起先到没觉得什么,只道:“哪位江小姐?”

      曹钰垤这才道:“黎老板多年前在上海走过穴,或许有所听闻,便是昔日上海大商江家的二小姐——”

      就在黎青尚未反应过来所言何人之际,但闻背后一女声随脚步声并近。

      “黎青。”

  • 作者有话要说:  Ps. 姜淑斋号广平内史,适山东胶州宋氏。善书,王士祯尝见其统素便面,极赏之,以为笔力矫劲,不类女子
    pps:《生死恨》是梅兰芳先生晚期代表作之一,在“九·一八”事变以后,抗战的前夕改编和演出的。感兴趣可以去看看,很悲,讲的是乱世中一对夫妻的离别故事,男方在女方的是劝说下逃离敌手为国效力,女方却颠沛流离尝尽苦难。侧面反应的是抗战时期人民的痛苦。放在本文中,我倒觉得有三分之二是李小姿和何路平的缩影,这也不算是剧透,那个时代这样的夫妻,无非这几种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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