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香伴》童心客

11、十一

　　到了火车站才知道，这原是个蠢法子。

　　上海火车站那是何等地方？人员往来，放眼过去便是一片熙熙攘攘，想要找一不知是否已经乘车走了的女孩子，简直犹如大海捞针一般难。黎青与江昔玉二人，再加上一个江家的司机，连着在车站无头苍蝇似的转了几圈也没有半点消息。反倒是因为黎青的抛头露面，惹了不少麻烦来。有人认出她是黎老板，便要来与她搭话，一传十十传百的，半个火车站都知道她来，一齐蜂拥上前来堵住她的去路。

　　江昔玉紧紧依在黎青身后，攥着她的衣角，看着这群人簇拥着黎青，而自己却靠在黎青身后，心里有些得意，这也算得上是她获得幸福的一种方式呀！

　　而黎青则不同了，她一早起来原就没有洗漱，衣裳也还是睡着的那一身，心里又急着找人，看见这群戏迷简直是要厌烦死了，没有心思应付，于是便冷着一张脸自顾自的走着。

　　江昔玉小心翼翼地打量她，见她不大高兴的样子，更觉得快乐了——黎青对她可从未用过这个表情啊。可见她在黎青心里或许就是不同的。她想，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在众人眼前，只有她和黎青是站在一起的，就这样便很好。

　　不过江昔玉有这么一个毛病，她一旦处在想要的幸福中，便又要多虑了。她觉着黎青这样替翠筠担心，这是让人很嫉妒的事。她不但渴望黎青能待她异于常人的好，更渴望的是黎青能为她着急，为她担忧，这是不一样的。她始终是不明白着是她单方面的渴求，总以为天生就应是“我尔君亦然”。

　　黎青带着江昔玉好容易逃脱出来，钻上车子，司机也是个机灵人，油门一踩便走。这场找寻最终还是以落荒而逃草草收场，黎青自然是不满意的，对于江昔玉来说，则是个再好不过的结果。

　　她明面上却装作一副很替黎青哀伤的样子，只道：“小妹妹一定是上车去了，走得这样急，也不怕你担心。”

　　黎青是又难过又气愤，道：“她是不怕的!人还没长大，脾气倒长不少，真要是出事，还不是叫我们这些家里人伤心难过！”

　　“现在干着急也不是办法。我想起来，我有个亲舅舅年前去了北平，你随我回家给他打通电话，让他派人去火车站接应，这样岂不是更好？”

　　黎青听闻此语，终究是有些欣慰，提着的心也缓了些，只是有些不好意思道：“麻烦江小姐家里人。”

　　江昔玉不但不以为然，还一副高兴的模样，难得可见地笑了：“不麻烦的，不麻烦的。”车窗外的风吹动她乌黑的发丝，掠过白皙的面庞，掠过她红粉的唇，停留在她冰肌玉骨的肩头。她直勾勾地凝望着黎青，小鹿般清澈的眼眸中透露着无忧的富家小姐才有的别样纯真。她真的是一个很美的女孩子，在最好的年纪，长出了最美的样子，这是所有女子所渴求的事情。

　　黎青竟一时觉得相形见绌了起来。她忽然觉得在江昔玉面前，自己似乎不再年轻。人一旦有这种想法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这说明无论她外表如何青春，可是她的心却提前衰老了。她忽然想上前摸摸江昔玉的脸，又瞬间打消了这个念头——正如如人们在真相面前却不敢去触碰一般。

　　抵达江府时已近午饭时间，黎青自己没有梳洗，便觉得难为情，她还没在人前有这样狼狈的时候!而江昔玉像是知道她心意似的，引她从小门进了江府。隔了一道曲水便是江昔玉由丛丛翠竹所环绕的独居小院子。

　　此处静的可怕，一个仆婢都不曾有。二人进了西阁书房，江昔玉拨了舅舅的电话，寥寥几句交代了事情，舅舅那头当即答应了，黎青这才松了口气。

　　“黎老板不如在我这里梳洗一番，留下来吃饭？”

　　黎青笑了，只道：“这是你家里人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是……是我想要黎老板留下，人都说礼尚往来，昨日在黎老板家吃饭，耽误了事，该向黎老板赔罪。”

　　“什么赔罪不赔罪的，总不是你的错。”黎青不是不明是非的人。

　　“黎老板，你把我当外人，才不愿意怪罪于我，我知道。”江昔玉用那样清澈的眸子盯着她，神色间有解释，也有质问。江昔玉这股子天真纯粹的样子总是让黎青摸不着头脑，她第一次觉得看透一个人原来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黎青思前想后，把一切归到自己的年轻上来。她原以为自己在风尘间游走数年，理应很懂这世间的诸事，没想到在一个未经事的小丫头身上栽了跟头。她实在琢磨不清江昔玉对她是什么意思，这种感觉既不像对待陌生人的客套，也不像对待朋友热切，以至于黎青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应。

　　好在江昔玉也没有再加逼问，由着黎青梳洗打点，直到仆婢来请用饭，才一齐离开。

　　黎青随在引路的仆婢身后，江昔玉在后，一路无言。

　　经过假山流水，庭阁院落，清扫的仆人见到自家小姐与客人，皆噤声不语，四下死寂，全然不似唱堂会那日的热闹。分明是阳光普照日子，江家上下却笼罩着乌云盖顶般的压抑感。

　　或许这才是江家本来的样子。黎青想。这让她想起童年在禁宫里的时光，脊柱升起一阵凉意。她带着莫名的恐慌，加快了步子跟上那位引路女子。

　　江家用饭的场所便是那日堂会的主厅，跨进大厅时，桌上人已经来齐了。江老爷，江文骏，江少奶奶与一个十来岁长相清秀的男孩子，依次坐着，余下一个空位，是留给江昔玉的，他们还不知道有客到访。

　　江少奶奶面色有些惊异，却也碍着场面，未有如何，只道：“妹妹请人来家里做客也不提前告诉我们，如今倒没准备。”转而又对着一旁布菜的仆人道，“你们愣着做什么，快添副碗筷椅子来！”

　　“叨扰诸位。”黎青由江昔玉牵着入座，二人依着坐。

　　江昔玉瞧着仆人添上来的碗筷，与桌上其他人具是不同，面色微哂，冷冷地看了眼嫂子。江少奶奶有些窘迫，只道：“这副旧的许久未清洗，怎么拿上来待客？”

　　那个仆人有些惊异，他们家向来招待寻常客人用的向来是这副，可是见主人脸色难看，忙不迭惊慌了将这碗筷撤了下去。彼时江文骏神色也有些局促，心里埋怨起这个仆人，觉得她丢了他们江家的脸，只将头压下些许去不再言语。

　　黎青哪里看不出其间意思？觉得有些心灰意冷，或许自己就不该答应江昔玉，冒犯地打扰到江家人的世界。适才一路，她已然被这深院的压迫感逼得喘不过气来，如今这一方圆桌之上，笼罩着他们之间的阴霾反而愈烈。

　　江老爷却全当这类丑事未曾发生，笑道：“昔玉倒是真与小黎老板亲近，头一回见领人回来。我这丫头，性子骄纵些，小黎老板还要多包涵。”

　　“江小姐性子很好，我们聊的来。”黎青被江老爷关切中带着威慑的目光所震慑，一时恍惚，与堂会那日和蔼的形象难以分辨。江老爷一个文气商人，目光中却有着张大帅一样的坚狠之意，这是为她所惊讶的。转而想到，他能在上海坐到商界第一把交椅的地步，也绝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江老爷笑笑，随即又道：“这样也好，我原是放任她玩闹她都不肯的。如今是新社会，女孩子也应当多出去走走，这样等明后年送你去美国念书我也少挂念些。”

　　话提至此，桌上再度静了。去美国念书？黎青倒是不知道这件事。只见江昔玉目光暗暗，什么也不说。

　　这顿饭吃的黎青好不憋屈，心里直叹这高宅深院果真并非常人所能待的地方，不过饭后不久却在江家得到了好消息——翠筠在车厢上找着了。到底是江昔玉他舅舅神通广大，什么法子都有。人是安然无恙的，还说到了北平后会有人护送翠筠去蓝筱竹的住所。至此她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

　　“黎老板要走了么？”江昔玉有些不舍。

　　黎青道：“现下到戏园子去，晚上要唱新戏，我该去练练嗓。”

　　“原来黎老板也要练嗓。”江昔玉忽而机灵地笑了，神情像是个孩子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

　　黎青笑道：“难不成我在江小姐眼里成了无所不能的神人啦？”江昔玉愣了神，随即笑盈盈地望着黎青，让人觉得不太真切似的。她心底的东西，好像如何也藏不住，就要直直的要从眼底眉梢流露出来。

　　黎青这句话原不是想要得到什么答案，可江昔玉却忽然轻而易举，坚定地给了她一个答案 ，一个让黎青不知所以然的答案。

　　“我心里无所不能的神人，独黎老板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