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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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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厢,罄城东最入流的茶馆子二楼隐秘又高雅的天字间里,苏巍然与贺樵对饮而坐。
“嗐,我俩这番密会真有种背着别人偷情的意味。”
见对面的家伙没反应,贺樵捻起小小的茶杯啜了一口,又叹,“真是好茶,可惜了是与你这没情调的木头一起。”
苏巍然看看他吊儿郎当的模样,无奈地长出一口气:“说正事。”
“哎,可是你约的人家,怎这般猴急呐!”某人哀嚎,却只换来对面冰山的白眼。
“算了算了,与你说了也是白搭。你根本没有幽默感,咱俩从以前就一直合不来!”
最终放弃了再跟苏巍然说些有的没的,贺樵正了脸色:“查过了,暂时没有异常。”他顿了顿,又问:“怎想起来要查凉京那边过来的行商?”
苏巍然垂眼,手上把玩着茶器,反问他:“你可还记得十年前冬至夜的事情?”
贺樵登时脸色大骇。
十年前屠城时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哪怕十年之后做的也是刀尖舔血的营生,再回首那一夜依旧是翻不过去、忘不掉的地狱梦魇。
嘴唇几不可察地颤抖,贺樵敛了适才的轻佻模样,低声道:“怎么会忘?”
那一晚,他本是随猎户营生的爹爹去了山里,打算趁夜野物活跃的时候多打几只,好赶在年关前卖了钱一家人宽裕些过节。却不想,到了半夜,城里火光冲了天,爹爹领着他从山上赶到城墙边就听到里头哭嚎一片。家里还有母亲和妹妹,爹爹明知吉少凶多还是留下他,一个人回到了城里……
自此再也不曾相见。
如此一夜,根本……忘不掉。
苏巍然见贺樵神色悲怆,亦想起了一晚自己在漆黑井底不绝于耳的哀嚎呻/吟,眼中不免也染上了几分忧伤。但只是这忧伤终也是一刹,他马上收起情绪,又问道:
“那你还记不记得那一晚滔天罪行是何人所为?”
贺樵蹙眉。
这有什么疑问吗?
“全天下皆知,是一直扰我祁安疆土、茹毛饮血的蛮族罗刹人所为。”
“当真如此?”苏巍然嘴角牵起一丝冷笑。他忽地放下手上一直执着的那只琉璃茶杯,抬起眸子,一双亮而不媚的凤目直直望向贺樵,仿佛是只猎鹰般闪着寒光。
“我与阿颜那晚都在城里。我是听通报的家仆说过,她是亲眼见到,那晚行凶的歹人皆着一身夜行衣,蒙面不语。城中只听百姓哭喊求饶,却未闻行凶者呼喝喊打。若真是罗刹人所为,需要如此掩人耳目,刻意隐藏?”
贺樵一听,登时脊背冰凉。
“再者,你可还记得,屠城之后数日白天城内空空荡荡,到了晚上才有人在城墙上点灯驻扎。后来凉京好容易接了通报派了援军来,那些黑衣人竟立刻不战而退,只留下一座鬼城便不知所踪。”
“就好像……是专门守着空城等着援军前来接管一般。”
贺樵顺着苏巍然的话说完。话音未毕,自己竟已宛若跌进冰窟般浑身冰冷。
他缓缓抬眼,迎上苏巍然那双宛若猎鹰般的眸子,倒抽了一口气。
“我明白了。你放心,我已经安排兄弟们守好各方向进入罄城的道口,凡有可疑的人马出没一概排查清楚再通报与你。”贺樵也还不至于就这么乱了方寸。他捏了捏空着的左拳,认真地跟向苏巍然承诺。
苏巍然看着他。
黝黑少年平日总是嬉皮笑脸的面庞上,一双眸子闪着坚毅的光。
那张脸变了许多,从童稚变得坚毅,从不修边幅变得英武俊朗。可这一刻,竟是与记忆中那张脸完全重叠,一点未变。
“哎,走过的路过的,看一看来瞧一瞧啊!”
窗外忽然传来一口腔调奇怪的叫卖声,贺樵才正经了不到半柱香/功夫的脸立马又原形毕现。
只见那俩黑葡萄一般又大又圆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整个人马上就扑到了窗边扒着窗口伸着脑袋够着看,嘴里还碎碎念:“哇,让小爷我来瞧瞧,是哪里来的外族行商卖的什么新奇玩意儿!”
他刚一看清,便马上转过头来冲着径自坐在原位乖乖喝茶的苏巍然招手。
苏巍然看他一脸孩子气的兴奋,只是暗自勾了勾嘴角,然后摇摇头,继续面无表情地喝他的茶。
“啊呀!你这人!”
贺樵见他不动,便啧着嘴直接过来拉,硬拉着那个家伙挤到窗口,然后伸手指向窗外正在叫卖的那个行商的摊子。
苏巍然定睛,看到那是个珀斯人打扮的商人,摊上陈列出来的不是其他,是一匹匹色彩明艳如天边霞光、缀满了金银丝线和宝石装饰的面纱。
这艳丽的风景在遍地黄沙、人们衣着多以土色、灰色为主的罄城难得一见。
站在茶楼上俯瞰,更打眼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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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你说三小姐不见了是跟着二皇子去了罄城?”孟长青听了手下来报,一下子气得脸红脖子粗,“哐”一下把书案上的那枚青金石镇纸给摔出老远。
“孟甫笙你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他咬牙切齿。
那架势,若是孟甫笙就在面前,大约也立马能被他生吞活剥了去。
“王、王爷……”那来报的手下小心翼翼地呈上来一份传书,“三小姐去向也是二皇子那边透的消息。据说是入了大漠才发现小姐偷偷跟着,已来不及送回才勉强带她的。二皇子还道,待过个几日,一有使者回凉京就让小姐回来,绝不耽搁。”
“放屁!”
孟长青桌子一拍,七窍生烟。
“我信他个鬼!”
“绮瑶一个姑娘家,只带了贴身丫鬟,能偷摸地跟着去罄城那么远,直到入了大漠都不被发现?老子信了他的邪!”
手下抖了一抖,不敢再多言。
“传我口信给小姐,命她速速归京,不得有误,不然我就剃光她的头发!别说嫁什么劳什子苏巍然,老子叫她一辈子留在府里不得出嫁!”
“小、小的领命。”
“嗯……”孟长青还是一肚子火,见那手下唯唯诺诺地还是伏地不走,更火上浇油,“还不快滚?!”
“王、王爷……那二皇子的传书?”
“我呸!什么狗屁不通的二皇子!”一口老痰啐到了手下伏着的手边。那人这才醒了,连滚带爬起来退了出去。
见手下跌跌撞撞彻底跑远,孟长青一腔暴怒这才彻底迸发。
他咬牙切齿,生生捏碎了手畔一只上好的白玉瓷茶盏:“孟老二,你这只老狐狸……”
孟王爷正在暴跳如雷的当儿,皇宫帝王寝殿里正逗着鹦鹉的皇帝冷不防打了个喷嚏。
“啊啊啊——切~”
吸溜了一下鼻涕,他若有所思地看向门外乌泱泱云层翻滚的天空,眨巴了眨巴眼睛:
“这又是哪个逆臣在盼着我倒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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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哥哥小哥哥,你看你看!”
脏兮兮的阿烟从山底下一路奔来,手里却扯了很好看的一条珀斯面纱。
在只剩枯黄的荒山上,她笨拙跑来的模样却好像从那山下扯了一道赤红的晚霞,牵了夕阳西下的余晖,更映得那张白皙又娇憨的小脸越发可爱了。
苏巍然看得有点呆,竟一下子忘了腿伤的疼。
“好看不好看?你看你看嘛!”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好看……”他呆愣愣地点点头。
“好看你个头!”倒是那一直很捧场的贺樵今日扫了兴致。
他正忙于帮苏巍然处理伤势,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你跑哪儿去了?这边阿然被山猪拱到受了伤,那边还要愁你下山玩被歹人捉了去,真要把小爷我急死!”
阿烟跑到跟前,这才看见——苏巍然正靠在山洞边,一脸虚弱。他右腿裤腿掀起,裸露出一大片鲜血淋漓,一指长的划伤几可见骨,血还在汩汩地不断往外流。
她顿时没了玩闹的兴致。
却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只是呆呆地杵在原地,吓得脸儿煞白。
“看不得就把脸转过去,到一边儿玩!别在这儿碍事,挡到小爷的光了!”贺樵手忙脚乱,用之前跟爹爹学的方法,想把捣烂的药草覆在伤处,可那血流得太多太快了,草药根本敷不住。
“阿樵别急。”苏巍然看着阿烟手在抖,“你吓到阿烟了。”
他不开口还好,这一开口方才木掉了的阿烟一下子回了神,冲过来抓着他的手哭得涕泗横流:“小哥哥你没事吧!你可千万别有事千万不能死啊!你不在了阿烟就又是一个人了呜呜呜……”
苏巍然:……
贺樵:……
“你怎么说话呢?就算阿然不在了,小爷我就不是人了吗?”贺樵的火更大了。
“那个,阿樵,你也别说的好像我已经死了一样……”苏巍然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贺樵闭嘴,看着那还在流着血的伤口,一脸愁容,“怎么办?血根本止不住……”
阿烟抽嗒嗒地抹了泪,回头看看那道伤口,接着把手上那条漂亮的面纱递了过去。
“用这个吧。”
她咬咬嘴唇,并没有费太大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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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巍然站在摊前,选了一条朝霞色的,正要伸手递给那珀斯商人付账,却发现一旁的贺樵也摸了这条。
两人各执面纱的一边,毫不相让。
商人左看看,右看看,见他俩都心意已决便挠挠耳朵,转身从身后的褡裢里又翻了一条一模一样的:“哎不要紧张不要紧张,还有的!还有一样的!不要用力啊,扯坏了也要付钱的!”
贺樵这才努努嘴,“哼”了一声松手,转脸对那商人道:“老板,那条新的我要了,怎么卖?”
苏巍然不言。他收了自己手里原先这条,仔细翻看打量,嘴角不自觉上扬。
二人各自付了钱,便将面纱收了揣在怀里。
“这位公子,你长得就是一副别人欠了你一百两的讨债模样,居然也来买这么俏丽的玩意儿!”贺樵佯作不认识他的模样,走在一边跟苏巍然搭话。
“你不也一样。”苏巍然眼角含笑,却依旧是冷着脸,挑了眉毛看贺樵,“吊儿郎当。”
“切,你懂什么。小爷这叫少年风流,买来送我未来的压寨夫人!”贺樵得意洋洋,“你又是要送哪家姑娘?一脸愁苦模样,怕是送不出去。”
苏巍然垂眸,竟是笑得如同一泓泛起了春潮的清泉,眉眼间都带了笑意。
他不答,只是笑。
却把贺樵看呆了。
这许多年来,他从未想过,原来那呆若木鸡的苏巍然居然也会笑,竟还是这样的笑。
“恶……苏巍然,你笑得好恶心!”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贺樵摇着头快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