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故人归》歌月元

5、冬

　　这天晚上发生的事简直像梦一样。
　　德福眼看着娘娘从自己眼前跳下城楼，落入护城河中。他惊慌着想叫人，就听见娘娘在身后喊他：“德福。”
　　娘娘又回来了。
　　德福觉察到了娘娘带她来此的目的。眼前的女人也许就是人们嘴里的怪物，但他并不害怕，只因为她是娘娘。娘娘无法死去，也没办法离开皇宫，她每日中一半的时间还要承受着疼痛，这样的生活，如果是他，他会想要吗？
　　德福恍然了解了娘娘之前眼中露出的情绪，那是绝望。
　　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娘娘时他劝娘娘的话——“以为这世界上就你一个最苦是不是？”是的，他默默在心里说，再也不会有人比娘娘更辛苦了。至少，没有人在自己心里会比娘娘更让人心疼。
　　心疼得他恨不得也从这城墙上跳下去。可那一瞬间的死亡的疼痛，又怎么比得上娘娘隐忍的这七年呢？
　　也许死亡对她来说真的是种解脱。
　　两个人在角楼上站了许久，漆黑的夜色中，月光在护城河上洒下了闪耀的星星。德福没有再问，他知道这恐怕是娘娘身上最大的秘密，他能做的，也只有站在娘娘身后痴痴地看着她，然后守护这个秘密。
　　“德福，不要为我难过，我会有回家的那一天的。”似乎察觉到了德福的情绪，娘娘开口道。她的语气竟然带着轻松，但话中隐含的意思却让德福毛骨悚然。
　　“您、您要怎么回家？您回家了，德福怎么办？”一想到离别，德福马上感到了无所适从。可是想到这是娘娘一直以来的心愿，他又觉得不该把娘娘自私地留在这里。
　　“德福，没有人可以陪另一个一辈子。我在这里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娘娘的目光温柔似月光，“之前我放手了两年，看到你做得很好，我很开心。你能自己保护自己，能好好活着，我就放心了。”
　　不！德福不能没有您啊！他在心里咕啜着，却不敢把话说出来。他怕有些东西一旦挑破了，就再没有挽回的余地。
　　后面的时间过得出乎意料地快。中秋之后，德福又回到了太后娘娘身边，吃住都和她一起。离太后近一点后，德福才发现娘娘如今是真的忙。宫里的事虽不用她操心，但不知什么时候起，朝廷上护国公和大将军也有了龃龉，经常因为一件小事吵得天翻地覆。平衡朝堂不是个简单事，将军毕竟手握兵权，又是个直爽性子，经常压了护国公一头，每到这时护国公就会要求太后裁决。德福见娘娘烦不胜烦，有时也会帮忙说和。毕竟此时整个皇宫可以说都掌握在德福手里，护国公和大将军都想拉拢他，往往也会听他的话。
　　但谁都知道，这样的平衡不会一直维持下去。
　　那是德福入宫的第十个年头。那年冬天雪来得很早，白色覆盖了整个京城。娘娘向来不喜欢冬天，可那一年她却一反常态地欣喜，常常拉着德福和碧云姑姑在宫里踏雪散步。娘娘像个小孩子一样恶劣地笑着，抖落梅花上的积雪，又偷偷攒了雪球来打德福。德福笑着也不还手，娘娘就取笑他傻。
　　朝堂上的争执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皇帝还不到十岁，太后已经托病不再听政。关于雪灾的奏折如同雪片一般往宫里飞，被压在宣政殿里无人查看。
　　娘娘等的时候到了。
　　那年冬天还未过去一半，受灾的流民便聚集在京城门外，细数宋氏当朝的十大罪状，要求改朝换代。他们拥立将军为皇帝，在临城登基。将军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杀了发妻，因为她是宋家的女儿。
　　宋家世代为清流，可惜百无一用是书生。护国公领着全家上百口自尽于家中，死前托碧云姑姑给宫里的太后带个话儿。
　　“天亡我，汝命何为？”娘娘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竟然笑了一下。
　　这几日前来刺杀的人络绎不绝，娘娘每日的饭食里都能测出毒素来。德福焦头烂额，但娘娘对此却并不在意。她甚至拒绝了德福给她安排的侍卫，也不让德福再用银针试毒。反正无论受多重的伤、中了多厉害的毒她都死不了，只是会痛一痛而已。
　　宫里乱了，德福也没什么事情可做，每日便只陪着娘娘。他不过是个阉人，借着娘娘的势才可以平步青云。可现在娘娘也自身难保，他便什么也不是。
　　其实也不是没有活路的。德福毕竟执掌宫务多年，大将军早就联络他，希望他能去侍候他的皇后。他压着信没有回复，做出一副犹豫的样子，私心想着也许这样娘娘就可以多陪他一段时间。
　　可是这一天还是来了。药是碧云姑姑端来的，她跪在娘娘面前：“将军请您上路。”
　　那时的德福被娘娘关在延寿宫的暗室里。他拼命敲着墙，外面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夜色正浓，大殿里烛火摇曳。通过暗门上的孔，德福看到娘娘什么也没问就安静地喝下了那碗药，仿佛早就知道碧云是将军安插在自己身边的奸细，仿佛早就知道自己的死期是在今天。
　　碧云收拾好药碗，走的时候带上了门。明天新皇便会占领皇宫，到那时他们就会发现淑仪皇太后已经畏罪自尽。至此这个朝代算是结束了，这是新皇给天下的交代。
　　娘娘回身端坐在椅子上，吃力地抬起手转动桌子上的笔筒。暗门开了，德福扑在地上。他踉跄地站起来往娘娘的方向扑去，可那张永远苍白的脸上已经布满了鲜血。
　　七窍流血，回天乏术。
　　德福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死对于将死之人是解脱，对于活人来说却是折磨。他拼命为娘娘擦着脸上的血迹，却见娘娘慢慢抬起手把他的眼皮合上。
　　有什么湿乎乎的东西流过脸颊，摔在地上。
　　“别哭呀。”娘娘轻轻说，“本来没想当着你的面，可是来不及了。”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知道叫着“娘娘、娘娘”。他从未这样失态过，嘶声力竭地哭，仿佛要把这些年的恐惧与压抑都哭出来一样。
　　“德福，你要为我高兴呀。我要回家啦。”娘娘抱着他，扭头望向窗外。窗户开着，外面雪压枝条，红梅开得正好。遗憾的是天上的月亮被乌云笼罩着，月色昏暗，也许明天会下一场雪。
　　德福不敢抬头。直到抱着他的怀抱已经冰冷，他才敢去看那张熟悉的脸。女人的眼睛已经闭上，因为长期受疼痛折磨，她身体瘦弱得很，不到三十岁的年纪，竟然已经有了白发。
　　她终于不会再疼了。
　　他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