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故人归》歌月元

4、秋

　　江山易主只在一夕之间。那一晚再没有谁进过皇后的寝殿，第二天一早，大将军带着军队包围了皇宫，说是接到密信，有人要谋害皇上。果然皇帝的尸体在凤仪宫被发现，经过护国公等人的调查，是前朝余孽扮成舞女刺杀了皇帝，并藏起了尸体。而皇后因为身体不好回到寝宫休息而逃过一劫。这其中多少有说不通之处，但没有人敢质疑。
　　于是事情尘埃落定了。皇后加封淑仪皇太后，先帝无子，便从宗亲当中过继了一个三岁的孩子到太后名下。新皇年幼，拜护国公和大将军为摄政王，并请太后垂帘听政。一时间，太后母家宋氏一族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德福成为了太后身边的大太监。因为曾经保护过太后娘娘，宋氏对他很信任，碧云姑姑对他也热络了不少。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德福也多少能看出来之前娘娘身边的两位姑姑来自不同势力，碧云是宋家的人，而红霞是先皇的人。
　　“公公聪慧，自是瞒不住您的。”碧云解释道，“那日我也是没办法，娘娘当时跑出来，我们都吓了一跳。之后所有人都在先皇那里，我去通知国公爷，娘娘身边没有人，我也很担心。幸好碰见了公公，我便想着公公不会不念着娘娘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
　　“啊，您忘了吗？那年冬天，您冻晕在角楼之时，是娘娘让我送您回来。”碧云惊讶了一下，紧接着笑道，“也是，那时候您晕着。之前娘娘晚上没有事情做，就常出去散心，我们也经常找不到她。那日我过去的时候娘娘叫我把您送回去，后来凤仪宫挑人的时候更是指明了要您，我还以为您之前便认识娘娘。”
　　德福哑然。他蓦然想起了自己对娘娘声音的熟悉是从哪里来，也就是说，那日在凤仪宫门口哭泣的女人正是娘娘！
　　他、他曾对娘娘说了什么来着？
　　不等德福羞恼，碧云便提起了那件德福最在意的事：“说起来，娘娘的病……不，也不是病，她是中了毒。先皇想要用皇后制衡宋家，又愤怒于护国公的权势，于是便在新婚之夜的交杯酒中下了毒。从此以后，娘娘每日只有深夜断断续续大约三个时辰是无痛并且清醒的，其他时间不是昏迷，就是疼痛。那种痛有时是全身的，万虫噬咬般可怕；有时只是腹部，翻江倒海般难受。她不会死，只是受着折磨。就这样日复一日，如今已经是五年。”
　　德福的身体颤抖起来：“这毒……难道无解吗？”
　　“至少现在无解。”
　　所以一切都有了缘由。为什么她会深夜坐在凤仪宫门口哭泣，为什么她会笑着笑着就倒在地上，为什么她总是深夜出门……德福恍然大悟，那种压着心脏的疼痛却又泛了起来。
　　“娘娘她太苦了。”碧云道，“我知道娘娘很喜欢您，自您来了，她夜里再也没有出过凤仪宫。那时宫里是先皇的天下，我们劝她外面危险，但她从没听过。我们都觉得她其实……”
　　“存了死意。”德福接道。他想起了那个城墙上的身影，决绝而萧瑟。
　　德福觉得有什么东西悄悄变了，他就好像犯了心疾，见了娘娘就觉得心疼。但两人如今见面也不多了，娘娘从凤仪宫搬到了延寿宫，吃穿用度都比以前好上不少，但白天不出门的习惯仍是改不了。好在朝议时间比较早，又有屏风遮挡，娘娘多少还能撑一会。朝堂之事虽不用她费什么心思，但明面上还是有很多事要太后拿主意。
　　德福成了总管之后，自是不需要他再守夜。皇宫中大大小小的事情让他焦头烂额，尤其之前先皇的人都要换掉，如何处理他们是个难题。之后大概两年时间里，德福能见到太后的时间也就是每天从延寿宫到保和殿上朝的那一段。他护在娘娘凤撵旁边，看着她抱着暖炉昏昏欲睡，却是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无法送上。
　　可是能为娘娘做事总是幸福的，德福想要让娘娘不为宫里的事操心，自己就要辛苦一点。他无数次深夜无眠，遥望娘娘寝宫的方向，但能看到的只有重重宫阙之上挂着的一轮月亮。皎皎空中孤月轮，他有时也会写两句诗，想让娘娘掌掌眼，看他这两年来有没有进步。可是他已经不是孩子了啊。每次他都满心欢喜地写完，然后再叹着气烧掉。
　　也许德福在为政上真的有几分天赋。两年时间足够他将皇宫整理得井井有条，宫人上下无不唯皇后娘娘马首是瞻。前朝后宫均是一体，连司礼监和东厂都要给德福几分薄面。孤高之处总是寂寞，德福看着身边之人奉承的嘴脸，虽不耐烦也只能随波逐流。他常常想娘娘是不是也和他一样的心情呢？每想到此，他整个人就好像被分成了两半，既开心又难过，开心的是他与娘娘心意相通，难过的是这种事情他不想娘娘也经历。
　　德福觉得自己要疯了。娘娘和他的距离近在咫尺却触不可及，时间越久，他就越按捺不住自己的心。他开始一边寻医问药一边搜寻奇珍异宝，却又不敢送给娘娘；他开始让手下人关注娘娘的一举一动，每日来和他汇报；他开始时不时深夜出没在娘娘喜欢的地方，像个争宠的妃子想要偶遇皇上一般，却总是在对方出现时躲起来偷偷看……他知道娘娘不会喜欢他这样，可他控制不了自己。
　　这种心情在那年的中秋节达到了顶峰。太后当政之时只有二十五岁，中毒的事情又被宋家隐瞒了下去，因此年年都有阿谀的官员暗中送男宠给太后。之前的那些都被宋家和德福处理掉了，今年不知怎的这事却传到了太后耳朵里。德福有些生气，亲手杀了那两个多嘴的人。这些年他杀的人太多了，再也不会像第一次那样紧张。德福擦干净手上的血，被太后叫进寝殿的时候心里既忐忑又开心。他甚至觉得如果这样就能离娘娘近一点的话似乎也不错。他垂着头跪在地上，眼前能见到的只有娘娘绣凤的衣袍和白玉般手指上金色的指甲套。
　　“德福，这些年你高兴吗？”等了一会儿，他听见娘娘这么问他。
　　他惊讶地抬头，看到了娘娘仍然温柔如水的目光。不知为何他突然哽咽了起来：“高兴的，娘娘。”
　　“杀人并不是很难的事，难的是对得起自己的心。德福，我知道两年来你做了很多事，谢谢你，可你不要太勉强，我只想让你高高兴兴地、随心所欲地活着。”娘娘细细地把他脸上的泪擦干净，耐心得好像教他诗句的时候。德福的心一下子就平静下来，他突然觉得前面十八年的苦都算不得苦了。他没有骗她，在娘娘身边他一直都很高兴的。
　　“如果觉得累的话就回来吧。”娘娘说，“我现在都是太后了，难道连自己的学生都保护不了吗？”
　　“奴才不累。”德福笑了，可能是娘娘太温柔了，他便忍不住提出过分的要求，“娘娘，中秋宫宴后可不可以陪陪奴才……”
　　先皇还在的那几年里，中秋节一直是娘娘陪他度过的。碧云姑姑会准备月饼和酒，两个人一边聊天一边赏月，那时的回忆一直留在他心底。他忐忑地看着娘娘，小心翼翼地拽住她的裙摆。
　　娘娘答应了。一直到宫宴那天德福都很开心，他早就决定今年要给娘娘一个惊喜。
　　宫宴过后，娘娘登上了德福准备的马车：“要去哪里呀？连我都不能告诉么？”
　　“说出来就没有惊喜了。”德福笑得牙不见眼，任谁都能看出他的喜悦。
　　马车一路往宫外驶去。娘娘似乎察觉了什么，掀开帘子问道：“我们是要出宫吗？”
　　“我们要去国公府。”德福知道瞒不过去，也大方承认。可是之后娘娘的沉默却让他心里不安起来，他语无伦次地解释道：“虽然娘娘不说，但奴才知道娘娘一定是很想家的。我还记得您教我的诗，‘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那都是思乡的诗句，奴才就想着这次带您回家……”
　　一种奇怪的氛围萦绕在两人身边。德福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他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开始害怕起来。可是娘娘也并没有让马车停下，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出城门还是很容易的。查过德福的腰牌，暗红色的宫门缓缓打开。德福带着马车往外走，却突然发现马车里安静得可怕。他忍不住小声呼唤：“娘娘？娘娘？”
　　没有人回答。德福深吸了一口气拉开了车帘——里面竟然空无一人！
　　他把娘娘弄丢了！
　　他赶紧丢下马车回去找人，娘娘不见了的事情也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喊也不能喊，只能自己顺着来时的路慢慢找。
　　德福最后是在宫墙的角落里看见了娘娘。她靠在墙上，仰头看着那一轮圆月，眼睛中有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我可能……不能出宫。”娘娘见他来了，对他笑笑，“你愿意跟我去一个地方吗？”
　　她说的地方就是德福晕倒的那个角楼。德福跟着她顺着台阶往上走，心里有一种和上次一样的不祥预感。
　　果然，在城楼上站定后，还没等德福反应过来，她便直接从城楼上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