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日·晴》卯女子

4、肆

　　关上房门，在秦生让慕容惜坐在红木圆凳上后，兀自取来一块大毛巾覆上慕容惜的头。接着，他走到她身后，十指轻柔地按起了她的头部，力道适中的揉按舒服得几乎令她想呻吟出声。
　　秦生用内力隔着毛巾缓缓地烘干她湿漉漉的长发，她想制止，但听得他抢先一步道：“这一点没关系，何况，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闻言，慕容惜只是垂下眸子，淡淡地道：“我不会再伤自己了。”
　　十指有瞬间的停顿，而后，秦生叹道：“惜……”
　　秦生没说下去，慕容惜却倏地站起身来，扯下毛巾，打断了他的话，道：“秦生，跟我打一架。”
　　说罢，不待秦生反应，慕容惜已攻了过去。勾指如爪，竟是十分的凌厉。秦生眉头微锁，身体却本能地动了起来。只见他身形飘忽，就算是在这狭小的空间内也足见潇洒。
　　慕容惜越打越生气，罗裙荡漾，她怒道：“秦生你为什么总是退后？我不需要你这样让我！”一跃上前，贴住他的身，开始了近身的攻防战，“我不需要你的刻意温柔，不需要你的假面微笑，我根本不需要！”
　　趁着秦生微愣的瞬间，慕容惜一个手刀劈向他的颈部，但被他轻轻架开。她不甘心地再以直拳击上他的鼻梁，可还是被他轻而易举地化解了。
　　慕容惜气极，似是要将心中积累的怒气全部发泄出来，她吼道：“你凭什么认为这样的你适合我？你凭什么用这样的假意来换取我的真心？秦生！”她猛然间扯住他的衣襟将他往下压向自己，在他惊诧间，她狠狠咬上他的唇，言语中溢满了不甘，“我讨厌这样的你！我讨厌！！”
　　衣衫尚未干透，她的泪水却已倾泻而下，紧贴他的唇，她愤恨地低喃：“为什么，为什么你总能够看见我那么狼狈的样子？为什么你不远远走开？为什么你一直要来招惹我？！”最后的一句既是明显的嫉妒，也听得秦生哭笑不得，“为什么我的功夫比你差了那么多？！！”
　　慕容惜气息不匀，抬起头瞪向秦生。见他挑眉且难得戏谑地盯视自己，再看到他那被她咬破的嘴唇……慕容惜登时懊丧地撇过脑袋，缩在他愈发收拢的怀中。
　　秦生叹息，随即抱着慕容惜落座于床畔，直视她的眼眸，道：“惜，我的过去，你确定想听吗？”
　　回望秦生，慕容惜没有笑，她一字一顿地道：“我想。”
　　秦生的下颔抵住慕容惜微湿的长发，声音温和，带着几缕飘渺，他道：“我是‘琼霄玲珑阁’的暗主，而不是少主。”闻着慕容惜身上若有似无的香气，秦生继续道，“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所谓的‘琼霄玲珑阁的主子’，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听命于我的傀儡。”他的声音波澜不惊，眸底却闪过奇异的光芒，“这样在生死间游走的生活很快意，但是，我再不想看见有人重复我走过的路。”
　　“哦，我爹也有要利用你的意思吧？”慕容惜淡淡地反问道，“你的人脉、情报……对商人来说，时机就是一切。”
　　“第一次认识你，是在你招亲的武台上。”秦生自顾自地说下去，“看到你就那样懒懒散散地坐在那里，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却一瞬间吸引了我的目光。所谓的‘人’的疼痛啊，呵，”他淡淡一笑，“对我来说，有时，真的与牲畜无异。可你的期盼，你的失望，你的伤痛，我突然就想拥有……我很庆幸，你选择了我。”
　　雨依旧淅沥地在下，却又无言地深沉了下去。
　　“那你是不是可以不再伪装了？”慕容惜勾起笑，“这副假温文的样子，我看着真觉得恶心。”
　　“是么？”秦生懒懒地道，“我还以为你很喜欢。”
　　“曾经吧……”慕容惜瞥他一眼，“可惜，我们都不是那样的人。”
　　“是啊，”秦生笑起，“我们都不是那样的人。”
　　可以装得很像，但毕竟不是。
　　从来都不是。

　　雨停，轩语阁。
　　慕容惜端坐在红木桌后，看着前方躬身而立的五人，面无一丝表情。她的桌前放着十一本泛黄的账本，其中两本翻开着，朱砂红圈划出其中所不该存在的令人疑惑的地方。
　　“慕容家十一亭廊，如今到的只有五人。”慕容惜冷冷一笑，“是不服我？”
　　那五人互相看看，只有一老者回道：“他们，或是病了吧。”
　　“木老，”慕容惜淡淡地看他一眼，“我知道您是十一亭廊首之长，可唬人也不是这么唬的。呐，”她抄起一本账册向下扔去，“这‘玲珑涛’的账目，您也过目一下。”
　　木老依言翻查，越是翻看就越是心惊，看到最后连手都抖了起来。终于，他合起账册，深吸一口气，跪下一拜，道：“下属无方。”
　　“有没有方也不是你说了就算的。”慕容惜看也不看他一眼，“罢，这次就这样了，你们回去告诉他们，可以不来，但是，做事时注意点，毕竟他们做了什么都是有人看着的，让他们好自为之。”一顿，“还有，不服我，行，只要他们还承认自己是慕容家的人。至于其他的，我一律不管。”挥一挥手，“下去吧。”
　　“是。”几人依言告退。
　　门扉被阖上，木老擦了擦汗。见此，其余的几人纷纷凑上前，询问着木老方才所为何事而下跪。然，木老只是摇摇头，叹了口气，负手离开。
　　这一番，令剩下的四人不由面面相觑起来。随后亦叹气，分道离开。
　　门内，慕容惜抬手抚额，缓了缓僵直的背向后靠，低声自问：“这样做，可以么？”
　　“嘻嘻，有何不可？”不曾预计过的娇俏声音从房梁上传来，衣着略为暴露的红衣少女一跃而下，凑上前来，“哟啦，这就是秦大哥娶的媳妇呀，啧，还真是好看。”
　　慕容惜闻言，略一挑眉，迟疑道：“你是……右法，凝血？”
　　“对啦~”凝血一笑，“不光我来了，尝辜也来了哦！”
　　“尝辜是……”
　　“左法。”门扉被外面推开，走进来一个黑衣的俊朗男子，“敝人尝辜，见过嫂夫人。”
　　“嘁，又那么文绉绉的，”凝血不屑地道，“杀人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样？伪君子！”
　　尝辜微笑，虽不反驳，却是全然的无视。他只径直对着慕容惜道：“我带青部七十九人，凝血领赤部三十二人，特此前来，任嫂夫人调遣。”
　　慕容惜闻言不由一愣，片刻才道：“我那日不过是说笑。”
　　凝血忽然冷了脸色，道：“你可以是说笑，但大哥金句出口，就是天塌下来我们也不得违抗！反悔？知不知道你的话会让我们少掉多少生意？哦，现在想要反悔了？”末了，又补上一句，“真不知道大哥怎么看得上你这种人！”
　　见尝辜在一旁噙着笑看戏，慕容惜半挑起眉毛，道：“是不是没家教的人都这样？啊，那改天我得让庄里的老妇人教你点规矩，不然出去了还真是会贻笑大方的……对了，让秦生亲自下令，怎样？”
　　“你！”凝血咬牙切齿，“我方才怎么就对你这种人笑了呢？！大哥他怎么会看上你这种人！”
　　“这句话你说过了哦，”慕容惜笑眯眯地看着她，“我倒不信你言语词汇如此贫乏。”
　　“你，你，你！”凝血倒退几步，“我真讨厌你！”
　　“可你喜欢的大哥喜欢我，”慕容惜懒懒向后靠去，两手一摊，“怎么办呢？”
　　凝血的脸倏地红了，结巴道：“谁，谁说我喜欢大哥了？！”
　　“哦~”慕容惜忽视掉心中升起的不快，站起来，“那，我现在就去找你‘不喜欢的大哥’，你要去吗？”
　　“不去！”凝血脸红地吼道，“才不跟你一起去！”
　　“这样啊，”慕容惜摸摸下巴，认真道，“那，我改天让你们独处，如何？”
　　“真，真的？”凝血怀疑地看向她。
　　慕容惜并不回答，只是慢慢吞吞地走向门口。待她拉开木门后，才回过头来嫣然一笑，道：“假的。”

　　慕容惜走了许久，尝辜终于无法抑制地大笑出声来：“真是一出好戏啊！”
　　“那当然，”凝血仰起头，高傲地道，“也不看看姑奶奶我是谁！堂堂的赤部千面，演一个陷入情网的小女人还难？”
　　“哈哈哈，”尝辜又想笑又想无奈，“要是大哥知道……”
　　“他会感激我的！”凝血的表情很严肃，“谁叫这慕容惜曾经心有所属，不出来个人跟她抢抢她就不知道大哥的好！”
　　“哦？”尝辜挑起眉，“他的好？”有些邪恶地笑了，“哪里好？”
　　“喂喂喂，”凝血嫌恶地看他一眼，“你不要露出那么恶心猥琐下流龌龊的笑容好不好？”
　　“可以，”尝辜大大方方地道，“说一句‘尝辜在凝血心里比大哥更好’，我就不那么笑了，以后都不那么笑了。”
　　这时，凝血的脸才真正红了起来。不是少女羞娇的红晕，而是整张脸，乃至耳根，脖子，都变得如煮熟的虾子般通红起来。
　　“想听这句话？”她一跺脚，恶狠狠地道，“下辈子吧！”
　　一旋身，已没了踪影。见此，尝辜笑笑，亦旋身离开。

　　是夜。
　　慕容惜正坐在梳妆柜前拆下簪钗，秦生则从她身后缓缓抱住她。室内一片的宁静，有淡淡的温柔在其间弥漫。慕容惜靠上他的胸膛，从铜镜中望秦生的眼。
　　慕容惜淡淡地道：“我不过是玩笑。”
　　秦生则道：“我是认真的，”他微叹气道，“你该知道原因的。”
　　“一半一半吧，”慕容惜缓缓道，“可若是琼霄玲珑阁的内部出了问题，该怎么办？”
　　“他们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人，”秦生一笑，道，“不会有事的。”
　　“真的？”慕容惜挑眉，“我总感觉要不平静了。”
　　“你认为是谁呢？”秦生问道，“谁会让你觉得不安？”
　　“景翔，尝辜，”慕容惜深吸一口气，“凝血。”
　　秦生略显诧异，道：“前两个我或许还知道些原因，凝血……为什么？”
　　“你不怀疑她？”慕容惜微转头看他，“你们……很熟？”
　　秦生点点头，笑着道：“她是我从小带大的，小时候，她就一直跟在我的后面，不停地‘大哥’、‘大哥’地叫……”
　　“那你们感情一定很好咯？”慕容惜的表情和眼神令人看不出她心中所想。
　　“你听我说完。”秦生轻笑一声，道，“可是在尝辜来了以后，她就开始一直跟在尝辜后面了。”
　　“诶？”慕容惜眨眨眼。
　　秦生好笑地揉揉她的头顶，将她的黑发揉乱，道：“别那么惊讶，那妮子喜欢美人，尝辜没来的时候我还算好看的，尝辜来了以后嘛，她就‘去糟粕，取精华’了。”
　　慕容惜略一皱眉，道：“我觉得你很好看。”
　　秦生失笑，开始把玩她的黑发，道：“好好好，我好看。”一顿，“可再好看也比不上你这天下第一美人啊。”
　　“我是说正经的！”慕容惜不由气极。这人，怎么一让他去伪装，就变得这副油腔滑调油嘴滑舌的模样？！
　　“是，正经。”秦生轻咳数声，“那依娘子说，我们现在是不是该去歇息了？”
　　“秦生！”慕容惜挣脱他，站起，张了张嘴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你这人怎么……哪点像个杀手了！”
　　秦生摸摸自己的脸，反问道：“是个杀手就一定要冷酷无情么？温文尔雅不行？嬉皮笑脸也不行？”
　　慕容惜瞬间无语，她这算一失足成千古恨么？不过，当听到这些时心里泛起的甜蜜算什么？听到他不在乎凝血时心中流过的喜悦又算什么？
　　见慕容惜怔怔地站着，秦生的双手搭上她的肩膀，道：“别想了，这些事情就交给我，你一心一意打理好慕容家就是了。”
　　慕容惜没有回答。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低着头，问话也不回答，木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于是，秦生叹了口气，拥住她，给予她自身的温暖。
　　良久后，慕容惜闷闷的声音才从他胸口传来：“要是我喜欢上你了，怎么办？”
　　秦生一愣，随即一股欢喜盘旋起，他不由自主地笑道：“那，就喜欢啊。”
　　“没有问题吗？”慕容惜仰头，眼神迷离地望着他。
　　“没问题的。”秦生低头，以额抵住她的，浅笑。
　　“……哦。”最后，她的尾音被他咬入唇中，深深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