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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刨根究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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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这回忆就如同糖糕似的,虽无个定型儿,然一旦放入口中嚼起,却又会觉出片片皆甜软得能粘掉人的牙。这程寂骤然从那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中回过神来,又看梁玉容咬唇耷眼的着实可怜巴巴,不自禁地把嗓音放得更柔,轻轻问了句:“疼不疼?”
梁玉容下意识地点点头,而后才想起甚么似的,连忙摇摇头,道:“不疼。”
程寂极小心地抚着他手背上的淤青,半晌,忽地没头没脑道:“可是我疼。”
梁玉容听罢,只觉得心跳连同呼吸刹那间都滞住了,可还不待他多说甚么,这程寂便已利落落起了身,头也不回地往屋外走去,一行走一行道:“不早了,你换过衣裳便上床歇息吧。听话些,夜里好好睡觉,我在隔壁守着你,莫要往外跑了。”
梁玉容应倒是应了,只是不知程寂听明与否。他这步子迈得好似落荒而逃,不晓得是周公等急了眼还是做了甚么亏心事。留下个梁玉容愣愣怔怔坐在地上,直到那门嘎吱一关方才回过神来。
甚么换衣裳,不过是他发觉了程寂要来兴师问罪,临时唱上的一出好戏。虽说习武之人大都刻意地将脚步放得很轻,可若梁玉容连程寂走路的动静都听不出来,他也就枉为梁玉容了。
常言道纸包不住火,原来正应在今儿个。梁玉容活动了一下隐隐有些钝痛的指头,不知是疼是笑地咧了咧嘴。伤的是他自个儿的经脉,那程寂又是哪儿疼?这手遭了那一难,筋骨本就有些扭曲变形,现下又添了不少青紫,愈发难看得出奇,莫非是辣着了程寂的眼睛?
梁玉容一面不着边际地想,一面草草穿齐了亵衣,闷头往床上一栽,眼前却还是程寂说“可是我疼”那时的神情,生生烙在了心尖儿上似的,怎么揉眼都抹不去。
程寂惯爱皱眉,梁玉容甚至猜过他是不是看不清远处的东西,因此才总借着皱眉悄悄眯一眯眼睛。可每每地撞见梁玉容要上树掏窝儿上房揭瓦,这程寂又总能赶在最要紧的当儿将他喝止下来。这会子他却不皱眉头了,反倒是先瞥一瞥身周有无旁人,而后便压低了声音问梁玉容道:
“想要甚么?那儿离地高,我上去替你取。”
就是这么个同他一道闹腾使坏都大眼不眨一下的程寂,不过说了句再平淡不过的话,怎么偏就皱了眉呢?梁玉容疼的是手,十指连心,难不成程寂同他心心相印?这梁玉容想着想着,便岔去了歪道儿上,逗得他自个儿也忍不住笑了。想来程寂是宁愿同他的剑心心相印,也不会同梁玉容心心相印的。平心而论,程寂待他已经算是无可挑剔的好,作为回报,梁玉容也该老实些,管好自个儿忍不住伸出去的手和贪得无厌的心。
凡是个有气儿的活人,大抵都有那么些个想要的东西。索取其实与吃饭睡觉并没有任何区别,只要是能喘气儿的,都免不了必行此事的麻烦。可梁玉容并不觉得自个儿想要的是程寂对他的好,他只要程寂——比起要,不如说是拿回。就像程寂是他脑瓜顶上掉下来的一根头发丝儿,叫他好容易挪床移柜地寻了回来,拼了命也想再安回脑袋上去。好似只有同他在在一块儿,梁玉容才是个完整的梁玉容,而不是别的甚么东西。
这是怎个回事?原来是那梁玉容行不端影不正,偏好往脂粉钗环里头钻,打小儿便被人说是在歪路子上撒腿飞奔,可他在遇上程寂之前压根儿不晓得栽跟头有多疼,是认识程寂后他才晓得还有疼这么一回事的。
往事不堪回首。当年豆丁儿似的的臭小子今儿摔了花盆,明儿浇了滚水,偏生还是恃貌行凶,雪团儿似的小脸一皱巴,方才还捧着碎瓦悲愤欲绝的师姐第一个跳出来哄他。可叫华山风雪刮蒙了眼的程寂不吃这一套,旁的甚么他不管,可若敢碰了磕了,该挨的手板子半下都不会轻。从未受过这等委屈的梁玉容闭着眼吱哇乱叫,程寂的板子还没下来,他倒先哆嗦成了叫人提拉了耳朵的兔崽儿。
挨手板子不是最疼的,最疼的是那回小祸害梁玉容头一次跟着他那正气凛然的华山少年郎替天行道,却叫个铜锤击碎了整条臂骨。
鲜血飞溅到梁玉容自个儿脸上的时候他甚至还是笑着的,因为护在身后的小丫头时刻准备着,他一哭,她也要跟着哭了。他不觉得疼,甚至连近在咫尺的死亡都不怎么惧怕。大约他就是这么个没皮没脸的无赖,早早儿便预备好了到阴曹地府报个到去。可当程寂现了身,脸上又是血又是泪,在他怀里连蹭带拱,嚎得好似叫师父断了三个月的炊,他竟后知后觉地怕起来。
那条挂了彩的胳膊疼得几近麻木,似乎不是血肉,而是挂在梁玉容身上的一截木头,连带着他的脑筋运转得也愈发迟钝。梁玉容的心好似被谁攥死在手里,胸口处痛得发窒。他混混沌沌地想着:假若我就这么死了……
程寂那个拙劣得不能算吻的吻最终还是叫梁玉容回过了神。就在他迟疑地松了手的当儿,梁玉容忽地就落下了泪来。他的嘴唇动着,程寂却听不见声音,于是他把耳朵送上前去。梁玉容就像每一次同他讲悄悄话那般,贴着他的耳廓极轻极软地呢喃道:
“阿寂哥哥……我疼……”
程寂怔了一怔,而后避着梁玉容受了伤的右臂小心翼翼地将他搂进怀里。梁玉容听见他说:
“不怕,没事,我替你……我也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