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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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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朗目疏眉、白面黑须的儒雅男子坐在桌案后,他头戴高冠、身着仙鹤补服,悬腕运笔、神色专注,听到动静也未抬头。
花昭嫣站在三步之外行过礼后,就一言不发地立在原地,等着这封长长的陈情奏折被写完。书房里寂静得似乎能听见两颗沉稳的心跳。
终于,桌案后的人搁了笔。
“你与你母亲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有什么想知道的,你便问吧。”花伯敦抬起头平静道。
“父亲这封折子是写给陛下的?”女声清脆,语气却是求证多于疑问。
“自然。”
“为谁而写?”女声继续问道。
“……东宫。”花伯敦见她问的平静,心下叹息,还是答了。
花昭嫣对视着一身朝服、眼光温慈的父亲心里止不住地悲哀,即便早知道了结果,可听见他坦然说出来,还是心头一颤、五味杂陈。
前尘种种皆浮现在眼前,那折子像是一道催命符,就在三步之外嘲笑她,重新来过又能如何,你依旧改变不了任何人。
花昭嫣的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埋怨来。为什么那人就能这样一脸慈爱的模样把自己、把全家老小送上绝路?又凭什么宝座上的人一句话,就能叫人生叫人死,平日里命你肝脑涂地,翻脸了就让你晚节不保、家破人亡!
“为那太子……值得吗?”不由得,她问出口,带着长久以来笼罩心头的迷茫不甘。
“昭嫣,你不明白。”花伯敦一声轻叹,起身走向她道:“朝堂有小人作乱,陛下遭受蒙骗,为父身为一国宰相此时更应当身先士卒、拨乱反正。为父做事,从来不看值得与否。”花伯敦抖落宽大的袖袍,朝服上绣的仙鹤仰颈、振翅欲飞。
“你可知道,在世的五位皇子中,骄奢纵逸者大有人在,唯独这位大殿下不贪不色、不偏不薄,心怀社稷、爱民如子。待到陛下百年之后,他必会是我大邺王朝又一代明君,眼下为父又怎能深知他遭人陷害、含冤被囚却置之不理呢?”
“可是太子即便被废依旧是皇室贵胄,性命无虞,而父亲你此去若是触怒天颜,只怕凶多吉少,甚至祸及满门啊!”
花昭嫣看着自己的父亲,他谈起大义来眼里透露着忧国忧民的悲悯和一股文臣死谏的执拗,自始至终,花昭嫣从不怀疑他以身徇道的决绝之心。可上一世,家破人亡,她到咽下最后一口气前,依旧想问他一句“值不值得?”
而现在,重来一遭,自己将那样惨烈的后果捧到他面前,他又当如何回应?
花伯敦负手站在花昭嫣半步之外,沉默不语,少女昂着头言辞犀利地质询自己,眼睛里就像溶着岩浆,压抑着一种就要喷薄而出的忿忿与悲哀,莫名地灼人。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未真正打量过这个嫡长女,尽管他自以为观人入微、看得清身边的每个人。
在他久远的记忆力,自己与发妻的第一个骨肉很是叫自己欣喜,即便她是个女孩。
彼时他还是个小小的侍郎,远没有现在这般繁忙,就亲自给年幼的长女启蒙。然而小学生冰雪聪明,五岁稚龄就能辩得七岁的子侄哑口无言,叫他好生骄傲。
可后来妻子姜氏发现女儿的体弱之症,担忧之余,自己的官位一升再升,加上姜氏不愿她煎熬心力,遂不再授文,只请了夫子教些浅薄的琴画养性怡情,却没想到她自己一个人琢磨得倒也很深。
昭秀和昭琪大起来,常常在府里玩闹,大女儿却变得不爱出院门,寥寥几次在家宴上见她都是一副苍白沉默的模样。慧极必伤,姜氏说她心思敏感,不愿婚嫁拖累旁人,罢了,自己便供养她一辈子,也好过在别人家里遭受磋磨。
其实她的话说到一半自己心里就有了答案,很难选择吗?“国家”这两个字孰轻孰重早就一目了然。倘若连自己都置之不理,朝堂之上谁还敢站出来说话?真叫小人成事,日后民不聊生,上者欲加罪责,下者千夫所指,何处有立锥之地?
可花伯敦看着女儿单薄的肩膀和紧绷的身躯,有口难言,难道他要对尚在花季的面前人说:“为父早已知道后果,依旧决意如此”。这和说“我知道自己怕是要死,所以决定带着全家一起死”有什么区别?
他沉默再三,心知今天注定要叫她失望了,想要换一个不那么残忍直接的回复,所以避开那抹视线,又一次答道:“……哪里有那么多值不值得,我只求无愧于心。”
可没想到原本态度执拗的少女听见这句话后猛地抬头,嗫嚅着嘴唇,然后慢慢地弯下了腰。就像一张原本胀满了的弓,蓦地松了劲,花伯敦清楚地感觉到她身上锐利之气一点点冰消雪融。
这便是……血脉吗?花昭嫣心里疼痛难忍地问着自己。哪怕面前的人在那孩子出生前就赴了黄泉,一日都没有教导过他,血浓于水依旧叫他们做出同样的选择。
“今时今日,得偿所愿,有辱门楣,无愧于心。”
眼前浮现起那稚嫩的脸,与眼前这个人为难的表情重叠在一起,花昭嫣久久地拜伏,眼泪悄无声息地砸落在地。她起身拿起桌上沉甸甸的奏折,双手捧过头顶,扑通一声跪下,她听见那人的叹息与自己喉头破碎的哽咽声:
“昭嫣发誓必定护得族人周全,万望我父……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