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吹》胡辰浩

32、番外⑥

　　到家，汀岚倒头就睡。

　　再醒过来，刚好是天亮。她不知道睡了多久，站起来，昏昏沉沉地又倒在地上。她摇摇头，试图甩掉脑子里的沉重感。她跌跌撞撞跑到厨房，烧早饭。

　　烧好，她端着饭菜到养母的房间里。

　　被子没洗，鲜红的血还在。她的手抖了一瞬，然后她转身，走到厨房的灶台边上，一个人吃完了早饭。

　　上午，她洗掉被单，整理好养母的房间。下午，她砍柴喂鸡。一转眼又是一天。这一天，她眼前出现了奇怪的景象。

　　养母半躺在床上，看着窗外，轻轻地吐出一口血。

　　窗外天气可以多变，可以是晴天，可以是雨天，可以是阴天，可以是大风，但养母永远半躺在床上，永远只露出一半的侧脸。

　　汀岚尝试着是有意识地忘记，不过这场景却梦魇一样一直出现在她眼前，像是成为她的一部分一样。

　　眨眼思绪千万，汀岚低头看青菜，一股莫名的阴冷袭来。

　　如果曾经有过一个人的陪伴，那么怎么再回到原来一个人的生活去？再用五六年的时间去消磨吗？

　　汀岚开始间隔地往城里跑。有时候是两三天，有时候是一两天，她知道能再见到他的希望已经很渺茫，但是她仍然抱着试一试的态度。

　　李婶经常能看见她天天在城里跑，就试着给她推荐了一处房子，这房子不贵，在王城里甚至可以说是便宜，只是，“这宅子死过人，你一个姑娘，怕是不敢住。”李婶说。

　　汀岚摇摇头。她不信这种事。如果真有鬼魂，她已经被吓死了千百遍。

　　她用他给的钱买了那座房子，很小的一间。不过最幸运的是有一个小小的院落，就像原先她住的地方一样。她把乡下的小鸡崽都带到了城里。她还去城外掏了一些泥土，种下蔬果的种子。大葱是最快长出来的，青青绿绿的，过些时候，南瓜也冒出苗头了，院子里就不很寂寞了。

　　她每天都去街上，转悠，溜达，随着时日的推移，她已经可以清楚地记住哪个方位有哪条街巷里，哪条街上卖哪些东西。不过，她始终没有再能见到他。

　　直到有一天，她在城西的一家医馆里看见了裴玉。

　　他身上挂着那把匕首——非常相似。她仔细盯着看，眼见裴玉拿起药要走，便急忙跟上去：“这位兄台，你的这把匕首，是从哪里来的？”

　　裴玉吓了一跳，想着现在世道是怎么了，连个灵力全无的凡间小姑娘也能看穿这匕首是他捡的吗？

　　他也没有隐瞒，如实告知道：“我捡的。”

　　“你在哪里捡的？你见过这把匕首的主人吗？”汀岚急急问。

　　“我没有见过这把匕首的主人。”裴玉道。但他自知不能把水道派的位置泄露出去，于是就道：“我也忘记我在哪里捡的了，我捡来已经有些时日了。”

　　“这把匕首对我很重要，请你务必想一想。”汀岚见他面露犹疑，便道：“也许你很为难，但是……但是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就会一直跟着你，直到你告诉我为止！”

　　裴玉听完这话拿起药就跑。

　　没想到他身躯胖，又正好因为下山历练受了伤，竟然没有给他跑过那个小姑娘。他被汀岚抓住衣服的时候，苦笑道：“姑娘，你就放过我吧，我真的不知道。”

　　“你骗人。”汀岚道：“如果你真的不知道，你应当会站在原地和我解释，还跑什么？你是心虚。”

　　嗬，挺厉害的小姑娘。

　　裴玉挠头道：“姑娘，我真的不能告诉你。”水道派的仙门规则是由长老掌门亲自选择有优异天赋的凡人，但对于凡人，他们的位置是绝对不可以泄露的，否则全天下的人都跑来求着要修仙，这可非常麻烦了。

　　裴玉当然不能破了规则，但眼下这小姑娘咄咄逼人，又没有法子，一咬牙，想跑，又被汀岚抓住衣裳：“你不能走！”

　　裴玉指着她身后的空气道：“那那那……那个人！”

　　汀岚转头，发现被骗，再转过身来，人却不见了。

　　汀岚左看右看，没有藏着掖着的人，也没有拔腿狂奔的人。她转头不过一瞬间的事，可是他却无影无踪了。难道……

　　她觉得自己的心砰砰地跳地厉害。她想，方才那人对她态度尚可，没有恶意，即使她一再追问，也没有伤害她，应该不是什么奸邪之辈，而他又可以在一瞬间离开，这就说明他不是凡人。

　　既然不是凡人，那么也一定会是属于其他五界的。人要去往其他五界各有各的办法，但汀岚了解地不是很全面。只是她看过的话本书中，曾经提到过最简易的道路是修仙。

　　然而这个“简易”并不等同于“简单”，只是相对于神界妖界仙界和魔界来说，比较简单，然而对于普通人来说，却是无比艰难。

　　仙界对凡人并不是兼容并纳的态度。仙界会挑选资质优良的凡人修仙，这是唯一条件。但即便仅有这么一条，要去往仙界也不是想去就能去的。首先，你得有极其优异的天赋，其次，你得遇上一个仙界伯乐。

　　这样，就不是努力可以解决的事了。

　　当然，也不是没有更为简单的办法。那就是通往冥界。你只要死了，就能去冥界了。不过汀岚也听说若再入轮回，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如果到头来她都忘记了，那么她所做的又有什么意义呢？

　　且不说资质，就是伯乐也是难求。如此，怕是要等到天荒地老。汀岚觉得，不如自己主动去找，这样的概率比坐等至少是要大的。

　　可是从何找起？

　　汀岚翻阅了从前家里所有的书，那些书她都一并带过来了，没舍得扔掉。翻来翻去，翻到能将上面的字句背下来，还是没有一句提到过如何去仙界。

　　李婶听闻她买了房子，搬到城里来了，不太放心汀岚一个住这，经常过来看她。

　　有一会李婶敲门，敲到指关节都疼了，还没见汀岚来开门。她吓死了，以为汀岚出事了，正要去叫街坊过来，便看到汀岚打开了门，一脸疲倦。

　　李婶听说汀岚在找去往仙界修仙的办法，先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拉着汀岚悄悄进了屋子，和她几乎肩贴着肩坐着，这样还不行，还要压低声音。汀岚一开始不知道李婶要做什么，直到她说起她在仙界的儿子，汀岚便明白了。

　　李婶说，她几年前在街上卖包子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衣着鲜亮，面容也十分清丽，站在她的包子铺前，很好奇地说：“我想吃这个。”她指了一个白面馒头。

　　“姑娘，一个铜板。”

　　“铜板是什么？”

　　李婶卖包子几十年，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但是看她的模样，又似乎是很想吃。于是李婶就白给了她，没收她钱。

　　“这时候啊，”李婶说到此处，神情激动起来，不过她努力克制，又神神秘秘地凑近汀岚，道：“我儿子从里面拿着一笼屉的包子出来，那个女子就吃着馒头，指着我儿子说了一句，这人可以！”

　　“我开始还以为她是爱慕我孩，但是后来她竟然说要收我儿子当扫地童！”李婶连自己都没察觉地升高了声音：“这我哪能同意啊！我就说我不卖儿子，你猜那女子说了句什么？”

　　“她说，”李婶道：“长生不老也不卖吗？”

　　李婶一拍大腿：“她是个神仙啊！”又道：“后来，我孩就去了仙界。不过仙界仙规森严，过去几年我都没怎么见过我儿子，不过恰好，他前几日回来看我了，我真是开心啊！”

　　“李婶，那你知道，我要怎么去吗？”

　　“这个……”李婶左右看看，把声音再往下压了压，说：“我儿说，水道派就在离着大约十公里外的一座山头上！”

　　“你大约是想问我为什么知道？”李婶自问自答道：“说来巧了，就在前几日，我实在想念我孩，就昏倒了。他回来以后，他爹就说了这事，他就悄悄地告诉我了，让我和他可以接头。”

　　“不过，他这算违反了仙规，会不会受罚？”

　　“我一开始也是这样担心的，就和他说，哪知，他说他师父根本就不在意这种东西，还说如果想回家就回，让亲人也过来也不碍事。”

　　汀岚点头道：“那我就出发。”

　　李婶拉住汀岚，道：“可是，小岚，我儿子也说了，水道派在山顶，那座山从底下到山顶，可都是机关，一不小心就是要命的。所以我儿子特地嘱咐我，让我不要靠近一步。”

　　“我会小心的。”

　　“问题是，你小心不小心都是没用的呀。”李婶道：“你一个没有一点功夫的女孩子，怎么可能上的去？若是你还因此有了个三长两短，你让我……让我怎么好啊！”

　　汀岚深郑重道：“李婶，你对我是恩。你愿意把这些告知于我，我真的感激不尽。此后的事，都是我一人的选择，你不必愧疚。”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可是看你一天天的模样，又觉得很心疼。”李婶道：“现在好，我又纠结了……我实在不忍心你去受难……”她重重地叹一口气。

　　汀岚道：“李婶，你不必担心。万一，也许，我天资异禀，被仙人选中了也说不定。”汀岚知道这微乎其微，所以下意识就说了两个同样模糊、不确切的词。

　　“小岚，你答应我，如果办不到，一定要回来。长生不老虽然听着诱人，但是如果为了那个放弃性命，那也是不值当的。”李婶道。

　　汀岚一顿，道：“我知道了，李婶。”

　　如果只是为了长生不老，汀岚也就不会去了。问题就是，她是为了找一个人。她微微一笑，听着李婶关心她的话，安抚她。

　　在去水道派的路上，虽然寂寞，但时光却异常快。她从来没有一次觉得自己的心这么活跃过，即便是养母死后，被恐惧感环绕，她的心也没有这么有生机地跳着。

　　后来到了那座山，她先走，后来跪，后来爬着，疼痛着，就上了山。

　　到了山顶，她两眼一闭就倒下去。再醒过来，她眼睛已经瞎了。她从躺着的床上下来，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上，对着来问她话的人说：“请收我为徒。”

　　无论那人说什么，她只说一句：“请收我为徒。”

　　后来又有仙人来了，说什么她资质太过平庸，让她下山。听到那句评价，汀岚心里是庆幸的——还好她亲自来了。

　　既然来了，那么就不能白来。既然受了那么多苦，又怎么可能轻易下山。她毫不犹豫地把额头砸向地面，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依旧重复那句话：“请收我为徒。”

　　没人要她。后来枣阚川吃着鲜花饼路过，看到人多热闹，凑过来了解了一下，就说了一句：“你们不要，我要。”

　　汀岚依然能够清晰地记得，她听到这几个字时的心情——那种兴奋愉悦到了极点，然后全身都是冷的冰的不能动弹的感受。

　　枣阚川后来说起，“他们不收你，说明他们都是呆头鬼。”她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凡人凭自己的力量走到山顶，就凭这一点，你就不比别人差。”

　　汀岚那时候扒着饭，脸低到碗里，眼泪差点没忍住掉下来。

　　她如愿以偿了。她成了枣阚川的徒弟，成了裴玉的师妹。后来，聪明伶俐的蘅芜也来了。兜兜转转五十年，却远远不及人间十年来的寂寞。虽然她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他，却始终没有有关他的一点消息。他就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消失在天地间了。

　　实在感到绝望的时候，汀岚就想，再找个几百年也没有关系。那么他就永远存在，或许，说不定还在永远等她来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