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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神木六林 ...

  •   仔细算来,她应该称呼对方一声姨母的。可她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可以让她说出这个血缘相亲的称呼。

      在对方冰冷的注视之下,无法好好地开口说话,心脏沉甸甸地下坠,像是被人用手捂住口鼻一样的难受。为什么呢。对方明明没有说出什么恶劣的措辞,但她还是觉得很难受。或许人是虚伪的,言辞是可以伪装的,态度也是可以克制掩盖的,可本质的一些东西,存在就是存在,比如,王家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女性家主,她对她的厌恶,如此鲜明。

      正因为不是人类,所以对那种平静下暗涌的情绪,感知更加明晰。

      也是后来才听说,姨母和她妈妈从小感情深厚,而她妈妈是为了生她才死的,所以姨母非常讨厌她。

      姨母是看起来极冷漠的女子,一丝不苟的梳妆,穿着打扮多年如一日,岁月流逝,从她还年幼时的两人第一次见面,到她成年后的两人上一次碰面,中间横亘着那么多的时间,却让人怀疑光阴流逝的真实性。对方似乎只是面容缺失水分衰老了下去,其他都没有变化,无论是服饰,还是眼神,都是那般得一成不变。

      黑色的衣裙,桃花银簪将头发盘起,面颊尖削得近乎刻薄寡情。姨母一直以来就是这样的形象,永远都不想多看她一眼的模样,但在她产子的时候,很奇怪的是,姨母竟然陪着她。

      是因为母亲是难产去世的,所以对方并不想看到自己以同样的方式死去吗?——即便憎恶着她,即便她以这样令家族蒙羞的关系怀上孕。

      没错,致使她怀孕的男人,是姨母的未婚夫。

      眼前无可控制地浮现出那个男人的形容。瘦瘦高高的,可以说,那人身子瘦得过于有棱有角了,而他的一张脸很洁净,只是面色一直很差,惨白,却很容易脸红,仿佛一个女孩。

      大灰心急如焚,他只希望自己能再跑快一点。他哑声跟母亲说:“妈妈你肯定会没事的,有什么话要讲,直接见了面跟婆婆讲就好。”

      只是,他的妈妈没有回答,大灰急迫地往外奔走:“妈妈,你撑住,我们就快出去了!”

      无光的,黑暗的,空旷的,仄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山洞过道,他一路走来,没有遇到什么阻挠,但四周暗处似有阴影游奔,以跟他相反的方向,去往神木所在之处。

      有属于非人的嘶鸣声在那个被他与妈妈抛弃的地方响起,非人的饕餮欢庆声,似乎曾经被“神木”镇压住的一些鬼物们,正欢欣鼓舞地爬出来,像是被鲜血引诱的虫豸,一拥而上。

      大灰在黑暗中打了个哆嗦。

      神木会怎样?

      说不上是担忧的疑问,但这个问题很快被紧随而至的巨大喜悦冲垮淹没,因为他看到了道路尽头的光亮。

      那是代表自由的光芒。

      “妈,我们就要出去了!我看到出口了!”

      他兴奋不已,可是他的妈妈却没有回答他。

      “妈?”

      大灰一连喊了好几声,但都没有得到回应,尽在眼前的出口光亮仿佛夜中明火,诱使人们奋不顾身地投入其中,但大灰停了下来。他显得惶惑不安,他不知道他妈妈怎么了,但在他完全停下的前一秒,先前还没有回应他的母亲,那只原本虚虚搭在他颈侧的手,以略重的力道揽住他:“走,继续走,不要停……”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是这山洞之中吹拂过他脸面的阴风。他的脚步迟疑,好像是要停下,又好像是要继续走。而这时妈妈又有了动作,他的口中猝不及防地被塞入了一颗圆珠,那颗珠子落入口中是热的,甚至有些烫。

      “咽下去。”妈妈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离开这里,别回头。”

      这句话带来了安定的力量。他像是一下子找回了主心骨,那在一瞬间被动摇的意志重新坚定下来,大灰的脚步再不迟疑,终于冲向光明。只是陡自黑暗里进入光亮之中,日光刺目得让他晕眩了一下,有外头的人看到他以非常规的方式,从王家重地里出来,立刻大声惊叫起来。

      大灰的视线是扭曲的,日光融融,苍白的洪流像是将世间万物都热化了。逼近围拢他的人影们,在这样过于耀目的光影里,成了一道道浸在白色背景中的黑长瘦影。眼睛所见,耳朵听到的,都出现了一种诡异的扭曲,气短胸闷的感觉让他无可控制地一闭眼,然后“咚”的一声,倒地昏迷而去。

      这一昏,不知昏了多久。再次醒来,根本顾不得打量四周,他猛地起身:“妈!”

      浑身莫名乏力,昏迷前气短胸闷的感觉竟一直延续至醒来之后,他本就是拼着一口气才勉强起来的,此时再无力为继,重又倒下。

      有人冷冷说:“躺好。”

      浑身都不舒服,大灰忍住胃部反酸的感觉:“我在什么地方?我妈呢?你又是谁?”

      对方并没有回答他的话。

      大灰忍住不适,吃力地抬眼去看对方。那是一名有了点年纪的女性,会让觉得很不年轻,但又很难让人估出一个具体年纪。她那张上了年纪的脸,实在是过于瘦削了,皱纹不多,是那种岁月很难在上头刻凿痕迹的面孔。

      她全身上下装饰都很简单,纯黑色的衣裙没有任何其他纹饰,一头长发灰白,仅用一根银簪盘起,除此之外,能算得上装饰的,也只有她手腕上套着的,那比手腕宽了一圈的白玉手镯。

      妈妈口中提过的家主婆婆。若论辈分来算,她是他的姨婆。

      没有见过的,但在瞬间就猜到了对方的身份。说来也怪,大灰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居然在对方的注视之下,打了一个颤。

      或许是她的眼睛颜色很深,心思难猜,面上的法令纹很重,看起来十分得凶冷刻薄。

      “你就这么想出去?”

      大灰不知道这算是个什么问题。他自然是很想从神木林里出来的,这有什么不对?

      如此简单的问答,只需一个点头动作或者出口一个“是”字,但不知为何,无论哪一个他都无法完成,他只是这么傻愣愣地看着对方。

      上了年纪的女人,表情冷淡:“你自己想出来就算了,为什么还带着你母亲?她,不能出神木林。”

      大灰抬头:“为什么?”压抑多年的愤恨情绪在此刻终于爆发,最初见到对方时的那点些微不足道的畏惧,在突然腾起的恨意之下,被碾压殆尽,“凭什么!因为你觉得丢脸?自己看不住自己的男人,来怪我妈妈,就非要把她关在神木林惩罚她?哈,王家家主,好了不起的是吗?”他带着怨意,字字扎人,“你怪我妈妈有什么用,也不看看你自己的样子,又有什么男人敢喜欢!”

      他口不择言地说完这些,也不计后果。

      对方冷漠地瞥了他一眼,嘴角扯动,不是笑,倒似讥讽。

      没有一字回应,但胜过百字千言。大灰的脸一下子涨红,他或许没办法明确地用言辞描绘心里的感受,但他确确实实直观地感受到了,对方那高高在上的轻蔑,近乎于傲慢的鄙薄,没有言语,不做辩驳,是因为没有必要,同时也是不屑。

      不屑什么?

      不屑于他猜测对方目的动机的探论——对方不屑到懒得开口跟他说话。

      大灰面上火辣辣的一片,他恼羞成怒地想:“我说错什么了?大家都这样说的不是么。”

      皮囊衰老的女人轻蔑地不说话,大灰咬住唇也不开口。两人一时无话,无声的对峙像是一场彼此都不肯服输的拉锯战——但或许这只是大灰以为的,因为他的姨婆之后很随意地又开口了,就像最初很随意地鄙薄他。

      “有些事情,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说话,也没人当你是哑巴。”

      大灰他恼怒,一时不知怎么回击,有一些刻薄的话语盘旋在舌尖,却无法说出,大概他已经预见了,为逞快意说出口了之后,大概只会招徕更深的嘲讽和鄙夷,左右不过是自取其辱。他想得没有这样深且完善,只是本能地觉得还是不要说出口得为好,所以最终只是说:“我妈呢!”

      年长的女性家主背靠椅背,似乎是疲累。明明这该是个松懈的姿势,但她并不那么放松,腰背仍旧挺直,仿佛是常年养成的习惯,即便是休息时刻,也身体绷紧了一刻都松懈不得。

      “你和你母亲都是神木的后代,只要带了神木的血脉,就是神木的一部分,这辈子只能永远困于神木林。可你们能从圣贤祠出来——那里已经乱成一团,要收拾这烂摊子,我需得先知道,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大灰闭口不答。

      家主婆婆看了他一眼,语调没有波澜的:“你妈妈已经死了。”

      大灰浑身一颤:“不会的!”

      他说的是“不会的”,而不是“不可能”。种种过往逃路上的细节浮现眼前,先前没有深思,此刻全成了应验的“实证”。他也知道的,不是吗?他的妈妈,那个在神木林里度过了一生的女人,应当是死在了他的背上。其实他自己已经察觉了,只是不肯承认。

      上了年纪的女人默然片刻,起身,指了指床上的被子:“我还要去处理事情,这间屋子不会有人来,你要想哭,用被子盖住,不会有人听到。”

      说完,便离开了。

      大灰痛哭了一场,卷起来的被窝形成闷热的,让人窒息的黑暗一角。他哭得浑身发抖,可漏出的哭声却并不响亮,因为他始终咬住被角。模糊的一两声哭音,就像他的人生,可有可无似的,不值得宣扬。

      这一场哭完,大灰将神木林里的一切尽数交代,家主婆婆回来后听完这一切,垂目似乎是在思忖。

      大灰问:“它死了吗?”

      这里的“它”,自然指的是神木。

      家主婆婆语声冷冷的:“死不了。要是这么简单就被解决掉,也不会被王家供奉那么多年。”

      那段时间王家发生的事情,大灰并不清楚细节。他只是将自己封闭在那一间醒来就被安置的屋子里,没有人明确禁止他出门,但他自己也没人任何想要出门的欲|望,也不想跟其他人认识交流。

      明明在神木林里,他是那样渴望外界的自由,结果到了外面,才发现,一切不过如此。他是出来了,可这些时日里,也不过是待在一个封闭的屋子之中。这样的处境,和他之前在王家的圣贤祠,在那一片神木林之中,又有什么分别?

      他以前总觉得神木林是座令人窒息的囚牢,到头来才发现,原来天大地大,人在其中挪移换位,也不过是从一处牢笼,换到另一处牢笼罢了。

      家主婆婆再次来找他,已是好长一段时间之后的事情。但,也说不准。也许并没有过去那样久的时间,只是他没有计算天数,浑浑噩噩稀里糊涂地过着日子,总感觉似乎是过去了很久。

      “你不能待在王家。”

      并不算很意外的通知,他沉默地点头接受,未来混沌一片,明日要做什么?他不知道。

      家主婆婆说:“我给你找了一个领养你的人,他下午来接你。你跟他走了之后,就别再回来了。”

      他突然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道从何开始。鼻腔一酸,最后问出的问题,他也不知道那是否当真是自己想要问的:“你恨我妈妈么?”

      也许平日里,这个女人是不屑回答这种问题的。但是此时此刻此景,她居然回答了。

      “我从来不恨她。”家主婆婆一顿,“但我也不可能喜欢她。”

      大灰又问:“那神木林之后会怎样?”

      家主婆婆视线并没有落在大灰身上,而是看着窗外:“这是和你无关的事情。”

      再无他话。

      而那天下午出现的,所谓领养大灰的人,自然就是——和王家同为通灵世家,却早就没落到接近无名的路家家主,路宗涯。

      也同样是收养了沈有余的人,沈有余的“爷爷”。

      戴着黑框老花眼镜的老人,笑起来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你以后叫我爷爷吧,我就是你爷爷了。”

      从此之后,大灰就有了一个名字,叫路辉。

      路爷爷说:“我家呢,还有一个跟你年纪差不多的小孩儿,不过他出了点事,最近脾气很差,他要是跟你说了什么很难听的话,你别理他,别同他计较。”

      初见沈有余,两人第一次见面完全称不上愉快。跟他看起来差不多大的小孩,身处窗边的位置,正看向窗外,但因为听到动静回转过头来。

      在光荫的笼罩下,那张气色不好的脸孔是带着病容之色的。窗外的风一吹,树影婆娑摇曳,连带着身处阴影之下的人,都因此有了种微微摇曳的可怜之感。只是那个小孩神色看向他的神色,在认清人的瞬间,变得戒备而排斥,甚至可以说是厌恶。

      可以用“刺人”二字来形容的视线,先落在路爷爷身上,而后转到他身上,最后又收了回去,跟着张口就是一句冷嘲,是对路爷爷说的:“你以前都是捡些阿猫阿狗回来,怎么,现在改捡活人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2-04 21:52:49~2020-12-06 16:52: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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