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芳斋》百里赵贞

2、第 2 章

　　别看贵客平时面色无悲无喜，但羞赧醉酒时会耳珠转红，这是小店家无意之间发现的。

　　二人相识的第三年，他来取书稿，出府时天色只是如今日般，可一路行来穹顶越发阴沉昏暗，刚到店门外狂风骤然大作，夹着冰雪霰粒，打得人不辨东西。

　　临近闭市，白苼以为不会有人造访了，遂取煮了酒，打算去后堂小酌几杯，暖暖身子，乍听到敲门声还以为是风雪催门，再仔细听才惊觉不是。

　　夜色将近，看他一身落白，小店家觉得应当养一条狗儿叫两声应景。

　　她拦住他不肯放他直接走。她幼时习武，力气大，也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就连拖带拽拉到了后堂，斟了酒，又催他灌了两杯下去，像个刚抢了黄花闺女要行好事的山大王。

　　许是内堂太暖，酒香太醇，小店家英气不再，平添几分温柔。

　　贵客好像醉了。

　　叫他时应声徐徐转头，眼中氤氲，再拖着音应上一句。

　　小店家觉得有趣，尝试着问了问：

　　“风雪甚大，看着一时半刻停不了，怕是会误了赵郎君差事。”

　　“……休沐……无妨”

　　“难得有空，正巧今日这里有些新本可读，就在店中待外面放晴再走吧”

　　“不看”

　　“为何”

　　“怕……写的……羞”

　　小店家乐了，这闷嘴葫芦直白起来还有点俏。

　　“若是过了催行鼓，外面天色还不见好，赵郎君就宿在我这可好呀？”

　　葫芦眉头一皱，似乎考虑着是否可行，几息后憋出个字，神情透出一分乖巧：

　　“……好”

　　小店玩心大起，指着这位乖巧的座上宾问：

　　“你叫什么”

　　“赵……青吧”

　　复又指着自己问：

　　“我是谁？”

　　“……难养……之人”

　　嘁

　　“你可知我姓甚名谁”

　　“狐狸……\"

　　听不太真切，好像说了狐狸。

　　不过单白苼不屑那趁人之危乱探听的小人作派，不多时只听到他呼吸变得匀长深重，双耳绯红更甚，是竟坐着睡着了。

　　她挪开矮桌，俯身将右臂从赵郎君腋下穿过，左臂架到腿弯处，一提气，生生将人打横就抱了起来，走向内室，轻放到唯一方不宽的榻上，脱了鞋袜，掖了被子，一气呵成。

　　下夜酒力稍退，赵青转醒。

　　待目力缓过来，看到墙角处有个影儿，像是谁将几个坐榻一拼，胡乱一卧，蜷在上面，就盖着件衣服，正是天寒地冻时节，看着煞是可怜。

　　赵青一个激灵，酒彻底醒了。

　　他也不敢将人抱到塌上，只将寝被搭到墙角之人的身上。前门落了栓，赵青便摸到了后门，
　　翻墙而出。也顾不得什么宵禁不宵禁，好一个身轻似燕，如龙值云。

　　他也不知自己因何要跑，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在街上躲着巡夜守卫了。

　　可该办得差事要办，总归还得见。

　　赵青想要探听一番那日酒后自己失了什么仪，嚼了什么舌，破天荒地说了两只手指加一起算不过来的字数，可店家一脸纯良，只说他告诉了自己名字，接着他顺便纠了错说自己不叫赵青八。

　　小店家看着他双耳的绯色升起来降下去，又升起来，心窝里像藏了只狸奴敛了爪子滚来滚去。

　　“上回愚弟荐给贤兄几本新集杂记，贤兄还没读完呢，今日正好再续”，正说着把册子塞到他手中。

　　小店家先行一步，开始称兄道弟。

　　赵青隐约记着是有这档事，随手翻看几页，觉得书中有几分味道，信了几分。

　　赵青开始在这间小书斋中逗留。

　　为人奴仆有心向读恐被主人家猜忌，白苼就特意把选的集子跟分例一起备好，让他在铺子里参阅，赵青要付银钱，她也不肯收，只说这书中有些她读了也不甚懂，赵青若是肯给她作解，就当抵了账。以后她撰的一些话本也会简言地讲给赵青听。

　　文笔还是那样的文笔，讲得却是越来越露骨。

　　赵青看她此刻容姿一派倜傥风流，想来若是着红妆，定是臻首娥眉，灼若芙蕖的明眸佳人一
　　位，怎么现在对着自己，一开口就成了城外五十里那条水沟涨水似的，一决了堤了拦都拦不住。

　　偏偏不调戏男人调戏宦官。

　　他心想：这是歪了啊，连坐着时都歪成了一副没有骨头的样子。

　　赵青能安安稳稳随侍太子殿下多年，也不是缺心眼。宦官也是人呐，有人不嫌弃对自己有意，就算是言语上有轻薄，这心里总是熨帖的。

　　他并非铁石心肠，可是，一来他知自己非良人，二来他不知其间真意几分，不想被人当个玩意儿，他来这店七年，这人始终孑然一身，就算赵青有那么一点私心他也不能作孽蹉跎人家大好年华。

　　赵青说：

　　“我家主人有命，过了三月，府中人无事不得在府外盘桓，此后，我取了东西便须赶回府上。”

　　“敢问贤兄府禁所为何事？”

　　“这话本不该愚兄传，如今黄口小儿也知诸王几位各自拥兵，偶然听得我家主人说起，若还不肯入朝，朝廷怕就是要用雷霆手段了，多事之秋，这邺都也非铁板一块，主人恐府上人与哪一派有勾结，也是为了避嫌，免得落人口实。”

　　小店家看着他一反惜字如金的样子，来了心直口快的劲儿：

　　“这会儿倒是认下了我这个贤弟，这托辞换你你信？”

　　真要有嫌有实早几年就该避了落了，当人家项上顶着的是颗芋头好诓骗？

　　“自然信”

　　赵青面不改色，小店家噎个正着。

　　“贤弟慷慨，为兄感激不尽，日后若有困难之处，可到承天街尾寻人告诉我，为兄定当竭力而为。”

　　看小店家没答话，赵青又说：

　　“贤弟你也……早日为自己打算。”

　　小店家正想承天街尾就一个旧宅，听说是从前被抄没的广安侯的府邸；正想着，就又听她这
　　位贤兄话里话外好好像是劝她找个良人家就嫁了。

　　被气笑了的小店家没等反驳，只见赵青已经迈开长腿跨了出去，给她剩了个衣角的影儿。

　　这三连告辞直砸得小店家有点发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