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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赴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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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不忍回顾的青春
李朝元
在一辆开往省城的汽车上,人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一个满脸愁容的女人,她在那里低声抽泣,不时用一根花手帕擦拭眼泪。
“停停车,停停车!”汽车“吱”地一声嘎然而止,她走下车,向野地跑去。前方是千里黄河大堤,大堤外面是波浪滔天的黄河水。车上的乘客绷紧心弦,目光疑惑地望着她的背影。良久,几个青年才反应过来,她会不会出事?于是急跳下车,朝她跑去。她上得河堤,凝视着奔腾的黄河水,两只手慢慢地抬起来,划过腹部,划过热血奔涌的胸膛,最后停在脖子底下,轻轻地抚摸扎在脖子上的玫瑰色围巾。这根围巾是她告别父母,踏上这条道路时父亲送给她的,是唯一寄托着父爱母爱的随身物品,从踏上兵团的那天起,陪她度过美好的岁月,也和她一起经受磨难和痛苦。如今,青春已逝,埋葬在这片荒野,围巾就是最好的见证。她要走了,不能把它带走,应该把它留在这片土地上,让它和自己逝去的青春做伴。她缓缓的解下围巾,像一个元帅给一个士兵受勋那样,庄严肃穆。她把它系在大堤旁一棵高大的槐树枝上。然后后退两步,凝视在风中飘扬的围巾,突然“咚”地一声跪在地上,双手划拉,捧起一捧碱花花的黄河土,脸埋下去,疯一样的亲吻起来。黄土像槐花蜜,薄薄地贴了她一脸,她依然美丽的脸庞即刻像涂了一层金色的阳光。之后,她迅速站起来,双手将剩余的黄土扬向天空。“唰啦啦”,黄土在沉闷的天空中画了两道弧线。然后面朝奔腾的黄河,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然后起身移步,跑回车上。望着她的背影,几个青年相视了一下,尾随她上车。旅客们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汽车朝着省城的方向奔驰而去。
“爱得太深了!”
“你那么肯定?难道恨不行吗?”
“那么她……那条围巾......那捧土?”
“她怎么了?围巾又怎么了?那捧土。那捧土能说明什么?”
彼此陌生的旅客们,为着证明眼前的真理在那里略发口角。
她目光缓缓,从眼前的黄土、黄河、村庄、树木、农田、庄稼。一直一直望向远方,直至融入天界。
这片碱花花的土地哟!
这是一个发生在荒芜年代的故事。
一
闲情愁绪。过去的一切正被岁月朽蚀。恰时此刻,小朱子来信了。在想,无非是闲聊,对过去的友谊淡淡地划过一笔,然后谈物价,谈紧俏商品,谈他的处世哲学。
打开信,看完之后为之一震。聚会!要我们下月10日回兵团聚会。
二
聚会的地方自然是我们分手的地方——鲁北生产建设兵团一师六团三营,现在的清河农场。
在一趟西去的列车上找到坐位,此时已是饥肠辘辘,来到餐车,接过热乎乎饭菜,饥不择食的大口吃起来。突然,胳膊被人重重的碰了一下,抬眼看时,就见一张脸,还有弯月一样的眼睛横担在我的眼前。我咯噔一愣。“是你!梦鸥。”我惊呀地喊出声来,四周的旅客就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们。她微微一笑,有点勉强。原来她和我同在一节车箱,她在这头,我在那头。望着她,眼角的鱼尾纹像一根根树枝,零零星星的几颗雀斑点在脸上。她已经不是我过去的梦鸥了!自从她和那个军官结合,我就痴痴的想:有朝一日他捐躯沙场......如今事隔多年,虽然硝烟不再,沙场弥远。她还好吗?
“到站了,下车吧!”。
夜色中抬眼望去,前方站台上灯光辉映。她回应一句:“好,下车!”
我们并肩而行,出得站台,小朱子和王琳早就等候在那里,瞅准我们,老远就打招呼上来提行李,然后把我们塞进轿车。
轿车缓缓而行,小朱子回过头。
“你真把我当年随便的一句话当真了?”我说。
“是啊,想死你们了,正好佩娟10号结婚。一来为她贺喜,二来故地重游。这不,几个人一商量就成了。感怀旧事,激励人生嘛。”
“嘿嘿,多年不见,你小子水平见长,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小朱子的大名叫朱建平,其实他的年龄比我们都大,因他生得小巧玲珑,我们都叫他小朱子。他现在是市劳动局局长,我们当中最有出息的一个。王琳是他的妻子,市房管局科长。
“你们是半路相逢,还是有约在先?”
“不不,在车上碰见。”我和梦鸥不约而同的回答。
道路两旁的霓虹灯光,把我的蓝色中山装涂抹成紫色。缓步走进一个院落,院内绿树成阴,小楼成行。红楼绿树相映成趣,相间排列。溢出窗口的灯光,标志着城市夜的幽静,而飞泻出来的邓丽君的歌声,给它抹上律动的色彩。
我们在小朱子家安顿下来。我斜靠床头,往事历历,轻的似云,重的似铅,一齐涌上心头。邻屋,梦鸥的灯也一直在亮。
三
王志明,中等个头,匀称的身材。他是老三届高中生,我们六团三营高中生不多,大多都有用武之地,当排长,当连长,有的当到副营长。王志明也不例外,写得一手好文章,任营部秘书。写个小故事,编个小短剧是他的强项,参加师团汇演,捧个奖回来,名声鹊起。有一天去找我们玩,瞅了一眼壁报栏上的决心书,看那隽永的字体,问我们:“赵佩娟是那个排的?”
“人家早有了。”小朱子嗤声一笑。
王志明的脸色唰地一下绯红。
在那场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中,赵佩娟来到鲁北生产建设兵团。
春节来临,营里组织人员排练节目,王志明第一个挑选了赵佩娟,演出很成功,捧回来几面锦旗。
连队驻地由一个四方形土坝围成,出了土坝一直向北是一条小河。静夜的河边,缓缓的北风贴着河面跳荡而行,河面薄冰覆盖,河堤长长伸向远方。
“夜色真好!”。
“今天是十五。”
“它像一首诗,小岛的《月亮升起的地方》。更像舒伯特的《月光奏鸣曲》”
“哎!”赵佩娟深深叹了一口气:“一年到头,干不完的活,累死人,月色再好有什么用?”
王志明记住她的这句话。那天营党委决定,近期办两件大事。一件是办小卖部;第二件是办一所子弟小学。小学很快筹备完毕,教室由旧仓库改建而成,虽然不很正规,但也敞亮。布置一新的学校迎来了第一批师生,校长王志明,赵佩娟除教语文外还兼班主任。
四
那是一个北风呼啸的傍晚,我闯进候车室,抬眼一望,满屋都是身着兵团黄棉袄的战士,拥挤得水泄不通在那里排队买票。本来这是个偏僻的小站,冷落萧条,自打兵团成立,小站添了繁忙,尽管候车室扩展了,布置一新,但仍容纳不下来来往往的兵团战士。我挤过人流来到售票厅,面对蟒蛇般盘旋的长队,我挤挤这里,这里的人朝我瞪眼,挤挤那里,那里的人朝我瞪眼。几分钟,后面的队伍又接上好几圈。“吱”地一声,正对我的一扇门被人推开,袭人的寒风扑面而来。站在这个位置,出出进进的人流都从这里经过,每次都带走我不少热量,我不情愿的伸出手把大衣领子扯上去,再掖掖衣襟,再双手伸进袖管里,肩膀上耸,脖子下缩,活像乌龟,嗡嗡地脑袋在发晕,这下才记起旅途劳累晚饭还没吃。“哎哟。”一声尖脆的声音灌进我的耳朵,耳鼓像是被谁敲了一下。我极不耐烦的瞥去一眼,只见一大团棉乎乎的东西压着我的脚,一股暖烘烘的热气直往我脚面上钻。那东西动了一下,两颗黑葡萄一样的眼珠就在我面前滴溜转,我伸手扶她,她起身,抬头:一顶大棉帽罩住她,头发、下巴、耳朵、鼻子、嘴巴全都掩进她的棉帽和雪白的口罩里。只有长长的睫毛在那里扇动,然后用两只杏仁眼看着我。我被她的目光烤得羞怯怯的,好一会,脸上的绯红才消褪。她走了,挤过像高粱秆子一样密集的人群,向队列的前方曲折穿行。望着她的背影,不知咋的,一种难以舍离的情绪蹿上心头,像是丢失了什么?在她背影消失的瞬间,我突然觉得她的面容有点熟,在那见过?我努力地在记忆的河流中寻找,用她刚才留给我的睫毛和两只杏仁眼的印象在寻找。也许是她!肖虹。记得全市数学竞赛,我们一同走向领奖台。她是三中的,我是五中的,那张照片要是在身边多好。记得班主任把发奖照片给我的时候,同学们围上来,指着照片上妩媚的姑娘调侃我。“哎,帮我捎张票!”我正冥冥所思,突然一个尖脆的声音又响在我眼前。她大概转了一圈找不到熟人又折回来找我帮忙。“我可不姓哎!”说着偷偷看了她一眼,笑眯眯的,她用脸颊上的两个酒窝和我说话。这次,她摘下雪白的口罩,脸庞全部暴露在灯光下,果然是她。
“给你钱。”
“买了再说。”我说。
卖票的窗口打开了,人群骚动,几个青年沿着墙根向里挤,后边人看乱了阵,倒退几步“一、二、三”喊着,肩膀就撞到前边人的后背。刚才挤进去买票的青年出不来,票到被挤掉了,抡起拳头胡打一阵,嘴里不停的骂,无人维持秩序。几分钟后售票员挂出一块“票已售完!”的小黑板。一群人在那里破口大骂,烟头朝售票窗口乱扔,顺手摘下小黑板往墙棱上一喀,折成两半,一面朝里,一面朝外,插进窗子的铁栅栏中,骂骂咧咧的走了。
第二天清晨,雪花还在悠悠的飘洒,落地无声,公路上两条车辙,从车轱轳底下一直伸向遥远的天际。汽车不能快跑,轰鸣声和着车箱里杂乱的噪声不绝于耳。
“你在几连?”
“九连!”
“你呢?”
“十二连。”
“太好了,咱们同在一个营。”我有点失态。
九连,十二连,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中间是营部,营部放电影,或许我们擦肩而过,但却不曾相认。
“十二连条件好,东临鱼塘,西靠果园,是老连队,生活一定比我们好。我们苦死了,一个月吃不上一块肉。”她说。
“好不了多少,鱼塘和果园连队没有自主权。不过,嘿嘿。”我忍俊不禁:
“迫不得已的时候。”
我想起有一次和郭建军、朱建平去偷鱼。小朱子拆下蚊帐当鱼网,我到马厩偷了几个马脖子上的铃铛系在蚊帐上当坠子,郭建军用力一甩,“咚”地一声,像有块石头滚到水里。原来小朱子正在桥边整理鱼网,郭建军看水面上翻起一串鱼花,一挥手把小朱子连人带网一起甩下水去。小朱子刚从水面漏出头来就骂:“我日你祖宗郭建军!”郭建军忙伸手去拉小朱子,小朱子一跃而起把郭建军也拖下水。我在岸上捧腹大笑,他们爬上岸来,把鱼网扣在我头上。那边看守鱼塘的战士打着手电跑过来,我们飞也似的逃得无影无踪。回到宿舍点起煤油炉,鱼鳞没刮鱼鳃没剔,破开肚子涮涮水迫不及待就放锅里煮。我拿起一个油瓶,底朝天一翻,咕嘟咕嘟倒进去一大些。郭建军打一下我的手,“得了得了,光喝油阿!”鱼汤还在翻滚我们就狼吞虎咽的吃起来。“呸,我日你祖宗梁凯子,你倒的啥?”“花生油!”我说。郭建军拿起瓶子闻了闻,“当”的一声摔在地下。“你他妈没长眼?”他胳膊一抡,我一个后仰磕倒床底的尿盆,臭烘烘的尿液撒了我一身。那边,小朱子和郭建军各抱一只脚在屋里打转。我仰倒时踢翻了锅,滚烫的鱼汤浇在他俩的脚面。
故事还没讲完的,就见肖红咯咯地笑声。她突然问我好像我们在哪见过。
我心里清楚,他说的肯定是那次数学竞赛,便问她:“是一次颁奖会。”
“颁奖会?”
“是一次数学竞赛颁奖会!”
“可能吧!”她不以为然的样子。她得奖的次数一定很多,要不然这么重大的竞赛怎么会记不起来?
我说:“对了。”我和她显然不同,这辈子得奖的次数屈指可数,当然每次都记得清楚。而且和一位美丽漂亮的少女一起受奖、同框照相记得就更清楚。“你要不下乡,当个数学家准没问题。”
“别自我感觉良好。得一次奖就当数学家,那全中国的数学家得用麻袋装。”
本来想找个话题拉近我们之间的关系,同时炫耀一下我也是个非等闲之辈,没想到叫她这么一说,心底灰凉凉的。
我看没话可说,就从口袋里拿出一分硬币给她变魔术,这下提起了她的兴趣,乐呵呵直笑。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我没看清楚。”
我重复几下,她说:“知道了。”
我说:“知道什么了?”
“夹你耳朵上了。”
“怎么夹我耳朵上了?”
“哎呀,你转过头来。”
我转过头来,一枚硬币果然夹在我的耳朵上。
然后我又给她玩移动火柴棍算算术的游戏,她的确很聪明,移动一次两次就都能破题。
玩笑间,冬天的寒冷留在车后。我把被挤得死紧的胳膊抽出来,向上伸了个懒腰,落下来,竟搭在肖虹的肩膀上,我慌忙收回胳膊,肖虹温暖的鼻尖擦过我的脸颊。
汽车驰上黄河大堤,黄河融进远处铅灰色的天幕,没有咆哮,没有船工的号子,几个小孩在河边玩冰。
向前行进约半个小时,汽车下了大坝,再向北直行十里就到六团团部。团部驻扎在一个偏僻的小镇,别看小镇不起眼,五八年前它是闻名周边的县城,后来因交通多有不变,县委机关迁到了河的对岸。兵团成立,卡车、吉普车、轿车,漫步街上的军人,往来的兵团战士,给小镇添了不少热闹。从小镇到各营连住地,无公共交通,但可乘坐拖拉机、马车或师团下连队办事的汽车。团部在小镇设有招待所,找不到便车可以住下,不收费。
车刚停,大片大片的雪花开始散落下来。路被封了,我和肖虹只得在团部招待所住下。
“溜冰去吧!”肖虹推开门,在我的胳膊上拧了一把:“懒猪,快起来!”
她溜冰的姿态优美,技法娴熟,一会儿展开双臂单脚滑行,卧身平腿,像一只春燕,一会儿又抱紧双臂,像芭蕾舞演员一样旋转,脚下冰池旋出一个碗口大的白坑。刚开始我很胆怯,没滑多远就摔倒,她绕着我转圈,笑我笨,伸过手来抓着我,只见她往下一蹲,绷直右腿,身体往上一蹿,我就像个运动员跟随她在冰上起舞。原来滑冰跟骑自行车差不多,越快越不容易倒。掌握了诀窍,胆子大了起来,只要顺着她手上的力量就能很好的配合。冰面上的战士,看我们就像看国际花样滑冰表演,生出许多的羡慕。肖虹更是勇敢,搂过我的腰,一个大转弯绕过前面几个人,在惯性的作用下她的脸贴着我的脸,盯着我的眼睛笑。
溜冰很费力,累了半天,身上出了许多汗,回到招待所,扯过被子蒙上脸。睡觉!
“粱凯接住!”
肖虹抛过来一个蛋糕,我接住,张口,整个儿塞进嘴里。蛋糕很甜。马车像屎克螂,在雪后的大地上慢悠悠地走。
回连队一个星期了,我的兴致一直高涨。郭建军走过来,我递给他一支香烟,划着火柴。
“我恋爱了!”
“呸”,郭建军喷出含在嘴上的香烟,惊呆的样子:“哥们,你刚才说啥?”
“我恋爱了!”
“你再说一句。”他瞪我一眼,食指点着我额头。
“我爱上了一个姑娘!”
小朱子蹲在那里擦皮鞋,一下子站起来,刷子扔一边,伸长脖子凑到跟前:“谁家的姑娘没长眼,看上你。”
“快说她是谁?”
“肖虹!”我得意忘形。
郭建军臌着脸,双眼瞪得溜圆。“啪”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
“在学校的时候......”小朱子只说了半句。
“怪我吗?他不早说,谁知道。”
“甭管,他小子烟袋锅子一头热。”小朱子见我一副吊丧的脸,忙过来安慰。
“哥们,好心待她,不然吃我的拳头。”郭建军有几天不理我了,这天早上突然间攥着牛蹄子般的拳头在我眼前直晃,吓得我倒退好几步。“哎哟”。我试着脚底下有个东西硌了一下,原来踩着小朱子的脚。小朱子顺手抓起一只鞋朝我屁股打来,算是了结我们兄弟之间的尴尬。
“小朱子。等天黑咱们到马厩抓兜麻雀庆贺庆贺。”郭建军又转脸朝向我:“准备好油盐酱醋,别像上次。你他妈听见没有!”
“听,听到了听到了!”我赶紧回答。
他们出去了,我迟钝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下午肖虹要来找我,我给小朱子说过。
“ 世上溜溜的女子,任你溜溜的爱哟。”我高兴地一跃而起,伸手去勾头上的灯泡。灯口被小朱子练□□打下一个缺口,两根裸露在外的电线电了我一下。
我们三营雀多为患,马车从高粱地边走,一甩鞭准能抽下几个麻雀。夜间就更不用说,麻雀在马厩的房梁上蹲窝,一排排,一溜溜,手电筒的强光照过去麻雀睁不开眼,伸手一抓至少就有两个三个攥在手里,然后母指和食指在麻雀的脑袋上一挤,麻雀半死,放进兜里。
“来来来,趁热快吃!”
这回的麻雀比上次的鱼肉好吃多了,是肖虹的手艺。
三两白酒下肚:“咱三都是老同学,上学那会我在一班,你在二班,小朱子在七班。”郭建军酒醉七分,筷子在那里转圈。“都是老同学了是吧?我有个请求,你让不让我?”郭建军指着肖虹。
“啥请求?说吧!”肖虹说。
“那你呢,让不让我说?”郭建军指着我。
我心一慌,酒杯落地。小朱子捡起来,斟满,递给我,并示意我答应郭建军。
“好,那就不客气了。肖,你喂我吃个麻雀如何?”
肖虹夹起一只麻雀刚送到他嘴边。郭建军就抓住肖虹的手亲了一下。肖虹的脸绯红,见况,我正欲谋对策,突然,又见郭建军推出肖虹的手:“小朱子,你亲不亲?不亲咱走。”
肖虹起身送客。郭建军摇摇晃晃走出门,突然转过身,“咔嚓”一声,把我和肖虹反锁在屋里:“哥们,开荤吧!”
门被反锁,肖虹出不去,同屋的几个战友也不进来。醉意朦胧的我全身发软,模模糊糊只看到一个人影躺在我身边。
太阳从门缝钻进来,他们开锁进来,郭建军捏我的鼻子,小朱子重重地在我的脑门上来了一下,像拍打枣红的马屁股。
“别吵醒他,他吐了一晚上刚睡着。”肖虹说。
五
孙国庆,尖头,瘦个,虾公腰,上中学时是铁路一中蓝球队后卫,到了兵团和我们的关系一直别别扭扭,有一阵子他突然走红,走红的原因是后来回城才知道,可惜太晚了,早知道的话给他捅出去,我们的青春不至于这样糟糕。
营部由两排平房和两排砖墙围成,南排的东间住着营长,北排的西间住着教导员。营长四十多岁,体魄健壮魁梧,脸庞黝黑,经历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妻儿居住外省,单身的军旅生活过了二十多年。
细雨蒙蒙的一个夜晚,打完卜克,孙国庆上衣遮头往回走,走着走着,来到营长的后窗,这是他回连队的必经之路。看到营长的屋里亮着灯,怕弄出动静,便弯腰低头,蹑手蹑脚的,在闪过窗下的瞬间,听到屋里传出几声清脆的笑声,出于好奇,便趴在窗户透过剥落的油漆斑点偷看。
“谁!”营长喊了一声。
孙国庆听到咋呼,撒腿就跑,跑到一处斜坡“叭”地一声狗啃屎摔了一跤。爬起来一看才知道又回到原来的路。他不甘心,选定一个位置,站在这里,营长的大门尽收眼底。
雨停,一只猫从屋顶走过,碰掉了一块碎瓦,刺溜溜的滑下来,掉在孙国庆的头上,弹了一下打在他身后的窗户。屋里即刻一声警惕的喊声:“谁?干什么的?”不多时,教导员从屋里走出来,看看四周无人,嘟囔了几句,归去。次日晚,营里放影《地雷战》,开映前,教导员拿起话筒,声色俱厉:“昨天晚上营部发生了一件事情......”
坐在电影机旁的营长打了个寒颤:昨晚窗子外边的人难道是他?
说着教导员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瓦片:“有人拿这个砸我的后窗。兵团战士敢做敢当,我老马有对不起大家的地方,可以当面提,到团里、师里告我都可以。为什么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停顿片刻接着说:“此人在不在这里,敢出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吗?”
营长舒了一口气。
场内一片死寂。孙庆国站起来,走出人群,找到一处背光的地方,解开裤子扣,女人们忙背过脸去。
孙国庆好几个晚上不能入睡,摸摸头上还在红肿的疙瘩。脑子里问号成串,他觉得他该走运了。
一天,我和郭建军、小朱子到营部找王志明,一眼瞅见孙国庆从营长办公室出来,笑眯眯的,营长还塞给他两条“大前门”香烟。
“孙国庆当副指导员了!”
这种爆炸性的新闻对我们来说早已习惯。他从入党到当班长,当排长,当副指导员,不过一两年的时间,这段时间他已不和我们搭腔,我们也是生着点子和他作对。
六
一场秋雨过后,天空格外晴朗,一群南飞的大雁咯啊咯啊地敲响瓦蓝的天空。远处的树,模糊一片在天的尽头,像一根腰带,把一个巨人的腹部束得紧紧的,天和地从那里分开。秋天包围我们,包围这片无边无际的原野。
“驾!”
一辆马车在三匹枣红马的驾驭下,撒开四蹄风驰电掣般奔跑。马脖子下,叮叮噹噹响马铃清脆入耳,马车上坐着十几名兵团战士,她们正兴致勃勃的唱着歌,赶往团部参加兵团三周年庆典演出。
“兵团战士胸有朝阳,垦荒原、保边疆,一手拿锄头,一手紧握枪……”一曲雄壮激昂的《兵团战士之歌》在秋天的大地上升起,回荡在北国的原野。
歌毕,孙国庆手扶身边战士的肩膀,站起来,眼睛瞟一下坐在马车尾部的沈莉莉:
“来一个女声独唱好不好?”
“好!”大家应和着。
沈莉莉也抽出手来呱叽呱叽的鼓掌。
“谁来唱?”
“孙指导员来个红头绳。”不知那一位,那壶不开提那壶,故意逗趣。
孙国庆五音不全,却挺好胜。有一次沈莉莉演喜儿,他演杨白劳,拿根红线在喜儿头上转,唱走了调,下边观众起哄,他心一慌,倒在沈莉莉身上。坐山雕唱词少,后来就改演坐山雕。 “脸怎么黄了?”“防冷涂的蜡!”“怎么又黄了”
“又涂一层蜡!”演扬子荣的小朱子不愧机智,后来这段故事在全国传开,成为经典。
“沈莉莉来一个。沈莉莉来一个。”
“沈莉莉来一个‘北风吹’!”
“欢迎欢迎!”呱叽呱叽地又是一阵掌声。
“我不唱白毛女,你们看唱它好不好!”
大家不约而同的朝沈莉莉手指的方向望去,蔚蓝的天空上,那群南飞的大雁正飞过他们的头顶,像一道黑色闪电。
“太好了!太好了!”仍然是一阵掌声,惊飞树林里一群麻雀。
“南飞的大雁......”
“不行不行,太高了太高了,唱不上去。”
沈莉莉顿了顿嗓门,咽了一下。随即一首悠扬的乐曲从她的嗓子里飞翔出来:“南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捎个信儿......”
大家陶醉在沈莉莉美妙的歌声中。孙国庆劈开两腿站立车头,挥动手臂给沈莉莉打拍子。
歌毕,孙国庆止住拍子,扬起手:“再来一个要不要!”
“要!”
沈莉莉推脱:“不行不行,嗓子都哑了。”
“沈莉莉!”
“来一个!”
“沈莉莉!”
“来一个!”
“来一段我家的表叔吧!”
“不行不行,这支歌听得耳朵都长茧了。”
“来一支地道战插曲!”
“来一支地雷战插曲!”
“来一支沂蒙山小调!”
“来一支草原晨曲吧!你看这蓝蓝的天,茫茫的原野!”说话的姑娘长得像周旋,神情羞答答的。
大家对这支歌很熟。立即,意见集中到这支歌上来,齐声赞同:“好好好!”
在大家期待的目光里沈莉莉站起来,艳阳的光辉洒在她的脸上。随即,草原上所有的生命在她的歌声的催动下,翩翩起舞,每一个细胞都臌胀破裂,兴发生机。被歌声撩拨得羞红的秋天,醉倒在十月的秋色里,贴地而行的秋风也为她伴奏,美妙的旋律在空中飞荡。
马车在不知不觉中走出营部六七里路。穿过一片槐树林,前面是一片洼地,马路横跨其中而过。道路两旁,经过一个春夏孕育的各种野花、草木,完成了又一次生命的繁衍,弯着腰,低着头,衰老、枯萎。高的像爷爷,矮的像奶奶。她们没有奢求,没有欲望,与命运进行过顽强的拼博之后,留下果实,留下种子,告慰过生命的后来者,悄无声息的渐将离去。
“得。驾。驾。”
三匹枣红马看来有点疲惫,都放慢了脚步,驭手不情愿的扬起马鞭,鞭尾的红缨落在辕马的背上,一股烟就从马背上升起来,秋风卷去,消失在旷野。
突然,“啊”地一声,一个个从马车上滚下来。
“翻车了!”有人大喊。
大伙迷迷糊糊醒过神来,只见马车仰面朝天,辕马被压在车下,滚到坝底下的几个人爬起来,拍拍身上,看看没有大碍,走过去把受伤的扶起来。有几个运气不济,受伤挺重,一时爬不起来,哎哟哎哟的直叫。沈莉莉躺在地上,鼻涌鲜血。孙国庆没有大伤,起身,趔趄几下,像一只猎犬,经自向沈莉莉走去,抱起她,他实实在在的触感到女性的身体,他悄悄的得到了满足。
“不好了!指导员你看。”
驭手是个老军垦,拿着一条巴掌宽的胶皮带子嚷着。孙国庆听到喊他,急忙松开沈莉莉。
“指导员你看,这胶皮背带被人割过。”驭手说着来到孙国庆身边。
“别他马的装蒜,出了事想一推了之。你睁眼看看这个。”一个战士指着坝上的大坑。顺着那位战士手指的方向,果然,大坝中间有个大坑。于是,驭手低下头,木讷地站在那里,不再吭气。
驭手是个老军垦,参加过抗美援朝,回国后响应党的号召来到这偏僻的原野。人老实、厚道,刚来时管过百十口人,那些人都不听话,只好改行去管连队的十几辆“兵车”。
孙国庆根本听进那位战士的话,也不去看那个大坑,从老军垦的手里接过胶皮背带,凑到眼底下看了看,叫人摸不清头脑的说了一句:“这小子,真敢!”
七
这一年秋天王志明被推荐上大学,消息传来,王志明和赵佩娟都兴奋不已。临行前,教导员设宴为王志明饯行,吃完饭,出了教导员家,走到宿舍门口,赵佩娟突然止住了脚步,她知道只要迈进宿舍,所剩时间无几,明天送他那段短短的路程怎么能倾诉完潜藏很久的心里话?这一走,往后的日子如何?空间隔断她们,时间会拉开她们的距离。赵佩娟直感到不祥之兆将要降临。这几年,在他身上获得过爱情,获得过希望,她害怕获得的会因此而失去,而丢弃的会重新降临到她的生活中来。但是一想到他的前途,她的脸上又浮现一丝欣慰,爱不能太自私,何况王志明不是她的私有财产。移动着沉重的脚步,不是向宿舍,而是向着离宿舍不远的土坝方向走去。
土坝是为了防止风沙而建造的,在这一望无际的原野,要是看到方形的土坝,便可知道这里必定住有人家。过了土坝不出三百米,就是黄河水分流出来的小河。河水静静的流淌,两岸不时传来一些细碎的声音,那是流水冲击两岸的芦苇发出的。下了堤坝,他们来到一座小桥,小桥下的水面不时闪过几个鱼花,鱼儿憋的慌,升头翘尾,向天空领略异域的情趣。小桥上下游1000米的水域里,副业连放养鱼苗,撒下一些糠糟之类的鱼食,来年可收二斤多重的红尾鲤鱼。水里的响声,天上的明月,动静衬托,入目入耳。赵佩娟按捺不住杂乱的心情:“志明,这月色,这河水真好!咱们在这坐坐吧。”
一条麻石宁静、冷清横卧桥边,作为桥沿,唯有它忠于守职,其它麻石或叫附近村庄的百姓偷去派了别的用场,或叫人掀下桥去听了水的响声了。赵佩娟和王志明走到麻石边相依而坐,荒野的秋风吹荡过来,赵佩娟的秀发轻轻地飘起,拂在王志明的脸庞。王志明嘴里的酒气喷出来,她像是被他的酒气醉倒似的。爱情突如其来,令赵佩娟措手不及。自从离开省城来到荒原,她压抑着奢望压抑着追求,至于爱情她更是没有勇气寻找和追求,更没有想过去爱他王志明。他出身好,根正苗红,才华横溢,英俊潇洒。现在他来了,真真切切的来了,出现在她的眼前,不是错觉,也不是幻觉.她抓着他的手,喃喃地:这是天意,是命中的定数吗?上小学的时候,同学拿来一张卦表,拉她算,羞得她满脸通红,捂着脸直嚷:“该死的,该死的,丢死人了!”而眼前的境地,好像是梦境里的巧合。她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暗自笑起来,再一次把脸埋进王志明的怀里。
“唰”,一条鲤鱼跃出水面约半尺高,鱼鳞闪了一下,像一面镜子掉回水里,打破了属于他们的宁静。
“志明,我怕!”赵佩娟捏着王志明的母指,带着一种惆怅。
“怕什么?”
“你会不会忘了我?”
“不会的,我会常给你写信。暑假寒假我都回来,毕业分配也跑不出兵团。”
“我想......”赵佩娟欲言又止。
“想什么?”
“等以后告诉你。”
“我也想......”
“想什么?”赵佩娟双臂勾住王志明的脖子。
“想吻你。”
“傻瓜,捆住你的手了还是缝住你的嘴了?”
月光把他们的剪影贴在水面。天幕上,星星在眨眼,它们刚从睡意中醒来,没有看到那深情的一幕。
挽着胳膊,撩开轻淡的夜雾走回宿舍,他们就床而坐。这间宿舍对于赵佩娟来说再熟悉不过了,闭上眼睛她能找到任何一件物品。她第一次走进这间宿舍,是因为两个高年级学生在回家的路上打架,初遇这种棘手的事,没有主意,她拉着刘素芳找到校长宿舍来请求处理的办法。那时的赵佩娟,腼腆羞怩,坐在床沿眼睛只看脚尖,双手捏着衣角。想想那次窘相,心里在笑自己。
“志明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啥问题?”
“你什么时候爱上我?说实话,不许撒谎。”
“在我认识你之前。”
“说不许撒谎,你骗人!”
“我也问你一件事也不许你撒谎?”
“问吧!”
“撒谎怎么办?”
“撒谎是小狗,是王......”
王志明忙捂住她的嘴。
“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那个晚上,第一次到你宿舍,心跳告诉我。”
“就那么简单?你也在撒谎。我可是费尽心机,不信你可以问梁凯、郭建军、小朱子他们。”
正说着电灯突然熄灭。“佩娟,太晚了,咱们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赶拖拉机上车站。”黑暗中,他们同时升出双手,捧着对方的脸。
“佩娟,你发抖!你在发烧?”
赵佩娟推开王志明的双臂,抹一把遮挡在眼前的秀发,转过身向屋外空蒙的夜色走去。
“佩娟,你等等!”
四周一片宁静,月亮努力向西沉,不知谁家的狗,嗖的一下掠过屋前。
八
这几天,当官的一个个不知死到那去,全连战士放了羊。难得有这样的机会,男男女女都恋着被窝睡懒觉。九点多钟,太阳已爬得老高,郭建军憋不住起来解手,出去时忘了关门,一阵冷风吹进来,小朱子骂骂咧咧几句,然后缩进被窝里。这边,郭建军解开裤子,一根水柱冒着热汽,喷出来把屋山头那堆黄土冲了个小坑。解手回来,郭建军看见一只大黄狗窜进宿舍正吃碗里的馒头,眼睛一亮,顾不上系裤带,转身急关门,顺手抄起门后一把铁锨,高喊:“朱子,凯子,快快快,吃狗肉!”
这间大屋住我们八人,床靠四周摆放,屋子中间一个大空档,脸盆、牙缸、煤油炉,乱七八糟堆了一大堆。大黄狗见四周有人,自然往屋子中间躲。郭建军一铁锨抡过去,大黄狗一跳一落踩在脸盆上,脸盆碰脸盆满屋子山响。郭建军见第一锨没打中,便把所有的力气集中到第二锨。黄狗四处逃窜,没头没脑的朝郭建军这边扑过来,郭建军有点发怵,以为黄狗意在取他,其实黄狗是奔大门而去的。郭建军慌乱中举起铁锨来了个提前亮。这一锨没打中,把个脸盆打扁了,东歪西扭不成样子。
我和小朱子听到郭建军喊吃狗肉,朦胧中醒来,以为是做梦,很长时间没捞着吃猪肉,狗肉就更不用说了。我掀开被子,一眼就看见又肥又壮满身金黄的一只大狗被郭建军打得满屋乱窜。鞋子、砖头是最好的武器,在屋里乱飞。砖头打完,鞋子仍完,小朱子哗的一下扯下自己的被褥,三下五除二把床架子拆散,拿起一根撑子,晃几下,一棍打下去。狗急跳墙,大黄狗怒目圆睁见无路可逃,看准窗户,向下一蹲再往上一跳,前肢挂在了高高的窗台上,后肢悬空。郭建军眼急手快,一铁锨打过去正中大黄狗的胯部。大黄狗汪汪直叫掉下来。没击中要害,落地后转过头一拐一拐的朝小朱子这边窜过来。小朱子急中生智,抓起被子向大黄狗扑过去。
“哎哟,我的妈哦!”
不知是谁一个砖头投过去正砸中小朱子的腰,疼得他直喊娘。狗肉的浓香他没有忘记,忍受着疼痛,小朱子使劲压着被子里的大黄狗。
“好了,好了,都别动了,憋死它!”
小朱子试着被子里的大黄狗没有了反抗,这才慢慢的掀开被子。大黄狗身上淌出的血,沾满他的被子。
“它娘的!”小朱子骂了一句。
郭建军烧火,我去买酒,小朱子躺在床上疗伤,双手捂腰直喊疼。同屋的几个哥们把那张拆散的床稍加修整搬到屋子中间,砖头当腿,上面铺一张塑料床单算是上好的餐桌。
“哥俩好。三三三。五魁手。全家乐。”
几个哥们围坐在破床前猜权行令,美美的吃。
“小朱子,来来来,再来一杯,补养补养”
郭建军双手捧起酒杯递给小朱子,算是对他打狗受伤的补偿。小朱子一饮而尽,再夹过郭建军放在他碗里的一快肉,放到嘴边,突然停住,左瞧瞧右瞧瞧。我和郭建军暗自发笑,几个哥们看我们诡秘的样子,似乎也明白了其中寓意,也笑起来。小朱子反应过来,趁郭建军不注意,一筷子把那块狗肉插进郭建军的□□里。我们几个前仰后翻,捧腹大笑。
难得美餐一顿,两三斤白酒下肚,一个个半醒半醉,胡言乱语。
“孙国庆这小子今天准出事。”郭建军的筷子在锅里搅了几下,夹起两块狗肉放进嘴里,边吃边说,叫人摸不着头脑。
“出他娘的事,干我们屁事!”我愤愤地说了一句,端起酒杯,吱的一声美酒下肚,舒服极了。
“不刮风不下雨,不走夜路,你替他操的那门子心?”小朱子不冷不热的丢过去一句。
“不信。不信咱走着瞧。敢打赌吗,小朱子。你敢吗?”郭建军指着小朱子说。
“小朱子,和他打赌,他不输才怪。”坐在小朱子右边的哥们胳膊肘碰了他一下,鼓动小朱子。
“输了咋办?赢了咋办?”小朱子看几个哥们向着他,来了精神。
“输了我光屁股转咱连一圈。你输了给我买条大前门香烟。”
大伙想看热闹,估摸郭建军酒后胡言,准输,就给小朱子打气:“和他赌,输了我们几个给你凑钱。”
我站起来说:“我作证,中午十二点看不见孙国庆回来,或听不到他出事的消息就算郭建军输。”
大家都应和赞同,郭建军、小朱子也答应得干脆。
郭建军很守约定,十二点刚过,孙国庆没有出现,我们就扒光他的裤子,推他出门,让他围着营房转圈。营房有女战士宿舍,我们怕把事闹大允许他拿一条毛巾遮挡,规定是遇到女人时才能遮挡。郭建军出了门向右转,刚拐过弯,一个女战士大喊起来,郭建军愣是没倒回来,一直朝前围着营房跑。一圈转完,没等进门,身子支持不住倒在门槛上。只见他双手捂肚,张开嘴呼啦啦大口大口的吐起来。见况,大家都觉得玩笑开的有点过头。郭建军也实在,赖过去不就得了,谁也不会拿他怎么样,开开心寻个趣就是的了。
我们刚把郭建军扶上床,帮的一声,大门被踹开。屋里的哥们喊一声:“指导员回来了!”
果然,孙国庆不偏不斜站在门口中间,一股臭味直扑他的鼻子,他用冷峻的目光扫了屋里一眼。凳子、盆子、酒瓶子东歪西倒,郭建军吐出的秽物还在那里冒热气。
“不象话!”
他大概没有发现躺在床上的郭建军,冲着我:“郭建军呢?”
大家见他点名找郭建军,觉得肉也吃了,酒也喝了,不该由他一人承担责任。便说:“郭建军他喝醉了,不是他干的,是我们干的。”
不一会,那个看见郭建军光屁股转圈的女战士也跑过来向孙国庆告状。
孙国庆见我们护着郭建军,指着那位女战士,更加恼火:“好嘛!光屁股转圈,这是流氓行为,人家都告上门了,还有什么可说的。酒醒,叫他上我办公室来,新账老账一起算。”说完转身出门,愤怒而去。
孙国庆一走,大家都傻了眼,大黄狗的事的确是郭建军引起来的,光屁股转圈也是他引起来的,可没想到真的就被那个女战士看见。肉也吃了,乐也乐了,闹也闹了,总不能昧着良心让郭建军一人受罚吧。
“走,找这小子讲理去!”
小朱子拖住我:“怕没那么简单,他和指导员的恩怨不是一两天,你没看出来郭建军为什么说孙国庆今天准出事,而且说得很肯定,要是我们把打赌的时间向后推一个小时,说不定赌输的就是我。你看这还不到一点,孙国庆就回来了。我看这里边准有事。”
经小朱子提醒,大伙才返过神来。
还是在孙国庆受宠之前,一天,我们几个正在修营房,马路那边走过来沈莉莉和赵佩娟,孙国庆站在脚手架上傻呆呆地看,手中的灰板掉下来几滴灰浆,正好掉进郭建军的脖子里。郭建军没好气的讽刺他,孙国庆扬起灰板朝下一摔,石灰沙浆盖了郭建军一脸。郭建军那肯放过,一使劲顶翻脚手板,孙国庆掉了下来,气急败坏的检起一块半头砖,恶狠狠的砸过来。郭建军往下一蹲,砖头飞过他头顶砸在墙上,碎片飞过来打在我小腿骨,鲜血直流。小朱子他们过来拉仗,郭建军趁机一个前勾脚,险些要了孙国庆的老二。孙国庆看看劝架的这帮人对他不利,再打下去准没他的便宜,边退边骂,跑去。
那次,连部责令郭建军写检查,全连大会上被点名批评。后来,孙国庆来了运气,当了官,郭建军在他的手下稍有不慎,准倒霉。
“怎么样,挨剋了吧!给你栽啥茬子?”郭建军推门进来,我迎上去关切地问。小朱子捂着腰拖拉着鞋也凑到跟前。
“真他妈的晦气,好事没他爹的份,坏事尽往他爹身上栽。真他妈的过瘾,没把狗日的摔死算他走运。”
我们被他莫名其妙的话给闹懵了。
“怎么回事?马车翻了,伤了几个人,赖到他爹我的头上来。嘿,说我割了胶皮带子,真他妈的想得出来。”郭建军边说边接过小朱子递过来的香烟,我凑上前嚓地划着一根火柴。
“大黄狗的事他没提?”
“没有。”
“光屁股的事他没提?”
“没有。”
郭建军又说:“他拿不出证据,看治不了我就拿话吓我。嘿!还他妈的新账旧账一起算,算他娘的去吧。谁怕!”
胶皮带子被割,不是郭建干的,可他知道这件事。那天晚上打扑克回来,看见一个小孩蹲在马车边,他随便喊了一声,小孩慌里慌张撒腿就跑,郭建军想会不会是小偷?走过去仔细察看,马车旁一块又宽又厚,搭在辕马上的胶皮带子被小孩割了一个口子。这地方的孩子常用这种胶皮钉鞋底,钉了胶皮的鞋底耐用,能顶好几双新鞋穿。郭建军本想把这件事告诉连长,但想到明天一早孙国庆他们要出车去团部演出,便打消了念头,暗自高兴,欣然离去。
第二天清早,老军垦长鞭一甩,马车从郭建军眼前驰过。看着孙国庆那副得意样,郭建军忍不住冲着他的背影挑衅地说:“别他妈的神气,当心翻车压死狗日的。”
果不然马车未到团部就翻车出事了。
大伙听郭建军讲完,打赌的闷葫芦才被解开,吐出两字:“活该!”
九
时光飞逝。有一天,接到肖虹捎来的信,我急忙借了辆自行车,碾着颠簸的泥路赶到九连。肖虹的宿舍在一排平房中间,远远看去像马厩,孤孤单单地卧在原野上。宿舍的窗都用土坯给封死了,大门上镶玻璃的地方用小麻钉钉了几层塑料薄膜,再底下是一层又一层发黄的报纸。我转身下车,推开门,一股暖流扑面而来,两个姑娘正围着火炉里的点点星火取暖,见我进来勉强一笑,其中一个起身转向躺在床上的肖红:“虹虹。他来了!”我知道,说话的人是全营最漂亮的姑娘,叫沈莉莉。她瞟了我一眼,接着招呼另外一位姑娘出门去。我走到肖虹床前轻轻掀开被子一角,见她睡眼惺忪,伸过手去摸她的前额,试不出烫,问:“是不是生病?”她不语,只是摇头,眼睛湿润润的。我猜想她肯定出了什么事,不然怎么不说话。
天气死冷,风把门推开,刺骨的寒风扑进屋子,夹带着野地里的杂草和尘土,在门后打了几个旋便平静下来,我忙过去把门插上,把兵团黄大衣脱下来,盖在肖虹的薄被上。她转过头:“进来吧!别冻坏了。”她到底还是开口了。尊敬不如从命。脱下死沉的大头皮鞋,掀开被我侧身拱进被子里。她的身子像一只火炉,要是她的情绪好,我一定把冰冷的手脚往她的身上贴。在过去的日子里,我经常享受着这种温情。
“虹!你怎么拉。”她呼吸均匀,胸脯起伏,气息撩人。我抑制不住涌上来的激情,紧紧地搂着她。她的眼睛里一串泪水滚下来,我赶忙伸手给她擦掉。
“你多长时间没来了?”
她这一问,我才想起来,这段时间天气冷,野兔都不出窝,虽然连队没大有活,但就是懒得出来,和小朱子、郭建军他们几个见天打卜克。
“一个多月吧。”我约莫回答。
“你知道......”说话间,咚咚有人敲门,我急忙起身开门。
“今天是不是牛郎织女约会的日子,东屋的西屋的都来了。”进屋的是沈莉莉。“对不起!打扰你们了,我拿件大衣就出去。”
我估计她是想回屋,看见我们插死门,且都钻进被子里便不好意思,借口拿了大衣又要出去。
“莉莉,不碍事,在屋里好了。风大,老刮开门。”我怕她误解我插门。
她手臂一翻,兵团黄大衣披上肩,朝我伸伸舌头,开门出去。
“虹,刚才说到什么来着?”沈莉莉出去后,我回到床上,忘记刚才她说了一句什么话,问她。
肖虹从被子里抽出白皙的胳膊,伸往枕头底下拿出几封信。接过信,感觉有不祥之兆,联想到了早上她捎给我的那封信。
难道......
我这样猜想,没有马上打开那些信,而是用疑问的目光看她,她转过脸去看身后的墙。
我提心吊胆地打开信,歪歪扭扭的字迹跳入眼帘。
孙国庆!
“我日你祖宗孙国庆!”心里狠狠地骂道。
一串泪珠从肖虹的脸上哗啦啦掉落下来。
“那你的意思?你同意?”我问。
她抽泣。
“不同意?”我又问。
她继续抽泣。
“你到是说话!”我上了火气,抄起一只枕头狠狠的摔在地下。
她停止了抽泣,但仍然不说话。
发过火,在屋里不停的走,想想我们相爱多年,心里酸楚楚地,泪水充盈眼眶。捡起枕头,走过去,我再也抑制不住涌到心头的激情,抱紧她。我惶恐,我害怕她宣布我们爱情的死刑。又一串泪花从她的眼里滚出来,我伸手过去给她擦拭,她抓着我的手停在她的脸上。
突然“咚咚”的几声敲门,我以为还是沈莉莉,便去开门。门开了,一个瘦高个站在我眼前。
是他。孙国庆!
他径自走到我面前,得意的看着我。我攥紧拳头,真想狠狠揍他一顿解恨。
我走了,走出那间低矮的屋子。那扇用旧报纸糊起来的,用塑料薄膜当玻璃的门,在凛冽的寒风中颤颤悠悠地晃动。
顶着凛冽的寒风回到宿舍,脱下大衣狠狠地摔在床上,郭建军递过来一根香烟。
“老兄,看你的脸色不好,遇到什么麻烦了?”郭建军见我出门时行色匆匆,回来的时候吊丧着脸,便问。
“真他妈的冤家路窄,偏偏遇上这小子!”
“谁?”郭建军问。
“还有谁!”我说。
“孙国庆?”郭建军毫不犹豫地说。
“看来这狗杂种有意和我作对。”我把到肖虹那里遇到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他。
听后他愤慨地说:“哎,咱们拾掇拾掇这小子如何?再叫上小朱子。”
我也想这么做,出出这口闷气。但冷静的思考,还是不做的罢:打他一顿虽解一时之恨,最后还是咱倒霉,当官的放不过咱。
“真他妈窝囊废,夺妻之恨,你就这么罢了。”说完,郭建军倾过身子,凑近我的耳朵。
天边的半个月亮刚刚升起,月光悄无声息的洒过来,给干黄的草丛蒙上一层轻轻的乳色。三个身着黑衣的人不耐烦的躲在草丛中,刚要划火点烟,一辆自行车高高低低地颠簸着向他们眼前的这条路上走过来。车近跟前,只见草丛中的三个人将预先准备好的袜子套上额头,往下一拉,遮住整个脸儿,箭步跃出去。骑车人似乎觉察到路边有什么动静,慌里慌张的急蹬车子。土路中间凸,两边凹,来来往往马车压下的车辙,车辙很深,骑车人慌乱中车子进了车辙,一时难以出来,又不能快骑,车把左右乱晃,嘭地一声人车倒地。三人追上前去拳打脚踢。骑车人在地下乱滚乱爬,直喊饶命。打了一阵子,看看骑车人无力挣扎便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张纸条塞进骑车人的衣袋里,蹬蹬蹬地窜进草丛,一闪身,无踪无影。
骑车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伏击吓懵了,良久,才如梦方醒,努力的支撑起受伤的身躯,扶起摔坏的车子一步一拐地继续赶路。说实在的,那会儿他以为这下全完了。这条路杂草茂盛,树林密布,阴森恐怖。过去,拦路抢劫、杀人作践的事常有发生。就是兵团成立后,荷枪实弹的战士常有设防,也奈何不得。他听到也过见到过这段路发生的许多故事,没想到这次竟然轮到他。这伙人有种,手下留情,不劫不抢,不杀不剐,免他一死,余下的生命,他当冷静思考,少作孽,多积德。
此后,我可以大摇大摆的去找肖虹。肖虹一洗忧郁的神情,又绽开她青春的笑容。我们手挽手、肩并肩,走在辽阔的原野上。
十
兵团最忙最累数秋收,收完玉米收高粱。秋天的作物不像夏天的麦子,收割机开进麦地,不出一星期准解决问题。收高粱靠的是人工,季节一到,家里的信札、电报来得勤,都是家有急事,速回。赶得早的,或者能把歪理讲正了的,可以躲开累人的秋收回城享受数日的安逸。赶得晚的,或是叫官们看出破绽的,就是强调给爹娘送葬也得等到秋收结束才放行。学校也放了假,所有劳力都必须放下手中的工作,服从秋收这个中心。收高粱这个活很有技巧,把镰刀头取下来磨得锋利,右手食指缠上几层厚厚的布条子,收割的时候母指摁在刀背上,手腕向外一扭,母指和食指同时使劲,往胸前一拉,一颗高粱穗便割了下来。偶尔使劲过猛,也不必担心,因为刀口子只是割在了食指的布条上,伤不着皮肉。割下来的穗子放在围裙兜里或夹在胳肢窝里,数量多了,倒放在地头,堆成堆,由负责装车的另一帮兵团战士装上拖拉机,拉回场地用机器脱粒。
秋天累,累在胳膊累在腰,一天上举胳膊几千次,遇到矮株省点劲,碰到高株要垫起脚尖或干脆折断高粱秆子。高粱叶子划在脸上,划在胳膊上火辣辣钻心地疼。收工回来腰酸腿疼倒下就睡。战士们有句挂在嘴边的话道出了秋收的苦累:“宁要三麦(麦收),不要一秋(秋收)。”
疲劳了十几天,秋收已近尾声,赵佩娟拖着疲惫的身子,像往常一样打桶热水擦过身子,倒在床上便进入梦乡。
突然,听见刘素芳一声大喊:“抓流氓!”接着是一阵飞快的脚步。
赵佩娟从梦中醒来,糟糕!自己裤子上的扣子全被解开。一阵晕眩,直觉得天旋地转。
男宿舍的战士,听到喊声急忙赶来,抄起铁锨向那个影子追去。
闻讯而来的女伴们挤了一屋子,七嘴八舌的安慰刘素芳。
“还好,幸亏发现得早。”
“你怎么不抓住他?”
“看清他的模样了吗?”
“没有。我试着腿上有个东西在动,伸手一抓,是只手,吓死我了。是个瘦高个。”
“是个瘦高个!?”赵佩娟接过话茬,是肯定,也是疑问。
十一
时间像蜗牛,缓缓的爬。与王志明一别,赵佩娟判若两人,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萦绕,从前那种孤单、忧愁又回归她的生活。写一封信给志明,提起笔,然后又撕,又写。心乱如麻,说学校来了新校长,说她不想再当这个老师,总之在想他,想叫他回来。
桌上的小闹钟指在深夜一点,刘素芳翻了个身,白嫩丰胰的胳膊从毛毯里抽出来,折了个弯压在胸前,说:“佩娟姐,还不睡?想志明了?”
从小学成立那天,赵佩娟和刘素芳就住在这间屋子。刘素芳是个活泼可爱的姑娘,她家庭出身好,心地善良,从来没有因为赵佩娟的家庭出身而鄙视她,特别是发生了那件事后,她们的心靠得更紧。听刘素芳和她打招呼,赵佩娟很想把内心的苦闷和那天晚上难以说出口的那件事情告诉她,可是,看看刘素芳又熟睡过去,就不再忍心打搅她。
志明:
请允许我不再用原来的称呼,因为我配不上了,没有这个资格。在你离开我的这段时间,这里发生了许许多多你不知道的事情。你走了,丢下我,叫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生活,我受不了。你把我忘了吧!把我们那段生活,那段爱情忘了吧!你不要为我耽误你的青春,你的前程似锦。我是一个不争气的女人,我对不起你,让你失望,你骂我吧!真诚地希望你学习愉快,生活愉快,早日实现自己的理想!找一个能使你幸福的伴侣。
沈莉莉她好吗?代我向她问好!
写完,落款,不再看一眼,打开信封放进去。远天,淡淡的薄薄的晨光朦胧了原野,有一声狼嗥悠远地传来。
第二天大早,不知谁家的鸡被叼走了,主人打开鸡窝咧咧地骂,飞起一脚狠狠地踢在大花狗的腹部,大花狗惨叫着跑出十多米,仍回过头在那里恋恋的看着主人。
刘素芳翻身起床,洗脸、刷牙,照照那面烧饼大的梳妆镜。一夜没合眼的赵佩娟看看没几分钟可睡,也跟着起床。刘素芳给她打来一盆洗脸水,瞅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怜悯地说:“佩娟姐,何必折磨自己呢,刚来的校长,看得出来,他对你蛮好。”
没等刘素芳说完,赵佩娟端起脸盆蹬蹬蹬地走出门外,一抬手将洗脸水泼到了对面墙根,一块粉红色的香皂撞到墙上反弹回来,在地下跳了几下,赵佩娟忙过去捡了起来。刘素芳忍不住扑哧一笑:“佩娟姐,你咋不把脸盆也泼出去!”赵佩娟忍俊不禁,也笑了。
转身进屋,赵佩娟把那块香皂放进肥皂盒。刘素芳边往脸上、手上抹“马牌油”,边打量着赵佩娟,说:“那么多男人都对你好,你咋就看中他一个?”
看看赵佩娟没有再开口的意思。继续说:“新来的校长天天开会表扬你,你看你多幸福,我怎么就没这个福气。”
对于校长孙国庆的殷勤,赵佩娟不是没有注意到。一天黄昏,放学后老师和同学们都各自回家了,只有赵佩娟坐在办公桌前批改作业。孙国庆走过来冲她笑笑,说:“赵老师工作任劳任怨,我相信我的眼力,我没看错。”乍听起来,大会小会表扬她是他有眼力。赵佩娟对他的夸奖不以为然,继续批改作业。孙国庆转到她面前,胳膊抵在桌上,手掌撑着腮,看着赵佩娟的胸脯。蹦出一句:“赵老师,我们很早就认识!”
“早就认识,在那?”
“你当然想不起来了,那个时候你像一只百灵鸟。记得吗?有一次在你们学校门口,一个足球打在你的鼻子上,鲜血直流,是我扶你上的医院。”
赵佩娟耐着性子听他讲完这个莫名其妙的故事,起身走出办公室。孙国庆只得怏怏而去。
又一个黄昏,操场上孩子们玩球时扬起的尘土刚刚落定,夕阳的余辉还没有褪完。孙国庆径直走到赵佩娟身旁,毫无顾忌的把两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酸溜溜的口气:“赵老师,你真的看不出我对你?我那点比不上王志明?”
赵佩娟停下手中的笔,想回他一句,可他两只瘦长的手已经慢慢滑向她的脖子。赵佩娟再也忍受不了这种轻薄,倏地站起来,钢笔朝桌上一仍,抬起脚往外走。孙国庆赶上前,背压大门挡住她的去路。
“你要在这样我就喊人了!”
“喊吧,你一喊大家都知道你是个破货。”
“你!你!孙国庆你放尊重点,别欺人太甚”
“怎么?难道还要我揭你的老底,你才闭上嘴!”
“树正不怕影子歪,我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别在这吓虎人。”
“别人不知道,我孙国庆还不知道!那天晚上......”
“别说了。别说了。我求求你别说了。”
听到孙国庆说起那天晚上的事,赵佩娟没有了力量和他争辩。那个晚上,那个背影,那个瘦高个。赵佩娟不敢相信一个连队的政治指导员,一个为人师表的校长。真的是他吗?他就是刘素芳说的那个瘦高个?在这个腐朽的灵魂面前赵佩娟崩溃了,无力地靠在桌子旁,任由孙国庆在她脖颈上疯吻。
一个多月了,赵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糊里糊涂上课,糊里糊涂批改作业,整天昏沉沉的像是吃了迷魂药。她悔恨交加,那天晚上不该睡得太死。这些天,孙国庆几乎丧心病狂,处处纠缠、威胁她,动手动脚,软硬兼施。赵佩娟不敢声张,况且他孙国庆怎么也是个领导,在连里在营里有权有势,所以只能忍着,打掉门牙往肚子里咽。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已铸成她的个性。自从父亲被打成□□份子的那一刻起,她就背负着这个的枷锁。此刻,她最担心的就是王志明,她辜负了他的一片真心,因此而内疚而自责。现在,一切都不可挽回了。她饱含着满腹伤感,扑在桌子上大哭起来,她生活的车轮在这片原野上又压出了一道深深的印辙,生活给予过她的全部希望,干干净净的归还给了这片原野。
十二
接到赵佩娟那封莫名其妙的信,王志明很惊异,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黄昏,七彩的晚霞,铺洒下淡淡薄薄的光辉,王志明独自来到金秋湖畔,古塔的倒影浮在水面,被贴过的轻风揉得细细碎碎的。秋天快要走到尽头,湖岸上高大的树木落叶萧萧,唯有色重的红枫,在那里泛起晚秋的艳丽,斑驳点点,黄绿相拥,红黄相间,远看像盛开的杜鹃花。几个行人在湖边的小路上慢步。王志明拣一个僻静的角落,在一块石条上坐下来,捡起一颗石子,朝古塔的倒影仍过去,长叹一声:
“大道如青天。”
“我独不能出。”一位姑娘从他身后闪出,接了下句。
王志明先是一愣,回头看是同学沈莉莉,赶忙强作欢颜:“什么风把你吹到这来了?”
“忧伤的风!”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姑娘,一句话搅得他全身不舒坦,苦苦的朝她一笑。
“赵佩娟和孙国庆结婚了?!”
像是问他又像是告诉他。
此刻,她终于明白赵佩娟信里的含义,但他还是解不开心理的困惑。
“志明,我们走走吧,你看你的衣领都破了,明天我给你洗洗,我给你钩了个涤纶的衣领,找空给你缝上。我买了点毛线,开了个头,这几天忙着补习英语,等考完试,我抽几天空把它打完,你喜欢什么样式?”
十三
高粱熟透的时候,全营的人马集中起来,拖拉机,扬场机等各种机器准备就绪,单等营长一声令下就可下地收割了。这年的高粱粒大饱满,丰收在望。朱建平和郭建军接受了看护高粱,保卫胜利果实的任务。他们一共六人,两人一组,不分白天黑夜三班轮岗,武器是木棍和铁锨。前些年,巡岗战士和当地偷抢庄稼的老百姓发生过械斗,战士开枪伤了人,为吸取教训,这两年不发枪。这一带的老百姓比较贫穷,年年吃政府救济的粮食。民以食为天,粮食就是他们的天。所以每到收获季节,妇女、小孩假装到田边地头割猪草,看四下无人,呼啦啦便割倒一片庄稼,藏进筐里,掖进兜里,塞进衣服里,撒腿就跑。偷的人若聚集成群,几天功夫割去一片。巡岗战士要维护集体利益,遇到偷割上前阻止,缴回粮食,轻者没收镰刀、筐子等工具,重者抓起来小揍一顿,若对方不服,稍有反抗双方便动手打起来。事情再往大处闹,便两军对垒大打出手,轻者伤他三五个,重者死他一两个,地县和师团领导才出来收拾残局。兵团成立之前,老百姓和农场工人每年都有械斗发生,打得难分难解,死人之事每年都有。兵团成立后,无偿送给当地百姓许多化肥,帮他们播种收割,偷抢庄稼的人便少了许多,矛盾才得以缓解。但仍有吃了豹子胆的个别村民,看不得那颗粒饱满,惹人心醉的庄稼,纵容家小前来偷抢。
这一夜,星斗挂满宝蓝的天空,月牙儿银亮银亮的发着冷光。小朱子和郭建军交完班,回到宿舍,抽过两支香烟,欲上床睡觉。郭建军掀开被,两个大苹果滚出来,他拿在手上抛了几下,扔过去一个给朱建平。
“来,哥们,管他谁的,先吃为快!”
朱建平接过苹果往嘴里送,即刻,一个大苹果被他咬掉一半:“福气!下夜班有人伺候,是谁放的?”
郭建军没吭声,朱建平好像发现什么,说:“是不是王琳放的?”
“别扯淡!”
“王琳又圆又大的屁股,肉墩墩的,你真有福气!”
郭建军掷过来一个苹果核,正打在朱建平的□□上。两人再没说话,各自睡去。
朦胧中,好像有人在喊:“往伙房抬往伙房抬!”
接着是一声刺耳的尖叫,一阵杂踏的脚步声。
小朱子惊起,穿一条大裤衩拖拉着鞋往门外瞧,只见七八个人抬着两头大肥猪往伙房走。他疑惑不解:深夜那弄的猪?莫不是......
东边的天幕刚刚泛白,忽听一群人大吵大嚷:“打死我们的猪,还抬回来,讲不讲理?”
“不管好猪,偷吃高粱,打死活该!”说话的理直气壮,听声音像是连里的战士。
附近百姓穷得叮当响,好不容易养肥一头猪,只因看管不严半夜里跑出来偷吃高粱,被巡岗的战士打伤。打伤猪也就算了,抬回来饱餐一顿就更不在理。可他们这样做了,自己人,胳膊肘总不能往外拐。朱建平和郭建军被吵醒后,出门询问才知原因,也不多说话。
“你们搜,搜不出来咱办?”一个战士用威胁的口气。
几个老乡没好气的朝伙房走去,战士们闪开一条窄窄的通道,老乡走过大家眼前,有的推一下,有的使脚拌一下,老乡趔趄的向前走。果然,连根猪毛都没搜到,老乡愤怒离去。战士们向他们投去小石块、土坷垃,发出阵阵狡黠的笑。现在想,我们做的的确过分,老百姓一年的辛劳不容易。可那个年代,那个年纪。唉!
中午,全连战士饱吃一顿猪肉,真解馋!我和郭建军、朱建平打来一斤“白干”,各喝三两,喝个半醉。大家吃兴正浓,两个巡岗战士忽然赶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喊:“不好了。老百姓成群结队涌上来抢高粱了!”
听他们这一喊,大家明白肯定是老百姓采取报复行动。后来证明,这次集体哄抢非同一般,好几个村庄的老百姓联合起来,有组织,有分工、有目标。年轻体壮的小伙拿棍棒、铁锨、大钐充当护卫。妇女挥镰收割,老人小孩包揽田头地尾的运输。几个战士火气鼎盛,刚听完两名战士说过情况,迫不及待,抄起铁锨就往外跑。其他战士又喊又嚷,呼战声此起彼伏。有一名战士头被打破,鲜血流到脖子上,被两名战士搀扶着走到我们跟前。见状,大家蜂拥而上:
“被谁打成这样?”
“大扬庄......和......小扬庄的!”
我们连一百多名青年,个个身强力壮,正是血气方刚,看到自己人被打成这个样子,很羞辱也很愤怒。身为铁血男儿,我们再也无法忍受。
“兄弟们!有种的跟我走!”
十几个青年有的拿铁锨、木棍,有的拿斧头、九节鞭、三节棍,像决堤的洪水,刷啦啦冲向高粱地。按以往经验,小打小闹一阵,老百姓败阵而归便了事。所以,副连长和副指导员没有多加阻拦,敷衍几句,劝说几下,尽尽领导的责任,万一出事也好有个交待。其实,自己的部下被打得血流满面,他们也恨不能出出心头这股恶气,若不是领导,他们也会加入讨伐的队伍。但是,他们对这次械斗估计不足,没有想到的后果一幕幕发生了。
战士们来到高粱地,刀光剑影地拼杀起来。
“好几个战友倒下了,副连长,快向二连求援吧!”有个战士匆匆来报。
副连长思忖片刻,转脸向副指导员,果断的说:“你快到营部汇报,我设法阻止他们!”
副指导员赶到营部,营党委正在召开扩大会议,布置秋收事宜,连长和指导员也都在里边开会。副指导员把情况简单汇报过后,教导员沉思了片刻对营长说:
“我去找当地政府,你主持会议,是否把收割计划提前几天。说完,转身对指导员说:“你跑步前往出事地点,把咱们的人撤回来,阻止事态扩大。”然后抓起电话:“喂,喂,喂喂。”电话不通,又摇几下,还是不通,气得教导员把话筒扔在桌上:“他妈的,把老子的通讯给掐断了!”走出大门,喊一声:“通信员!”
通信员小刘跑过来,立正,行了个军礼:“报告教导员,刘春华到。”
“赶快备马,上公社!”
教导员刚走不久,从我们连的方向吵吵嚷嚷地跑过来一群战士,个个摩拳擦掌,怒气冲天,停在营部大院。
“吃亏了,吃亏了!叫营长出来给咱们做主,出动全营的兵力,灭灭他们的威风!”
营长听到嚷声从会议室出来,走到战士们的根前,他魁梧的身躯,庄严的仪表,炯炯有神的目光,往那一站,俨然是个将军,能使一切吵乱镇静下来,能使战士们慌乱的情绪稳定下来,有他在,就有胜利在。
副连长跑上前,汇报了战士们高粱地里浴血奋战的经过。
原来,第一次出征的十几名战士跑到高粱地一看,愣住了,老百姓偷高粱不算,还放出了大群牛马猪羊,把好端端的一片高粱地糟蹋得不成样子,地边围了一群手持棍棒的武装青年,负责保卫,只要战士们逼近,一个个就跳将出来,挥舞棍棒劈头盖脸就打。开始,战士们只凭勇猛,一股劲往里冲,他们且战且退,避开锋芒。不多久,战士们锐气消尽,他们士气正旺,棍棒挥舞得轻巧自如,战术灵活多变。从他们的功夫,人员素质,战术应用看,一定是云集了四方高手,总指挥够得上“将军”。战士们眼看吃不住劲,赶快往后撤,幸好,他们没有继续追赶,呼啦啦又撤回他们的防地。
回到连部,人人都急红了眼,几个战士背着受伤的弟兄上了营部卫生所。副连长带领部分人向营长求援去了,余下的人啃几口馒头充充饥,然后,找来铁锨,锯掉平面部份,再用锉刀加工脊背,加工好的铁锨成长矛状,银光闪闪,寒气逼人。上次出击,带有很大的盲目性,对敌手估计不足,且缺乏组织,无统一指挥。总结过失败教训,大家一致推举郭建军为前敌指挥,朱建平为副指挥。战士们的生命安危和第二次出征的成败,全部寄托在郭朱二人身上。只见他俩兴致勃勃,充满胜利的把握。郭建军抽出九节鞭,唰啦一声打在天空山响。小朱子向上跃起,一个二起脚,三节棍向右前方猛地一抽,一根两寸粗的树枝“嘎吧”一声折断下来。众战士看得目瞪口呆,赞叹不已。
“兄弟们,跟他们拼了,不报此仇何脸去见江东父老!”郭建军撕裂着他的破锣嗓子大声喊。
呼啦啦,一群战士跟随他俩跑向高粱地。这回出击的不止是十几名战士,而是几乎全连的一百多名青年。我是全连出名的软蛋,也加入了讨伐的队伍。
营部卫生所,营长看看被打得鼻青脸肿、血流满面的几个战士,心情十分难受。一营之长怎么能够眼巴巴的看着部下受这么大的痛苦和委屈?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当看到战友们倒下,他会端起冲锋枪不顾一切地扑向敌人,拼个你死我活。他身上留下的多处伤疤,就是那个时代留给他的记念,是他最值得骄傲和夸耀的,也是全营干部战士为之崇敬的。眼前,面对战士们的求援声、请战声,昔日战场上与敌人搏斗厮杀的场面又浮现在他眼前。他脸色铁青,来回踱步。突然停住脚步,向通信员小王喊一声:“把枪给我拿来。备马!”然后朝向求援的战士和副连长:“看看去,他娘个球!”
中午的太阳高高的挂在头顶,一望无边的高粱,个个耷拉着脑袋,被阳光涂抹得黑紫黑紫的高粱穗,有些颗粒暴裂开口,泛出模糊的一片白色,枯黄的叶子失去了生命的光泽,垂下手臂。高粱秆子上残存的几片绿叶,也是黄斑点点,一幅暮年垂老的景象。
营长他们所到之处,扑啦啦惊起一群群偷吃高粱的麻雀。阳光投影下来,地上是一片搅动的斑影。
我们百余人在郭建军和小朱子的带领下,怒气冲冲地直奔上次交战的地点。怪事!难道他们跑了不成。快到近处,却看不到敌手的身影。远处,一群妇女、老人、小孩发疯似的在那里收割高粱,批批叭叭的高粱秆折断的声音老远就能听见。
“他奶奶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把那些人抓起来狠狠的打!”郭建军失望且愤怒地说。
我们又疾速向前走了一百多米。
“打!”
一声高喊,一个青年手持棍棒,跃出路旁的排涝沟,阻断了我们的退路。只见他如猛虎下山朝我们扑来,棍子在手中密扎扎的直晃,飞箭都难以穿过。随即,路旁的柳蓬里闪出几十个青年,个个精灵骁勇,直逼我们。
“中埋伏了!”小朱子眼急手快,敏捷地跳到他们跟前,挥舞着三节棒拼杀起来。
多数人没经历过这种场面,棍棒、铁锨拿在手中只当是壮壮胆,没想中了对方的埋伏,一阵惊慌,手中的武器也不听使唤,对方的长棍横扫过来,几个战士便栽倒在地。郭建军反应稍迟,听到喊声愣了片刻,再听小朱子喊中了埋伏才如梦方醒,瞅准那个断后的青年,飞身而上,俩人交战起来。凭郭建军的身手,一般三个五个不是他的对手。可眼前的对手也是身手不凡,几个回合不见高低,他正考虑来个绝招,突然对方一个“金叉飞鱼”,棍头直取他的胸部,他机灵一闪,棍头从腋下穿过,刮去他肋骨上的一层皮。会几下功夫的战士都跑到外围抵挡进攻,几个我这样平时不流汗,战时也不想多流血的兄弟们,蜷缩在中间,对方杀进来,当即,我们栽倒两三个。我挥舞着铁锨制成的长矛,刚碰几下响,背后一个敌手横棍扫过来,我即刻栽倒在地,等他跑开,我伸手摸腿,腿肚子上一道口子,足有半寸长,就索性趴下不再起来。
营长带领的人马赶到现场,双方已经厮打成一团,难舍难分,难辨敌我。营长翻身下马,站在地头的土堆上,声撕力竭的大喊:“都给我住手!都给我住手!”可是谁也没有住手,像没有听见似的。对方一个强悍青年,趁我们一个战士发愣的功夫,一棍子扫荡过来,那个战士便倒在地下。营长愠怒了,从腰间拔出那支“五四”手枪,推弹上膛,朝向天空“叭叭叭”连发三枪,身后高粱地里惊起的麻雀,遮住阳光,像一片黑云。营长满以为这三枪准能镇住交战双方,他们会停下手中的棍棒,老老实实地听候命令离开高粱地。可事于愿违,枪响过后,原先和郭建军交手的那个青年,棍子在空中晃了几下,高高举起来,大声喊:“不好了,狗日的开枪打死我们的人了,跟他们拼啊!”喊声刚落,对方的青年呼啦啦一齐拥上来,棍棒的敲打声一阵密似一阵,双方拼命厮杀,倒下去的翻几个滚又爬起来。人群里,几个武艺高强的青年来回穿梭,格外引人注目。那个青年喊完,又和郭建军交锋起来。郭建军和小朱子虽说从小习武,南拳北腿的学了不少花架子,但实战经验少,到兵团后虽然没有停止过练习,遇到一些场合露几下手脚,到也能镇住一些人,眼前这种场面他们也是第一次碰到,未免心慌,无法得心应手。刚才郭建军挨了一棍,虽然没有大伤,却算是输了一招。眼下,那个青年步步逼近,郭建军躲过一棍,出手一扬,九节鞭缠在对方的腰上,对方青年顺势一转,九节鞭脱身出来。郭建军看这招失灵,慌张起来,心一慌,便急躁,他右手抓起鞭头狠狠地投过去,对方向下一蹲,就势一个“扫地棍”横扫过来,郭建军向上一跳,棍子打在他们自己人的腿上,随着一声惨叫那人扑嗵倒地。郭建军几次进攻均未得逞,更加慌张,即转攻为守。朱建平看他吃不住劲,赶上来助战。三人面面相视,寻找机会攻击。“嗨”一声大喊,郭建军、朱建平的三节棍、九节鞭一齐朝那个青年打过去,那青年机灵一动,连来三个“黄狗滚地”,便从他俩中间穿过去,然后右腿向上一翘来个空中转体,跃起来,两腿就势一蹬,把他俩蹬了个趔趄。他俩转过身来,三人又面面相视,朱建平转到那青年的一则,向郭建军使了个眼色,“咚”地一下,两人同时跳起来,身体横在空中,四只脚狠狠地朝那个青年的脑袋猛蹬过去。这一招叫双熊灌耳,蹬准了轻则双耳震裂,重则眼珠暴出。那青年急忙闪身向下蹲去,他俩四脚彼此相蹬,摔在地下。显然,那青年已由进攻转为防御,缓解了对郭建军的威胁。
双方打得难舍难分,地下躺倒几十个人,多数是我们的战士,哎哟哎哟在那里直叫。
营长看鸣枪不解决问题,便让随身的几个战士上去阻战。不一会,阻战的战士也被打退回来。这个驰骋沙场的军人,当年靠武器,现在是武功,令他束手无策。正在为难,那匹枣红马一声嘶鸣,前踢腾空而起,想奋力挣脱通信员手中的缰绳。营长机灵一动:
“上马,把他们冲散!”
几匹彪悍的骏马,在骑手的鞭笞下冲进人群,双方无法招架。这一招果然奏效,厮杀的人群被冲散了,械斗终于停了下来。清扫“战场”,两败俱伤。当然我们伤得比他们多,几乎所有战士都受了伤,有二十多个重伤。不幸的是,有一名战士被大钐劈了一刀,肚子开缝,肠子淌出来,送进医院不久就死了。他们也有十几个青年受了重伤。我们的人治伤不用拿医药费,公费医疗,工资照发。他们可就苦了,几百块钱的医药费,一分不能少。这几百块钱,在那个时候顶得上他们几年的收入。且家里、地里的活儿没人干,还要家人伺候他们,实在划不来。
这件事惊动了整个兵团和县市领导。地方法院和军事法庭同时受理这个案子,抓了他们几个人,也抓了我们几个人。法庭调查结果,判定肇事方是他们,我们也有重大责任。他们那边咬定郭建军是领头的,几个受重伤的更是咬住不放,说他们全是被郭建军打伤的。全营的干部战士都无法挽回这个损失。
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细雨蒙蒙。军事法庭和地方法庭合庭审判,这是我第一次经历与我有关的刑事审判。
杨伟,男,现年三十一岁,曾任解放军某部特务连连长,在部队期间因故被处分,复员回乡后不安心农业生产,秘密组织“同乡会”,进行反党反社会主义,推翻无产阶级专政的阴谋活动,在十多个村庄发展会党成员,并纠集党徒,煽动群众,与兵团战士械斗,打死兵团战士一人,重伤、轻伤数十人。根据其犯罪事实,依法判处杨犯伟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杨伟,就是那个武功超群,和郭建军、朱建平交锋的青年。我们都嘘了一口气,他的经历如此丰富,能量如此巨大,怪不得......
接下来宣判郭建军,我们都屏住呼吸,最后判决他有期徒刑13年。
郭建军走了,我们最要好的朋友走了,犯罪和责任仅一步之遥。他告别了曾经为之流血流汗的原野,还有王琳,那个大屁股、肉墩墩的姑娘。那一年他只有21岁。这个年龄应该是壮美的年华!是浪漫的青春岁月!可我们的好朋友郭建军将把它带到大墙里,带到铁窗下,带到那个阴森、恐怖,散发着恶臭的角落发霉、腐烂去了。
我们的人生,我们的岁月,我们那个浪漫的理想,你们能听到它在哭泣吗?
十四
送走郭建军,生活一下子暗淡下来。我原先每天只抽一盒烟,不大沾酒,可那一段时间我一天竟抽两盒烟,三个手指黄到半节,酒量增到半斤。心中的怒火无处发泄,便集中到舌头、牙龈、嘴唇上来,先是红肿,然后起泡,最后化脓。
一天早晨,肖虹推门进来,我和小朱子还躺在床上,小朱子也是闷闷不乐,看见肖虹进来,没有了以前的玩笑,随便打个招呼出门去了。我翻身起床,不小心胳膊碰倒柳条箱上一个茶缸,茶水淌到床上,茶缸子滚落下来掉在地下叮当响。肖虹走过来,一个劲的拨拉床上的茶水。我没好气的飞起一脚朝茶缸踢过去,茶缸撞到墙上反弹回来打在肖虹的腿上,疼得她直喊娘。
“你咋了,照谁撒气?踢得人家的腿死疼。”
我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莫名其妙的火气好像找到了发泄的出口:“照谁撒气?你她妈的管得着吗?”
“你骂谁呢?你骂谁呢?”
“骂谁?我他妈的还要杀人,杀人。你咋的,还想管老子不成。毛病不少!”
“你杀,你杀!没见过你这样的窝囊废,有气往女人身上撒,我是你的出气筒?”说完顺手抄起床上的被子朝我身上摔过来。
我平时很少朝肖虹发火,大不了轻吵几句,看她真的生气,我就学土蟞在地上来回爬,直到她破涕为笑,过来揪起我的衣领,然后我顺势一跃而起,狠狠的在她脸上咂一下,不愉快的情绪便烟消云散。
这回不同,我看她摔被子,火气更盛,跨上前就是两巴掌,这下她嚎啕大哭起来,没头没脑的直朝我扑来,两只手撕我的衣襟,头撞进我的怀里:
“叫你打,叫你打,不打你不是人!”
她的哭引来几个哥们,我见她还一个劲的发泼,用力一推,她倒在门槛边。小朱子见况,挥起一拳打在我的前胸,我踉跄几步被小板凳绊倒。肖虹站起来,稍止住哭声走到我跟前,要把我扶起来,可手伸到一半突然转过身去,又蒙脸大哭跑出门外。她远去的身影消失在那条土路的尽头。四周茫茫的荒草被疾风荡起,似一排排翻滚的波浪,把她的身躯整个地淹进绿色的波浪里。
肖虹走后,哥们都责备我,我的火发的太不应该。良久,心境平静下来,小朱子打在我前胸的这拳还在隐隐作痛,我真的讲不清为何会把火气发到她身上。但她对我是无愧的,我为自己的莽撞深深的内疚和自责。
我愧对肖虹!
“不好了,不好了,肖虹出事了!”
刚吃完中午饭,小朱子气喘吁吁的跑过来,一脚踹开门。
听到小朱子的喊声,腾地一下我从床上跳下来,抓住他的衣襟使劲摇:“肖虹怎么了?你。你说清楚,她到底出什么事了!”
“听说叫拖拉机轧着了!” 我一阵晕眩,眼前的东西左摇右晃,赶忙伸手去扶床头边的柳条箱。
“她在那?伤不会很重吧!”我希望是这样。但这几年的经验告诉我,拖拉机的履带就像一把把刀,轧过去就像切砧板上的肉,九死一生。
“我也是听他们说的,不一定是真。正在卫生所抢救,你快去吧!”小朱子说。
我没命的朝营部卫生所跑去。肖虹的身影在我眼前跳动,在这片碱花花的原野上,我们远离亲人,相依为命,当命运宣布我们拧在一起的那一刻,我们再也没有分开。如今。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的世界里不能没有她,我的生命里不能没有她。
我跑到营部,一眼看见卫生所门口围了一大群人。我没命的地挤进人群,走向前,顿时,我傻眼了:一张白布下盖着一副单架,鲜血透过单架的帆布淌到地面,一大片一大片的,那冷冷的血光令人恐怖,令人痛不欲生,像有人在挖我的心。我痴呆的看看单架旁的人:教导员、营长、卫生员。我想从他们的神情里捕捉到一丝希望,捕捉到一点点让我坚强起来的力量。可他们一个个低头不语,眼睛瞟了我一下就又一个个像是触电似的缩回去。
肖虹死的很惨,拖拉机的履带从她身上碾过去,人肉模糊,模样都辨不清了。
那天她发烧,请假到我这来,想得到一点我的温暖,可万万没想到,得到的却是我对她的无名怨气。她走了,走得那样匆忙,连一声招呼,一声道别的话都没有。带着我那股无名之火,带着她对我的恨,对我的爱,离开了人间,离开了她留恋的、憧憬的美好人生。失去肖虹,生活索然无味,我成了孤独者。我注定是一个孤独者,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我注定要背负一个沉重的十字架,背负一个苦难的人生,踽踽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