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一掷》锦秋词

14、三试凭谁定姻缘2

　　明知道自己什么事也做不了，也明白无论最后比试是怎么个结果，自己也是一个也不嫁的，但宝年就是定不下心来。好像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令她不得安宁。

　　要静心，找一个人最妥当了。

　　虽然答应皇帝不再独自拜访临玉书，不过只要带着九龄，便不算是私自相会了。等天入黑，宝年便说要睡，摒退了宫女，卧室的灯也灭了，摆了个空城计，带着九龄去清风阁。

　　九龄跟临玉书不合，不愿进屋，宝年乐得把他放在外头让他自己取乐，自去找临玉书。

　　三杯清茶下肚，宝年纷乱的心绪终于平静下来，人冷静下来却有点发呆，看在旁人眼里，简直好像魂魄都抽离了身体。但就算是这样，美人就是美人，少了些平日耀目的锋芒，显得钝钝的，却让人分外觉得温厚。

　　临玉书冷眼旁观，也不点破，只由得宝年一会儿发呆一会儿叹气，自寻烦恼。

　　过了老半天，宝年忽然回过神来，“哎，你这人真不是朋友，见到我这般苦闷，竟然问也不问。”

　　临玉书卷了卷嘴角：“公主心中有苦闷吗？说来听听？”

　　“我真是烦得不行……”宝年一瞧临玉书端凝的面目，却又说不出口来，只是摇头道：“这上下我又不想说了。”

　　临玉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目中已有笑意：“我本就知道你会这样，是以并未想过问。若是到了你自己想说的时候，你自然会说出来的。”

　　宝年不服气：“我不是不想说，而是这事情很是复杂，我说也说不清楚。”

　　临玉书不语，只是捧杯微笑，表情似乎在说，你这是骗得了谁啊！

　　宝年瞪着他看，发现刚开始的时候觉得此人是冰块一块，虽然会说话会动，也有表情，但就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能接近。现在相处下来，却渐渐觉得此人其实表情丰富，虽然基本上不会出现太夸张的动作，但那一颦一笑，一挑眉一注目，无不暗合着他隐藏的心思。

　　比如现在他的只笑不语，就充分表现了他对他自己判断的洋洋得意，还有对自己欲言又止的了然。

　　这家伙还真是臭屁啊！宝年一时只想打破他那温静的面具，忽然掩面装哭了起来。

　　临玉书起初还带着看戏的表情，听她哭得越来越惨切，渐渐与刚开始时的干嚎不同，不禁慢慢动容。

　　“你哭什么？”

　　宝年捂着脸，“……没什么……不要你管！……呜呜呜”

　　临玉书道：“你一定是想起了一些伤心之事。”

　　他的语气温和，虽然一贯的平静，但已夹杂着一丝关切之意。

　　宝年原本只是要让他猜不到自己的心思，不想他竟还是一眼就瞧穿了，心里一阵伤心，这回是真的哭了起来。

　　“……伤心……伤心又怎么了……不许人家伤心么？……好讨厌的，我只是不想嫁人而已，为什么这么难呢？”

　　“不想嫁人？”临玉书凝目她半晌，忽然一笑：“如果你真的不想嫁人，我倒有一个好法子。”

　　宝年收住哭泣，仰脸问道：“什么好法子？”

　　“做我龙虎山天师一脉的护山神兽，无人再敢逼迫于你。”

　　“……”切！说来说去原来还是想骗自己给他干活啊！

　　宝年瞪着哭得红通通的双眼：“你这落井下石的小人，我从此刻开始鄙视你！”

　　临玉书呵呵一笑，“不哭了？”

　　宝年一怔，觉得脸上凉凉的，泪珠还挂在那里，脸上一红，别转脸拿衣袖便擦。对面临玉书递过手帕来，她推开。临玉书不把手收回去，只直直停在那里。她没犹豫多久，伸手接了。

　　把手帕蒙脸上乱擦一气，最后还狠狠的擤了擤鼻涕，才把脏兮兮的手帕团成一团还给别人。临玉书倒也不嫌弃，笑眯眯的收了，不过宝年眼尖，瞧见他转手就把脏手帕丢到桌子底下了。

　　“临玉书，你教我扎纸灯笼吧。就是上次那种会飞的鸟灯笼。”

　　“公主想要什么没有呢，为什么要学这个。”

　　“我就是想学嘛，你别这般小气，教教我嘛。”

　　临玉书便打开柜子，找出大张的白纸，剪刀，竹篾等物，又支使一个纸人去熬浓浓的米汤。等准备好一切材料，便开始教宝年扎灯笼。

　　先要扎出一个骨架，再来裁纸，把合适大小的纸糊在竹架上面，便成灯笼。

　　“扎灯笼没有风筝难，风筝只是薄薄的一片，想要飞在空中，保持平衡很重要。灯笼一般是提在手里，扎得难看也不要紧，纯是靠法术驱动飞在半空的。只是有一点，这脊梁处的竹篾须得要够强韧，要能支撑起整只鸟的重量，要是扛不住，这鸟就失了脊梁骨，飞不起来了。”临玉书一边示范一边说。

　　宝年闻言，瞧瞧自己手里扎着的不辨形状的那团，不由有些气馁——别说什么主梁要强韧了，她连哪根是脊梁都是分不出来，手上拿着的东西，纯粹像个千疮百孔的烂篓子。

　　临玉书见她停了手，笑道：“这活儿不适合你，公主还是找别的事来做吧。”

　　宝年负气把烂篓子往桌上一搁，“我要是知道要干什么，也不会来学这么难学的东西。”她果然不是做手工活的材料。

　　临玉书笑笑，取过她那个扎得严重变形的骨架，这里抽一根，那里加一根，几番摆弄，那团惨不忍睹的东西渐渐出现了个轮廓，圆圆的，有点像个篮子。

　　他把那个篮子倒着放在桌上，开始往上面糊纸，转首瞧见宝年目不转睛的瞧着他，微微一笑：“公主要是觉得无聊，非要找些事情来打发时间，可来帮忙糊纸。”

　　宝年道：“你说谁无聊，我才一点都不无聊。”

　　临玉书道：“越是不肯承认的人，越是心里有鬼……你见过有喝醉的人承认他自己喝醉的么？”

　　宝年怔了怔，大声道：“现在外国皇子，本朝探花要来个大比试，谁赢了就向我求婚，父皇要我嫁，太子拦着，还有人伏击想取我性命。周遭都是刀光剑影，每天都被人争来争去，没半分空闲，我还无聊？那我不是疯子么？”

　　临玉书淡淡道：“这些都是身外杂事，相信都不是你想遇到的，也不是你现在可以解决的，事情虽多，却没有一件令你欢喜。你现在对这些事生了烦厌，是以只想抛开这些寻得平静。但身在其中，又怎能独善其身。你自觉无力，所以索性逃避起来，这就是觉得无聊的原因了。”

　　宝年想了想，噘嘴道：“不对，你说得一点都不对。”

　　临玉书微微一笑：“你虽然讨厌这些自作主张的人，但是你也知道自己干系重大，不忍抛下他们。你虽觉得众生愚蠢，但也不忍他们浮沉苦海。你能力虽强，但内心很是善良，人家越是茬弱，你越是抛不下他们。”

　　宝年怔怔地听着他的话，不知不觉，竟是呆了。

　　她再也想不到，世上还有人这般了解她，一眼就看穿了她，还比她自己看自己更为透彻。……而如此透彻了解她的，竟是这平日最是淡泊，对什么都不在乎的人物。

　　她再也想不到在众人都妄顾她的感受，一再的出于自身意愿来为难她的时候，这与她仅仅只有一个承诺维系着的人物，她一直觉得腹黑小气没有人味的人，在这个时候，竟会给她这许多温暖……

　　她呆望着面前微笑的男子，忽然觉得这面目平凡的人，并非她平时所想象的那么可恶。他的算计虽令人不快，但被戳穿的时候也坦然承认，他并不愿意勉强任何人，他其实有一颗高贵的心灵。

　　就是因为这颗心，他那平凡的外表才会充满吸引人的特质，并在某些时候显得光彩动人。

　　在这一刹那间，她只觉唯有此刻在自己面前微笑共对的这个人，才是世间上唯一真正的知音。

　　她心头一阵热血激动，突然伸出手，紧紧抓住临玉书的握着茶杯的手，急切的道：“我也懂得你的，你其实跟我也是同样的人！你为什么会停留在这里？是不是也有人强迫你做自己不愿意的事情？”

　　她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却将临玉书惊呆住了。

　　他只觉宝年温热的体温，从被她紧握着手，流进自己的体内，她那温柔的呼吸，也渗入了他所呼吸的空气中。

　　良久良久，他轻轻叹息一声，道：“你猜错了，并没有人勉强于我。我只是无事可干，无处可去而已。”

　　宝年奇道：“你活到这么大了，难道还没有一件你自己想干的事情吗？”

　　临玉书想了想，“一直都有的，只是近来才找到行进的方向。”

　　他慢慢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微笑道：“莫要忘了，公主答应帮我完成师门任务的。”

　　宝年瞪大眼睛：“这就是你这辈子想做的事？难道你活着就是为了要从代掌门正式变成掌门？”在她看来，这种虚头简直就跟，天庭上某些神仙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常装成凡人在下界寻找美味佳肴，长年累月什么都不干，只是找吃，继续找吃，找到吃吃吃……在她看来，好生愚蠢。

　　临玉书目光闪动：“不错，这大概就是我的人生意义。不过我想请问阁下，你这辈子又有何想要完成的大事呢？”

　　宝年一怔，想了片刻，道：“自然有了。我不来凡间犹可，既然来了，少不免得做番事情……至少，保佑一方国泰民安。”

　　临玉书点头笑道：“好大的志向，圣人有云：治大国如烹小鲜。我的志向没有阁下这么远大，但也不似烹小鲜这般雅致，我只想顺利完成师门任务，好对地下的师公师父有个交代，如此，便算不枉此生了。”

　　宝年认真想想，觉得他说的话自有一番道理在，点头道：“你说得不错，你的志向一点也不比我差。这么跟你一聊，我觉得你这人挺不错的，跟我想法也接近，只是怎么平时就装出一副冷淡样子呢？”

　　临玉书失笑道：“我平素冷淡么？我自己反倒不觉得，还以为自己人缘好得很呢。”

　　“你那副模样能瞒过别人，须瞒不了我。”宝年心想，其实你跟嘉辰那家伙差不多，都最会装，他是装乖，你是装高傲。

　　“你从很小就跟着你师父了吧？师父待你是不是很严苛，对你要求严格，才养就了你如今的性子？”宝年忽然有点好奇。

　　临玉书卷卷嘴角，提起小火炉上面的水壶，替她又续上一杯沸水。

　　“你说嘛，只要你说了我都能理解。我能帮你改变现在这种模样，让你变得快乐起来。”

　　“我现在就活得很快乐。”临玉书放下水壶，淡淡道。

　　“什么呀，皮笑肉不笑的，你虽然整天在笑，但是不要以为别人看不出你心里的不快活。”

　　临玉书不笑了，“说了又如何，阁下未免太高估你自己了。”

　　“你到底是不敢还是不愿？你是不是害怕别人的好意，害怕别人的同情？”

　　临玉书不再看她，转头瞧着窗外，半池枯荷，隐隐绿意，大概再过上十天半月，便会满池抽绿，生机昂然。

　　“你说嘛，你再不说，我就要生气了。”

　　临玉书收回目光，凝注着他，眼睛里的笑意消失了，完全消失了，他的双瞳是很浅的褐色，笑起来的时候很是温柔，不笑的时候却闪着寒冰一般的冷光。

　　“就算是很不堪的过去，说出来我也能理解的。你也应该诚实的对待自己的心了。”宝年迎上他的视线，勇敢的说。

　　“你真的想听？”

　　“当然了，我已把你当成是朋友，才会问你。”

　　临玉书冷冷道：“我龙虎山天师一脉，与茅山祖师所走的路不同。茅山术所驱的为鬼道，门人混迹民间，以为民驱邪为己任，须得门人心胸宽阔，光明磊落。而我龙虎山一脉，行的是天道，专为贵族皇家服务，向来揣摩的是帝王心术为首，法力修行为次。

　　“我自五岁那年上山，先是一年斋期，清除尘世杂念，再一年布场，身心俱寂。待得年满七岁，师父便亲为我开天眼。该时六识皆泯，被弃于乱葬岗中与孤魂野鬼相伴，如若不能自己打开天眼，找出离开的路径，在那乱葬岗中添上一个七岁孤魂，也算不了什么事。

　　“开了天眼之后，便是通灵。作法与诸方过路魂魄相通。有一回，我差点让一个女鬼诱骗，做了她的替身。自此我便十分讨厌女子，她们甜言蜜语使出各种手段，无不都是为了得到好处，但凡自恃有几分姿色的更是如此，扭捏作态，令人作呕。”

　　宝年有些不安的悄悄往后退，直到背脊触到后面的墙壁，感觉到竹墙的凹凸感。

　　临玉书浅色的眼眸中露出一丝讽刺的笑意：“我平素确实在苦苦压抑，见到那些庸脂俗粉在我面前搔首弄姿，我只想吐。那些看似高不可攀的女子，你越是不假辞色，她们越是围上来，想搏你一顾。别以为我不知道，她们以我身上之物打赌，这种做法实在令人恶心。”

　　“别看我平素道貌岸然，若是逢着我心情不快，有人招惹了我，我便会于夜静无人之事，驱鬼上门，把人给吓病了，至少可以安分几天，不会那么闹烦。”

　　看着宝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哈哈笑了起来，狂态毕露：“怎样？我就是这样一个睚眦必报的阴险小人，毫无怜香惜玉之心，谁要当我是正人君子，那是她瞎了眼。我原本还想骗骗你的，只看你实在单纯得很，骗着好玩。你现在知道了我不是个好人，可后悔了么？害怕了么？”

　　宝年忽然挺起腰杆：“我为什么要后悔，为什么要害怕？”

　　临玉书一怔：“我不是个好人，你难道一点也不介意？”

　　宝年道：“你这般对待那些人，自然因为她们对你也不是一片真心。她们只想搏你注意，讨得好处，她们本身就存心不正，怨不得你生气报复。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你吃的苦已经够多了，人家亏待了你，你干嘛要待他们好。”

　　她想了想：“更何况，你既然跟我说了这些，说明这些是你心中最大的疙瘩，你做这种事情的时候不快活，自然不会再去做的。”

　　临玉书冷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宝年道：“我就知道不会。要不，你拿我试试看。我也是想骗你，利用你的，今儿晚上你找只鬼来吓吓我好了。”

　　她这么一逼，临玉书竟然不由自主往后退了退，他盯着宝年，脸上再也说不出是何表情。

　　宝年扑哧一笑：“所以啊，我当你是朋友，也已经知道你最大的秘密，你可得讲义气，往后做了什么坏事，可不能瞒着我啊。”

　　临玉书愣了半晌，苦笑道：“朋友么，好朋友，我说句实话，你华盖发黑，乌云罩顶，将会遇上一场大祸事，当下还是先顾着你自己吧。”

　　宝年听了，便问他有什么办法化解。临玉书沉吟一下，画了一道护身符教她带着，还说了一个“三不”原则。与己无关的事，不听，不看，不说。

　　宝年告别的时候，他把刚做好的纸灯笼交到她手里，叮嘱她说：“这三天是非常时期，公主请千万忍耐，不要四处乱跑。度过这三十六个时辰，祸事就会消饵了。”

　　出来九龄已等得有点不耐，见到她手里提着的灯笼更是不屑，说：“做得这么差的东西也好意思拿来送人。”

　　宝年：“这是我做的。”

　　九龄撇撇嘴：“有那么多话要和天师说？难道公主殿下也碰到什么邪物了么？想请天师驱心魔？”

　　宝年笑道：“你说对了，我跟他说我身边有只狐妖，想请他帮忙想想法子打发他回家算了，别在这里天天缠着我。”

　　九龄脸色一变，不肯再说话了。

　　宝年哄他也不理，隔了半晌，才道：“临玉书有没有让你这几天好生将养，不要到处乱跑？”

　　“你怎么知道？”

　　九龄翻翻眼睛，“我还没有遇到过你这么有脑筋但反应又这般迟钝的家伙。”他仰头望天：“这天，就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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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于是，明天终于开始搬办公室鸟~~~
想想就打冷战，那么多的档案和材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