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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4、愿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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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不及了。”
眼看尉迟萤越追越紧,沙漏封印也将逼近终点,一众鬼王终于意识到了逃跑无望,纷纷放慢了脚步。
月鬼伸手接住从城门那处飞回探路的鬼鸦,经过短暂的交流后,开口同众人阐明了现状,“城门只剩三尺宽了,现在过去肯定是赶不上的......”
更何况眼下还有尉迟萤在用移形换位之法鬼打墙,就连想要寻到城门的位置都成了奢望。若非这只鬼鸦飞得快些,眼下恐怕也已被阵法给带去了不知何处。
有鬼王焦急地问道,“那意思就是出不去了?”
“也不一定。”山鬼坐在云豹之上,用灵力唤醒了随身携带的所有花种,将自己对阵法的见解告知了一众鬼王,“若是能困住那家伙,抢过‘城卿’身份的话,或许能让正在关闭的城门和鬼打墙停下。”
月鬼便干脆提议,“逃下去总不是办法,我试试看能否用血月幻境将他拖住,你们趁机动手。若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境地,是否牺牲记忆再次启用上古封印?”说罢,扭头去看岑鬼的态度。
以岑鬼为首的昭国六将并无异议,玄鬼却坚定地摇了摇头,“萤不同于灵蛛,以他对封印的了解,再如何厉害的封印之法也困不住他。但若是你等能够将他制住片刻,我便有办法暂时破除困境。”
月鬼嗤笑一声,未再多言,双眼变作血红,绽开羽翼径直朝空中飞去,化作一轮血月。
城中的一切都染上了血红光辉,天色黯淡下来,白昼堕为黑夜。
天火不再落到地面上,被血月结界暂且隔绝在了壁障之外,但是任谁都能知晓仅凭月鬼一人的力量根本抗衡不了多久,所有人必须抓住机会速战速决。
鬼王们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尉迟萤身上。
尉迟萤从废墟一跃而下,追逐到半道时却突然停下脚步,神情由疯狂转为震惊迷惘。他似是见到了什么人,目光下意识地偏向一处,半信半疑地与之交谈起来。
鬼王们小心翼翼却动作迅速地接近着尉迟萤,起初并不知晓他究竟见到了什么,只是看着他的神情透露着些许温和,猜测多半定是个于他而言十分重要的人物。等到离得近了,方才听清他究竟说了些什么。
他说的是,“昙,你在这处歇上一会儿,我很快便接阿玹回来。”
“你为何要这般生气?嗯......抱歉,阿玹他确有些不大情愿。不过届时我会想办法补偿他的,等到我们团聚之时,你再一一数落我的过错,可好?”
“还是不高兴?为何?”
“等等,你要去哪?”
“不!别!别走!”
岑鬼算准时机不解风情地喊了声,“动手!”
鬼王纷纷着手捏诀。
数以百计的束缚招式沉甸甸地摞在了尉迟萤的身上,换做常人早该因此跪倒在地匍匐不起了,他却好似根本未有察觉,目光定格在林间小道的尽头恍若失神。
玄鬼一脚踏入阵法之中,对准尉迟萤的心口凌空伸手。游鱼模样的金色封印自他的掌心倏地钻入到了尉迟萤的心口,化作涡旋暂且止住了沙漏之印的进程。
鬼王们忍不住出声庆贺,玄鬼面上却依旧风轻云淡。
他闭眼估量了一番体内剩余的鬼气,随后准备尝试摘取“城卿”之印。
对于能否成功摘取一事,其实他也并没有什么把握,毕竟这是父神的力量,而自己永远也无法超越父神。但是为了鬼王们的安全,他会动用毕生所学去试上一次。
不多时,随着掌心封印的逐渐扩大,一枚花纹似鹿的洁白封印从尉迟萤的体内缓缓剥离。
玄鬼望着这枚封印的式样,心中不禁有些许动摇。他下意识抬眼,与尉迟萤四目相对,恍然回想起了一件被过往的自己抛诸脑后的琐碎之事。
因为琐碎,所以被遗落在识海角落中已有千年之久。
那是父神羽化不久后的一个夏天,惨淡的气氛依旧笼罩着整座它山。
尉迟玹,也就是自己,因为不懂得别离的悲伤,所以一直在忙进忙出地处理各类事宜。
那时他偶然经过结霜雪原,正巧撞见尉迟昙和尉迟萤两个人坐在冰昙花海中“偷懒”。
他毫不犹豫地涉过花海打算去抓他二人帮衬着做事,可待离得近了,却发现二人面上皆是悲怆不已的神情。
昙的眼睛已经哭肿,整张脸就跟在水里泡了很久似的。萤也比她好不到哪去,却仍故作坚强地保持着温和的笑意。
他们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到来。
“父神那般强大,为何也会死?”昙抱紧屈起的双腿,难受得嗓音都有些哑了,“他分明同我说他只是去巡游,很快便会回来。以前他也好几次说过同样的话,做过同样的事,可是每一回他都如约回来了,为何偏偏这一次却要食言......”
“我还想等他回来带我去看海,看山,看它山外面的世界......他分明约好了要同我们永远在一起的......”
萤微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却还是努力地安慰着昙,“以后我也可以陪你去看啊。”
昙包着一眶眼泪转头看着萤,泫然欲泣般问道,“当真?可你不是诅咒一发作便会死么?”
“但我来年的春天就会回来了啊。”萤努力地笑着。
“可是来年的诅咒一旦发作你又会死的......”昙说着说着,眼泪止不住地淌了下来,“为什么啊,为什么温柔的人都要遇到这种事......我不想你们死,我希望你们能够一直活得好好的......我也不想忘掉你每天为我做过的事......”
“为什么我们要接受这种命运啊?这根本就不公平......”
“呜呜呜,父神......”
萤的眼角也噙了泪,可他到底是忍住了。伸手揽过昙的头,将之按在胸口,轻声细语地安慰着,“没关系的,你不需要记得我为你做过多少事。你只要记住我希望你能幸福,我也想永远陪在你身边。但凡有任何可能,我也会拼了性命去抓住,再不离开你半步......”
说完,萤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没关系的,不要哭了,将一切都交给我吧......”
“等到明天你就会忘记今日说过的话,但我会一直替你记着......”
“你的心愿,我来为你达成。”
记忆到此为止,玄鬼不禁陷入沉思。
这一瞬间,他好似突然读懂了为何萤会失魂落魄,也大致猜出了他在幻境中会看到怎样的心魔。可是......终归一切都太迟了......
错了便是错了,用任何的理由都无法为之开罪,自己也无法成全这样的愿景。
终于,“城卿”之印彻底脱离了尉迟萤的身体。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将要大功告成的时候,血月的华光却突然黯淡下来。
幻境的结界壁障上飞快地蔓延着裂纹。岑鬼最先反应过来,赶忙知会众人,“阿月快要撑不住了!”
玄鬼赶忙伸手去抓“城卿”之印,可是却有人先他一步握住了浮空的印记。
玄鬼抬头去看,发现尉迟萤已经脱离心魔恢复了意识,不过此时的神情却与先前有了微妙的不同。
“阿玹......”尉迟萤缓缓垂下脑袋,握着“城卿”之印的手却在不停地颤抖,“我......方才见到昙了......”
说着,痴痴地笑了起来。
就在他痴笑的空档,血月彻底陨落,月鬼的身子直直从天上坠了下来。剑鬼赶忙腾出手去接人,如此一来分摊在每个鬼王身上的术法压力便更大了。
因为鬼气本就告罄,岑鬼几乎是咬着牙从骨髓里往外挤着鬼气,施术的速度异常缓慢,眼下尉迟萤已经回归清醒,正在以披靡之势逐渐摆脱术法的控制,玄鬼加诸在沙漏之印上的封印也隐隐有着崩裂的迹象。
尉迟萤注定是困不住了,“城卿”之印八成也夺不回来。
岑鬼认清了局势,不抱希望地动用火铳对尉迟萤开了数枪。
较平日里小了不止一轮的青焰擦过尉迟萤的躯壳,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漆黑的焦痕,可不知是否是有父神灵力补给的缘故,他的伤势又很快地尽数愈合。
岑鬼知道萤是杀不死的,所以本也不抱什么希望,只是想试探看看他死之后会否立刻沉睡。但是眼下看来,恐怕还等不到将他杀死,父神的灵力便又会立刻将他唤醒。这样的尉迟萤在安息城内简直就是逆天改命的存在!
岑鬼立刻做出决断,开口下令,“除月鬼外的昭国七将全部留在此地继续困住尉迟萤,其他鬼王统统给大爷我撤!”
玄鬼知道虽然岑鬼没有喊出自己的名号,但是此时的自己绝对不能离开,所以仍在默默地努力维持对沙漏之印的禁锢。
剑鬼将昏迷的月鬼转手交到了山鬼手中,继续往钉在尉迟萤体内的灵剑注入鬼气。
山鬼稍加检查了一番月鬼的伤势,用棉布替后者擦去从眼角源源不断流出的血,蹙眉给出了自己的判断,“月鬼这家伙也算是拼上性命了,不带他远离浊气的话伤势无法恢复,久拖必会失明。”
岑鬼立刻吩咐,“那就快些带他出去!”
山鬼有些犹豫。
“这是命令!快去!”岑鬼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一群大老爷们婆婆妈妈!拖到最后谁也走不掉!趁着眼下尉迟萤还没法动用移形换位之法,趁着城门还开着,滚啊!”
山鬼意味深长地看了岑鬼一眼,转身带头离开。
玄鬼想了想,将储物空间内的那些石偶托付给了金鬼与太子季,语气凝重地叮嘱道,“拜托了。”
金鬼有些无奈,却没有开口过问什么,收下石偶后便遵从安排同鬼王大军一道离开了雪原。
大军陆续撤退,一时间林中便只剩下六将和玄鬼仍在拼命地维持禁锢。
而在这时,一直被术法禁锢着的尉迟萤也终于笑够了,缓缓直起身子,一面盯着手中的“城卿”之印,一面喃喃说道,“已经迟了,城门早已封上,他们走不掉的。”
话音落下,将“城卿”之印重新按入心口。
与此同时,涡旋封印散去,“滴答”作响的沙漏也终于走到了尽头。
“你们看这儿也挺美的,作为最后的长眠之地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尉迟萤拔出刺穿身躯的灵剑、骨刺、铁链,缓缓起身,朝岑鬼和玄鬼走了过来,却也没有再做出什么进攻之类的举动,只是立在三步开外静静地端赏着二人疲惫的神情,无声地笑了。
他问二人,“你们说‘孤魂野鬼’究竟是什么呢?既不是人,也不被阴司接纳,无法.轮回,游离于六界之外,却自己冠以名号,希望被六界中的生灵承认。”
“我又是什么呢?曾为流萤,却被神明点化为人,看似为人,却永远无法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玄鬼无法给出回答。
岑鬼虽有想法,却自觉自己一介外人不该插嘴这些。
无人开口,最后演变为了沉默。
约莫一盏茶后,书鬼突然觉察出了不对劲,开口问岑鬼,“若是城门已经关了的话,山鬼他们不是早该回来了吗?为何一直没有折返?”说着,重新看向了尉迟萤,“你用鬼打墙将他们困在了半道上?”
萤轻笑着摇了摇头,“移形换位之法损耗极大,轻易不会动用。城门既是关上,都被困在了城中,我又何苦白费气力?”
剑鬼觉得有理,低下头去思索片刻,突然想起了一位人物,“灵蛛?”
“糟了,忘了他也在城内!”水鬼的神情变得绝望起来,“难道其他人真的在半道上撞见了他?”
岑鬼面上虽是不语,心下却有万般惶恐。
他知道,如果眼下灵蛛当真出手,那么没有在天雷劫后当场杀了他的自己必有脱不开的责任,倘若当真有鬼王因此而无法脱逃、灰飞烟灭,自己九死难辞其咎。
“其实也没有什么差别吧?”尉迟萤面带微笑,用残忍的话语宽慰着众人,“无论是被灵蛛杀掉,还是站在这儿被天火洗礼,终归是永远留在了这座城中。”
“待到船之印驶向彼岸,大家一起在安息之地团聚,倒也热闹一些。”
“你们虽对我的计划万般阻挠,可终归是故人,想来昙也不会如何见外。到时我会向父神引荐你们,在部族内为你们搭建房屋,为你们谋一门差事。”
“阿岑你不是最喜欢同阿玹坐在书房内请教封印之法吗?这一回你们便有数不清的日夜可以慢慢交流了。还有那片山中温泉,你二人也能使用,你若是想知道去白鹿潭的方法的话,阿玹若是不告诉你,我与昙也能教你......”
“对了,当初祭祖大典时我已经死了,所以也不知你究竟有没有看到......阿玹穿祭祀服时的模样很好看吧?待到了安息之地,我会让昙准备好一套同样的新衣裳......”
“......”
没有人去理会尉迟萤,鬼王们都难受地选择了沉默。
尉迟萤也不再自讨没趣,抬手擦了擦眼角的血泪,露出一个久违的柔和笑意,转身沿着雪坡走到了一株雾凇下。
他便扶着那株雾凇坐到了雪地里,再一次伸手在身边幻化出了那片如梦似幻的冰昙花海,另一只手中捏诀,将父神石像的头颅移了过来。
他双手环住头颅,合上双眼,静静地倚在了树下,如同一个孩子对父亲说悄悄话那般,轻声细语地同石像诉说道,“父神,你在安息之地过得可还安好?”
“对啊,我将阿玹接回来了。”
“我和昙都很想念您......”
“......”
“父亲,我好想回家......”
“......”
一颗又一颗的火球接连坠落在了雪原上,不多时,火势蔓延到了林间。
尉迟萤坐在树下,衣袂已被天火点燃,却似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