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临世写尘

239、被迫分隔

　　玄鬼孤身走在狭长的甬道里，一群流萤在身前翩跹引路。

　　这条道是他同岑鬼来时走过的那条，现在他正在原路折返，跟随流萤去见尉迟萤。

　　虽然他也不想撇开岑鬼单独赴险，可事实就是：眼下他已经找不到岑鬼所在的那间墓室了。

　　哪怕在被流萤冲散后第一时间穿回拱形门洞，以及之后凭借体内青焰火种的指引四下寻找，也没有办法回去。

　　这座地下陵寝受到萤的掌控，每一间墓室的位置都不是固定的。每当自己觉得岑鬼近在眼前时，下一刻，萤又会将那间墓室移去很远的地方。

　　这是一种阵法，自己原本可以强行打破，但考虑到此刻萤是城卿，继承了父神的力量，所以自己这么做的话也只是在以卵击石，最后破不了封印不说，反倒有可能惹怒尉迟萤，从而连累岑鬼。

　　所以既然他不惜动用这种手段也要见自己一面，那么去见上一见也无妨......

　　毕竟这已是打破眼下困境的唯一出路了。

　　......

　　一盏茶后，当再次路过那间放置石碑的墓室时，玄鬼停下了脚步。

　　他走到那些石碑跟前，拨开藤草，将上边记载的有关父神的生平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越看心绪便越发怅然。

　　他渐渐回想起了数千年前，父神刚离世的那段岁月。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重要的物事从生命里剥离，心口像是突然缺了一块，连天空的颜色都黯淡了不少。但是那时的他并不懂得悲伤为何物，所以当其他族人都在或难受或哭泣时，他却只是默不吭声地接手了父神留下的事务，悉心打理着族内的一切。

　　若干年后，他与萤经过漫长的商议，决定在父神葬身的黑沙建一座安息城。城池建好后的每一年，他们都会骑着白鹿奔赴万里来此一趟，将一年内发生的大事刻在一排排空着的石碑上，然后将内容用封印隐藏。

　　这一行为本身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对于那时的他们来说，这就像是孩子们同父亲诉说自己在外的成长和遭遇一般，家祭无忘告乃翁。

　　而眼下看来，那时的行为与其说是为了奉行一种仪式，倒更像是一群可怜的孩子在为自己寻求着一种精神慰藉。

　　尉迟部落从来都很喜欢这样的慰藉，包括那所谓的“归于安息”。

　　玄鬼这般想着，目光再次落在了那块刻着血字的石碑上，将那一番碑铭看入眼中：......当永夜再临，此城将化作牢狱，困魑魅魍魉，囚万法诸魔，渡星河天海，引炼狱之火，燃尽世间邪祟，渡一族归于安息......

　　这番话乍看之下只是一种上位者的炫耀与警示，仿佛故弄玄虚。可实际上，这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是实实在在的威胁。

　　至于具体的威胁是什么，一会儿见到萤时便会真相大白。

　　玄鬼定了定神，松开撩起藤草的右手，转身继续跟随流萤赶路。

　　不多时，流萤便将他引入了一间满是废墟的墓室，一束天光自墓室顶端投下，他抬头望去，恰好能够看到一个芝麻大小的洞口。

　　那里是他与岑鬼最开始跳下来的地方。

　　流萤扑朔着翅膀聚集到了跟前，领头的一些流萤缓慢飞升，以盘旋的路径绕至洞口，在玄鬼跟前搭出了一座螺旋状的萤梯，萤梯的尽头消失在天光之中。

　　玄鬼未加思索，沿着萤梯一步步朝洞口走去。待到一脚踏上洞外厚厚的积雪时，城内光景便映入了眼帘：

　　因为失了鬼王们的统率，没有自我意识的鬼卒们如同飘蓬一般游荡在空旷的雪原上，几乎每隔几步就能遇见一只。

　　走的远了些，他还撞见了一类凶性较重的鬼卒吞噬其它的鬼卒的场面。

　　但好在临行前鬼王们相互交换了信物鬼玉，他将鬼玉放在兵符内贴身携带，这才不至于被这些袭人的鬼魂耽误了行进路程。

　　流萤最终将他领到了一条雾凇夹道、遍开冰昙的林荫路上。

　　许是术法缘故，盛开在此的冰昙花竟会在衰败过后自行匍匐、融于雪中，随后在其消亡的那片区域重新冒出嫩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次生长、含苞、盛放，进入一个新的轮回。

　　光线昏暗的林荫路上空漂浮着很多荧光闪闪的冰昙花瓣，横风一吹便在林间打起旋儿，可无论如何也不会被吹离这片树荫。

　　尉迟萤的身影便在花海之中、林荫道路的另一头。

　　玄鬼迈步走入没膝深的花海，每走一步都会惊得流萤四起。直到这时他方才注意到冰昙的花叶之下还休憩着很多忽明忽暗的光点，无论微弱或是强烈，这些都是真真正正的流萤。

　　活到了冬日的流萤。

　　而早先在前指路的那些个流萤混入其中，再无法将它们区分开来。

　　“你果真来了。”在玄鬼差不多踏过半边花海时，尉迟萤终于将身子转了过来。令人意外的是他面上的神情并不是索命般的怨恨或者愤怒，而是一如千年前身在部落、肩负族长使命时的温和亲善。

　　那时的萤有多温和，眼下的玄鬼就有多不相信萤会做出这些个荒唐事来。

　　“萤。”玄鬼平静地唤出了这个名字。

　　说实在的，他也不清楚自己眼下究竟是怎样的心情，或许有着对故人的几分思念，亦或存着一些疑惑，但无论如何，都还没有强烈到叫他做出什么夸张的表情变化或是发出高低起伏的声调。

　　他觉得自己此刻还算比较冷静。

　　“好久不见。”萤捧着鹿骨面具，如厮亲切地问候着，“我以为你会穿上族长之服，戴上面具再过来的。”

　　玄鬼却当做没有听到后半句话，平静地回了一礼，“好久不见。”

　　随之而来的是良久的沉默。

　　在此期间，身侧的花海开落了九轮，玄鬼为景致所吸引，目光不自觉追随着一片花瓣抬向半空，空中有很多垂下的雾凇枝丫，枝丫上栖息着密密麻麻的流萤。流萤散发的金绿色光辉将枝条缀成了如梦似幻的奇异颜色。

　　那片花瓣在接触到雾凇的垂枝后顷刻消弭成了灰烬，却惊醒了那群流萤。与此同时耳畔传来萤的一声轻笑，“阿玹你还真是同当年一样冷淡呢，凡事想等你先开口，怕是要等得垂垂老矣。”

　　玄鬼没有否认，但也不想继续寒暄这些无意义的闲话，便径直开口问道，“这一切都是你亲手安排的？”

　　萤回答得果决，“是。”

　　玄鬼又问，“为了接我‘魂归安息’？”

　　萤面上的笑意深了一些，“不可以吗？”

　　玄鬼不言不语，只是盯着萤的脸。

　　“连臭脾气都同以前一模一样。”萤用拳头抵着人中，无可奈何地笑了两声，旋即重新看向玄鬼，“......其实，我原本并不打算牵连无辜之人的。不过这是几百年前的想法了，时辰总在流逝，人也会不断做出改变，现在我已经不想再去顾虑他人的感受了。”

　　玄鬼有些疑惑。

　　萤也看出了他的疑惑，笑着反问道，“你是在好奇我为何会有这样的转变？那我先同你说一个故事如何？”说着，将已经断成两截，全凭流萤衔接的手臂展露给玄鬼看，“我还会告诉你......我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

　　玄鬼若有所思地盯着萤的手臂，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难道是......”

　　本是十分寻常的问话习惯，不想萤听后竟又笑了起来，笑声比先前几次还要来的苍凉病态，连面上的笑容都变得有些许狰狞，“连面对在意的话题都表现得如此冷淡，真不愧是父神点化的顽石啊。”

　　玄鬼自知萤说的没错，也就没有辩驳。

　　“玹石、冰昙、流萤......原本永远也不会有交集的三样物事，本该有各自的一生，却因父神的一念之动，便成为了一个部族共同的族长......”

　　萤说这话时，微微躬身，右臂朝前伸了寸许，从脚下捞起一抔积雪，痴痴念念地说出了心底最为真实的想法，“我们彼此相伴，为了共同的理念相互扶持着走过了千年，但是永远也无法体会到加诸在对方身上的诅咒有多痛苦......”

　　“自春生，入夏亡，余生一梦，两季亘长，不曾得见三秋美景，四时风光......”

　　“阿玹，你能明白那种活了几千年，反复体会了数千次死亡，却永远无法自我了断的悲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