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临世写尘

235、今非昔比

　　木偶是在昭国灭国后不久遗落的。

　　确如月鬼所说，剑鬼一直很珍惜那个木偶。所以在他奉命率族人迁往不周山时，哪怕丢弃了很多行囊里的珍贵锻材，也一直将木偶贴身带着。

　　可是后来灵蛛却带着重伤的岑清樾从荒海追了上来。

　　六将拼死在月凉山挡下了灵蛛，那时兮照虽然也想加入作战，但是出于大局考虑，便只能带着族人继续以亡命般的速度向西奔逃。

　　奔逃持续了数月，期间经历了诸如瘟疫与山洪之类的天灾人祸不下百起。

　　一夜，天降暴雨，雨水冲塌了山石，泥沙混着浊流袭击了熟睡中的昭国居民，数十人被泥沙卷入其中。

　　兮照与将士们第一时间冲入山洪之中救人，一救便是一整夜。

　　待到黎明时分，兮照拖着湿漉漉的身子重新回到岸上时，便发现贴身存放的木偶不见了。

　　他也怀疑过会否是被山洪冲走，但是考虑到居民迁徙时间紧迫，便也没有细找，当日午时便离开了山洪地界。

　　半年后，兮照携着相较出发之时少了近六成的居民抵达了不周山，他们就地驻扎，开垦荒山，繁衍生息。直到二十年后方才折返荒海。

　　折返荒海以后，当时年过半百的兮照便携军队为岑清樾和昭国六将筑了一座地下陵寝。

　　陵寝竣工的同一年，兮照选择了退位。

　　退位后不久，他便孤身一人背负重剑，重新踏上了当年的迁徙道路，希望能够寻回丢失的木偶。

　　可是直到独坐山巅，迎来身死的那一刻，他也没能找回当初丢掉的一切。

　　......

　　岑鬼听完这番话后，心情变得有些许沉重。他不知能说些什么，又怕感谢与道歉一类的话语显得二人生分，便只好伸手搭上剑鬼的肩膀，轻轻地拍了三下。

　　剑鬼察觉出了岑鬼的用意，无所谓地摇了摇头，用视线示意后者去看别处。

　　岑鬼便也意识到了什么，随着剑鬼的视线望去，意外地发现金鬼那家伙竟是自剑鬼说话之时起，就一直站在封印木偶的土块旁了。

　　土块的背面有一个巨大的裂缝，从裂缝中能够望见木偶的半个脑袋。

　　不知是否是先前一战受损过重的缘故，哪怕眼下已被墓穴中的灵气所滋养，木偶却依然没有苏醒的迹象，只仍合着双眼安静地埋在土里，同寻常娃娃相仿，甚至比街市上售卖的还要破烂一些。

　　岑鬼携着玄鬼与剑鬼走近，金鬼听到脚步声后回头看向众人。他眉眼间蕴着三分忧愁，似是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是话到嘴边，嗫嚅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最后望向玄鬼，出言恳求道，“你有办法将他救出来吗？”

　　金鬼口中的他，指的自然是太子季。

　　玄鬼没有给出确切的回答，他从不喜欢予人以承诺，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他的记忆才恢复不久，对于封印之术的运用远不及当年娴熟。这般情况下要想解开尉迟萤的封印，说句实在话，他心里也没有什么着落。

　　不过既是金鬼恳求，看在岑鬼的面上，多少是要试上一试的。

　　是以默默地走到了土块跟前，伸手在距离土块一寸左右的位置凌空一按，土块中的木偶身上便浮现出了数以百计的错综封印。

　　封印有大有小，有繁有简，互相衔接流转，像极了一排运作精密的偃甲齿轮。

　　玄鬼神情骤然凝重，再不顾身边之人同自己说了什么，一心一意地投入到了解封中去。

　　......

　　一盏茶后，半空中的封印齿轮依次停止转动。

　　玄鬼神情逐渐放松，抬起右手凌空一拂。

　　金色的封印自左向右依次破碎，碎时还会发出形同冰面被凿的清脆响声。

　　当最后一缕金辉散去，维系土块与木偶躯体的束缚便彻底消失了。

　　土块背面的裂缝向四周衍生出众多裂纹，当裂纹的数量抵达土块本身所能承受的极限时，便就地碎成了一滩。木偶从中滚落，滚动过程中逐渐分化出一虚一实两道身影。

　　虚的那道身穿金绿相间的衣裳，身形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变大，最后化成了一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体格。而那具实体的身影，则在滚落之中愈来愈小，变回了一个巴掌大的木偶娃娃。

　　剑鬼走上前去将之拾起，小心翼翼地拂去木偶面颊上的灰尘，着手检查起有哪些地方需要修缮。

　　岑鬼见金鬼面色忧惧，迟迟未敢上前，便代替后者主动走到了季的跟前。

　　恰好这时季也顶着一双惺忪的睡眼缓缓坐起。

　　岑鬼就地半跪，右手搭在膝盖之上，左手朝季伸出，似是在主动邀请，“你眼下似乎也是一位鬼王？大爷我是万鬼之王岑清樾，我二人在符离山时......”顿了顿，又改口道，“或许早在卫国时便已经见过了。”

　　季认出了岑鬼，原本懵懂的面上浮现出一丝浅淡的笑容，毫无架子地便将右手递了过去。

　　岑鬼将季拉起，二人相对而立。

　　金鬼则一直面色郁郁地站在一旁，没有开口说话。

　　岑鬼察觉到了金鬼的情绪并对这份近乡情怯感同身受，觉得理当再多给他留些缓和的余地，便继续同季寒暄，又问了他一些有关灵蛛与萤的问题。

　　季便配合着岑鬼，将自己所知晓的一一交代了。

　　不过很可惜，他所知道的，与众鬼王眼下已经获悉的情报大致相仿。

　　但是在交代的过程中，他再一次提到了那个将他封印之人的名号：尉迟萤。

　　“萤......”玄鬼将这个名号喃喃出口，目光变得很是深沉。他不明白，为何当年已经身死的萤眼下会以这样的姿态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

　　眼下的他究竟是人是鬼？

　　玄鬼想不清楚，但他知道，如今的萤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温和亲善的男人了......

　　“打扰一下——”一声清脆的呼呵止住了墓室里的喧闹。

　　书鬼捧着兵书走出人群，神色凝重的将在场众鬼望了一圈，随后同岑鬼确认道，“阿岑，时辰不早了，既然所有人都已苏醒，你的伤势也已经恢复，那么照理来说也该是时候出兵了。不过既已寻回过往，到时你还准备救那些神族的天兵天将？”

　　“......他们当年待你可并不厚道。”

　　岑鬼闻言收敛了笑容，只手撑在一处断裂的石柱上，捏着下颌陷入思索。

　　半晌，终于有了定论。

　　“神族确是待我不善，但是大爷我又何须落得同他们一般薄凉？”

　　“当年被打下不周山时，大爷我是恨过，但是更恨的是自己的弱小，因为他人确实没有必须援助昭国的义务，神族冷眼旁观，虽是失了情分，却并未丢了本分......”

　　“眼下去救那些天兵天将，是神族求的鬼族，灵蛛与萤又以此要挟我等赴约，所以倒不如一道救了，既是卖神族一个顺水人情，也是一偿当年他们默许族人在不周山境内生活的恩情。”

　　说着，朝前迈出几步，于高台边缘停下，望着在场的其他四十余名鬼王说道，“不过接下来这仗注定凶多吉少，牵扯的又是我与阿玹的个人恩怨。在场诸位与我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今儿这话岑鬼我便敞明了说，若是不想蹚这趟浑水的，眼下离开便好，岑鬼绝无怨言。”

　　墓中寂然，无人敢有动作。

　　岑鬼想了想，觉得自己杵在这儿，一些想要离开的鬼王大抵也不好意思当着自己的面走，便决定先去高台的另一边暂且回避。

　　回避前，他特意叮嘱众鬼王，“诸位不必顾虑太多，想走便走，话是大爷我说的，所以即便走了，也不会因此折损诸位在大爷我心目中的兄弟情义。若是不走的话，半个时辰后阿书便会开始安排任务。”

　　交代完心里话，岑鬼便走下石梯，去了高台背面。

　　他并没有走出很远，一绕入视野盲区便靠着高台就势坐下了。

　　玄鬼见状也跟了上去，撩开衣摆坐在了岑鬼身边，一面合眼调养体内的鬼气，一面开口问道，“天雷入体后，可觉得哪处有恙？”

　　岑鬼闻言摊开右手，托住一团青焰，端详着说道，“倒是没觉不妥，却也没觉得有甚效用。这玩意儿挂在青焰上头，就同挂了个花里胡哨的装饰似的。”

　　玄鬼听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不禁舒了一口气，平静地解释道，“此物确为珍宝，却需耗费很长时日闭关修炼方可为己所用。眼下那蛇虽不伤你，可是你的经脉还难以承受天雷行经，所以轻易不要单独驱遣那蛇......”

　　“老师......”岑鬼望着那条在青焰之中张牙舞爪的小蛇，斗胆纠正了玄鬼的错误，“其实它......好像是条龙，只是还没长大而已。”

　　听到这句话后，玄鬼便闭上嘴不说话了。

　　岑鬼顿觉哭笑不得，挠了挠头，开始思索自己接下来该如何做，才能将方才发生的对话一笔勾销。

　　不过还不消他想出头绪，玄鬼便又开口说道，“倘若你能彻底炼化此物，往后再遇天雷，伤势便能轻上一些。”

　　“昔年陈国之时，你赠我青焰火种，此物的用处便与火种相仿。眼下我将它赠你，便是希望从今往后再无大的灾劫可以危及你的命魂。”

　　“这一役后望你能够与它完全磨合，如此一来我便可以彻底安心了......”

　　说着说着，玄鬼突然觉察到身侧传来一股灼热的视线。

　　不消去想，都能知道定是岑鬼。

　　他缓缓睁开双眼望了过去，便瞧见岑鬼正将一条胳膊搭在腿上，嘴角噙着一股子笑意望着自己，那双深青色的眸子里映出了自己的倒影。

　　倒影很是清晰，清晰到让玄鬼将自己此时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分明是一张既冷淡又不讨喜的面容，真亏得岑鬼这家伙能一心一意地喜欢这么多年。

　　“老师。”岑鬼勾起嘴角笑着，将这个时隔多年的名号唤出口后又将上身凑近了一些，“没想到你竟会如此关心我的安危，倒叫我受宠若惊了......”

　　“分明当年......”

　　岑鬼想了想，决定不再当着玄鬼的面去提当年那些遗憾，便改口道，“眼下光景像不像当年你我二人身在它山的书房？”

　　玄鬼不明白岑鬼是如何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联系在一起的，“此话怎讲？”

　　岑鬼便又坐近了一些，“那时我也总坐在你身侧。你喜欢一人安静读书，看起来并不如何想搭理我，可是每当我同你搭话问些什么的时候，你却还是会为我解惑。”

　　岑鬼不知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傻笑了两声，“那时我还以为那会是我二人离得最近的距离，没想到如今竟还会有更近的机会。”

　　岑鬼说出这些话时刻意压低了嗓音，不知是因为不想让高台那边的鬼王们听见，还是当真觉得这类甜言蜜语要放软了说。不过无论缘由为何，玄鬼都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竭尽全力地“嗯”了一声。语气听起来还是淡薄得紧。

　　岑鬼却早已习惯了玄鬼的态度，眼下哪怕是如此冷淡的反应也无法撼动他分毫兴致，仍笑吟吟地说着，“当年我总以为老师你离我比山海还要遥远，无论我再如何努力也绝无拥住的可能。可是眼下的你与我却已成亲，简直就同做梦一样......”

　　话音落下，岑鬼再一次张开怀抱搂住玄鬼，情难自已地长叹了一口气，“老师......”

　　“嗯。”玄鬼努力地回应着，“怎了？”

　　岑鬼听后激动得将怀抱收的更紧了，“阿玹......”

　　玄鬼隐隐觉得事情的走势有些不大对劲。下一刻，岑鬼果真欺身压了上来，力道蛮横不容拒绝，玄鬼感受着脊骨缓缓贴上冰冷的青砖，出声警告道，“此处不是能做这类事的地方。”

　　岑鬼将双臂撑在玄鬼的脑袋两侧，闻言勾起嘴角，刻意垂下脑袋，将嘴附在玄鬼耳畔低语，“老师，你当初不是还指责过大爷我‘不知礼数’么？既然在你眼里大爷我都已经‘不知礼数’了，何不趁着眼下为老师你诠释得更加淋漓尽致一些？”

　　“岑清樾你......”玄鬼已经记不起上回见到态度如此强硬的岑鬼是何时的事了，如果岑鬼当真坚持要做下去的话，自己确也不忍伤他。可是再过不久众鬼就要去往黑沙了，若是这时胡来的话，确实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就在玄鬼思索的空档，岑鬼已经抽身坐了起来。

　　下一刻，头顶上方传来金鬼的说话声，“阿岑，半个时辰到了。”

　　金鬼从高台之上探出脑袋，在看清台下二人的情状后，下意识捂嘴“咦”了一声，随后眯着眼睛笑道，“抱歉。”

　　岑鬼伸手拉了玄鬼一把，玄鬼顺势站起，整理了一番身上的衣裳。

　　二人一前一后回到高台前方，放眼望去，鬼王的人数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

　　月鬼收起羽翼降落在岑鬼身前，如实汇报道，“没有鬼王离开，全军皆在。”

　　山鬼坐在云豹背上，左右扫了两眼，不禁出声叹道，“还真是团结呢。”

　　岑鬼庆幸且得意地扬起一抹笑容，感激的话语也不再多说，径直开口吩咐书鬼，“阿书，将任务分发下去吧。”

　　书鬼依言将记载了详细任务内容的书卷分发到了每位鬼王的手里，包括白鬼和季都收到了属于自己的任务卷轴。

　　接过卷轴的一瞬，他二人面上皆浮现出既惊又喜外加些许怀疑的神色，下意识去问书鬼，“没给错吧？”“我也有？”

　　书鬼忙着去发其它卷轴，便只冲他二人匆匆点了个头。

　　白鬼双手不住颤抖，激动地摊开了自己手中的那份卷轴，目光飞快扫过其上内容，看清当真是正儿八经的任务后，不住一蹦三尺，抱住赤鬼欢喜地嚷嚷道，“是任务！我也有任务了！”

　　赤鬼颇为嫌弃地推搡着白鬼的脑袋，面上却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意，“知道了，你快下去，衣裳都要被你扯破了！”

　　“诸位！”书鬼将最后一份卷轴交到岑鬼手里，转身同高台之下的一众鬼王说道，“现在请将我方才交予诸位的卷轴打开，用一盏茶的时辰记住里面的具体要求，然后将书卷毁掉。这般做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为了防止灵蛛那边得到完整的信息，所以之后也请诸位在战事结束前不要互相交换任务内容。”

　　众鬼王依言行事，纷纷烧去了手里的书卷。

　　最后一角灰烬在岑鬼的掌心中湮灭，彻底碎作虚无。

　　岑鬼握紧那丝即将消散的星火，面上的笑意愈发张扬，右脚踏上围栏，一个跟头翻下高台。

　　从甬道吹来的阴风撩动着他及腰的发尾和深青色的衣摆。

　　他一马当先走向黑黢黢的甬道，头也不回地同身后众鬼吩咐道，“诸将，随我赴往黑沙！此战不死不休！”

　　“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