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碧落黄泉处》临世写尘

174、赴约

　　酉时，酆都大雨不绝。

　　西天并无残阳，入夜得比平素更早一些，街道上行人缺缺，昏暗的白纸灯笼在屋檐下随着风雨徐徐摇曳。

　　老旧且沉重的东岳阎王庙大门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毫无预兆地向两侧轰然大开。

　　恰巧路过的几位行人闻声驻足，骇然地朝庙宇内部望去，所见唯有贡品台上一点烛火，以及那在火光映照下，显得分外狰狞的阎王雕像。

　　共撑一把红伞的三名少年你望我，我望你，此起彼伏地打着酒嗝。

　　最先打了酒嗝的少年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出声撺掇身边二人，“我就说这世上才没有什么妖魔鬼怪吧，自己吓唬自己，走走走，进去晃一圈便出来。”

　　负责撑伞的少年拍了拍被酒气熏得十分热乎的脸颊，迷迷糊糊地问道，“你们说，要是我真能壮着胆子在此过上一夜，小秀姑娘会否能对我稍微改观一些......”

　　既没有拿酒壶也没有撑伞的少年闻言傻笑两声，酒意使然，十分直白地回答了第二位少年的问题，“反正只要你还穷酸，秀儿就不可能嫁给你，至于她会如何想，我是不知的。不过在此住上一夜，保不准能同那书里说的一样，遇上些狐妖、女鬼甚的，倒也是一段良缘......”

　　话音刚落，果真有一只狐狸从庙宇中蹿了出来。

　　原本还借着酒意说笑的三名少年都愣住了，愣了片刻，第三名少年竟是出乎意料地走出伞下，席地而蹲，呆呆地同那狐狸对望。

　　身后的两名少年出声劝阻，第三名少年却偏要伸手去摸那狐狸的脑袋，同时回过头去与另外两名少年炫耀，“这狐狸很有灵性，见人竟也不逃，许就是上天派给我的良缘呢？”

　　指尖还未触及狐狸的皮毛，平地忽然卷起一阵大风。

　　风是从阎王庙内吹出来的，三名少年循风望去，便见那豆大的烛火在风中被肆意拉扯，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庙中没有窗户，没有后门，这风起得毫无由来，十分诡异。

　　身后的两名少年已经吓得想要逃走了，“回、回、回去吧，别触怒了阎王爷。”

　　第三名少年赶忙伸手去抱狐狸，打算带着它一块儿逃，结果一低头，便撞见了一双阴森的瞳眸，原本还很温顺的狐狸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摆出了进攻姿态，炸着一身皮毛，颇有一种一旦少年再行靠近，便要与之同归于尽的架势。

　　少年心下骇然，酒意顷刻消散大半，哆哆嗦嗦起身、后退，然后领着另外两名少年头也不回地逃了。

　　待到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狐狸方才重新放松身姿，摇身一变，化作一名婀娜女子。

　　女子朝庙内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禀报道，“岑鬼殿下，听闻您要出征，蓉蓉已提前将闲杂人等全部清理了。”

　　岑鬼从黑暗中走了出来，闻言朝长街望了两眼，见街上果真无人，勾起嘴角笑道，“做的挺好，如此倒也省事不少。”说完，一拍桌案，翻身坐到了盛放贡品的台子上，双手环抱胸前，悠然地翘起二郎腿等待。

　　随着时间的推移，盏中烛火愈烧愈短，鬼王们陆续自黑暗中现身......

　　玄鬼显形后默默地走到岑鬼身侧，将小臂搭在刀柄上保持五步距离站定，重新合上双眼。

　　水鬼则依照原计划马不停蹄地走去屋外，一脚踏上积水，脚底化出涡旋，四条水龙自涡旋衍生，扭动身躯席卷天际。

　　水龙与天地衔接的一刹，雨势便止住了。

　　月鬼将最后一块点心塞入口中，缓缓咽下，于半空清脆击掌。肩头鬼鸦闻声展翅，朝庙外的雨幕飞去。

　　须臾，月轮已化为一片血红，街道两侧的房屋也笼上了一层浅红的薄纱。

　　只要有这个结界在，鬼族的力量便无法伤及结界外的人类，结界内的鬼王也就能够不受拘束地肆意妄为。

　　与此同时，血红的月华铺入庙中，伴随一道惊雷乍响，四十四名鬼王全部重返人间——

　　眼见时辰将近，前置事宜也准备的差不多了，岑鬼便不再废话，头也不回地问荒鬼，“阿荒，去月凉山的路可还记得？”

　　荒鬼伸手解开缚眼白绫，如实答道，“自然是记得的。”

　　岑鬼道，“出发吧。”

　　“是。”荒鬼话音落下，一团黑雾自眼中流出，将其整个包裹。黑雾逐渐扩大、弥散，从中孕育出一座巨大的骷髅骨架。

　　片刻后，黑雾回到了骷髅的眼睛里。

　　骷髅伸手，将一众鬼王环于掌中悉心护住，身形浮空，飞快朝月凉山赶去。

　　......

　　不消半个时辰，众鬼便已抵达原陈国国境。

　　入境后，岑鬼压住被大风吹乱的头发，穿过身侧流云，从手掌位置走到了荒鬼肩头，吩咐道，“阿荒！飞低一些！”

　　荒鬼依言照办，身形自云端缓缓降落。

　　岑鬼伸手扶住荒鬼头骨上的凹槽，直到后者降落至一个特定的高度，这才敢探头去看身下的风景——植被繁茂、草场辽阔、偶有人烟，原本的陈国疆土已被一片宽阔的湖泊取代，湖泊与溯琅湖相连，将周遭百里连绵成为水域，已再寻不见昔年第三大国的踪影。

　　“三百年......”居然有这般久吗？久到足以沧海化为桑田？

　　岑鬼不禁有些感慨，转头去看坐在骨掌中的赤鬼。

　　赤鬼的面色并不好看，较之平日里多出了一丝阴郁。岑鬼觉得他大抵是触景生情，想起了三百年前在陈国生活的岁月，因此有所动摇，也就没有开口打搅。

　　二人便这般各怀心事，望着身下的风景，忘却了时间。

　　一个时辰后，月凉山终于出现在了天地相接处。

　　伴随着杀意的逼近，荒鬼于半空驻足。

　　路线的正前方，一名小小的少年正站在月凉山的阴影里，身上披着破破烂烂的斗篷，面容精致，头发很长，很长，纵然拖曳在地也没有被污秽之物弄脏分毫，依旧顺滑纤细，如同蛛丝一般。

　　少年抬眼望向岑鬼，须臾，又将视线移到了玄鬼身上。

　　虽然他的一双眼睛璀璨得恰如宝石，面容却印刻着深深的绝望。

　　“对不起......”

　　小圈僵硬地朝众鬼所在的方向挪了两步，嗓音颤抖得不能自已，“对不起......”

　　“我不想的......”

　　“可我控制不住......”

　　“求求你们，快逃吧，你们打不过他的......”

　　“我不想再杀人了......”

　　“对不起，阿金，对不起，呜呜......”

　　殷红的泪水从木偶的眼眶中簌簌流出，异色的眼瞳在泪水的衬托下显得愈发晶莹剔透，他哭着呼唤着金鬼的名号，一头诡异的长发却不受控制地疯狂生长，一部分深入地下，一部分构筑成茧，将所有鬼王包裹其中。

　　鬼王们纷纷从荒鬼身上跃下，落地后启用兵符，唤出了手下鬼卒。

　　月鬼感知了一番茧中的鬼气波动，心下已对敌人的实力有所估量，“血月结界并未被破，但是对鬼气的加持效用已被这层茧给削弱了，这茧似乎有着压制鬼气的功效......不过毕竟是麒麟血，也难怪。”

　　对于茧子会削弱血月结界一事，岑鬼已早有预料。不过只要结界还在，哪怕对鬼气的加持作用只有一星半点，也足以证明在这一仗中，与始作俑者的初次交锋上是鬼王这边取得了胜利。

　　水鬼伸出食指，随手划了一道水刃出来，试探着抛向茧子。

　　果不其然，水刃散了，茧子的壁障近乎毫发无伤。

　　水鬼见状烦躁地“嗤”了一声，开口道，“和先前关押我、阿荒以及月鬼的茧子是同一种材料......”

　　“不愧是货真价实的麒麟血阴沉木。”书鬼快速翻阅手头竹简，没有找到需要的内容，便飞快化出下一本继续翻阅，一面找一面解释道，“麒麟血阴沉木对鬼族的克制可以说是到了一个十分恐怖的境地......”

　　翻书的动作顿住，似是找到了想要的信息，“找到了，上古卷轴所言，鬼为麒麟血所融，七魄可散，为阴沉木所伤，三魂可碎，纵然只是被伤到一个豁口，这两样物事也会从魂体内部逐渐消融鬼气。而浊气会抑制鬼魂的伤口愈合，催使鬼气源源不断地从体内流走......”

　　“倘若麒麟血阴沉木与浊气相辅相成的话......”

　　说到这里，书鬼沉默了。

　　水鬼骇然，“那应付的方法呢？”

　　书鬼大手一挥，收起了书卷，一字一句道，“没有。”

　　水鬼抱头咆哮，指着书鬼的脑袋骂道，“那你他娘放这么长时间的屁！谁要听你吹捧他有多厉害了！接下来到底要怎么打？你指挥还是阿岑指挥？快些说啊！”

　　荒鬼苦笑着拍了拍水鬼的肩膀，安抚道，“阿水，冷静，你一打仗就急躁的老毛病又犯了......”

　　书鬼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评价道，“庸俗，粗鄙，野蛮。”

　　说完，转头去看岑鬼那边的状况。

　　找了好半晌，这才在一众乌压压的鬼卒中找到了岑鬼的踪影。

　　从衣服的式样来判断，这些将岑鬼团团围住的鬼卒似乎是卫国的将士，他们在玄鬼的指挥下围着岑鬼摆开了最为坚固的防守方阵，将岑鬼掩护在了重重叠叠的人墙里。

　　除此之外，岑鬼身侧还环绕着一圈厚厚的风墙。

　　至于岑鬼本人，只能无可奈何地盘腿坐在地上，双手抓着青焰长.枪，脑袋有气无力地靠在竖起的枪杆上，面上是哭笑不得的神情，“阿玹，你不必这样的，大爷我又不是豆腐，一碰就会碎......”

　　玄鬼却只是一言不发地护在风墙外围，瞳孔泛起血色，手里握着蝉丸，警惕地捕捉着小圈的气息。

　　岑鬼越笑越是无奈，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堂堂万鬼之王竟也会有朝一日沦落到“需要”他人保护的地步，自己还偏就不敢忤逆了这份好意。

　　丢人，委实丢人。

　　还是当着其他鬼王的面丢人，这回这脸可真是丢大发了。

　　胡思乱想的空档里，一道杀意迅速逼近，岑鬼察觉后立刻收敛笑容，背在身后的左手化出青焰，支使这些小家伙在自己不得已离开的情况下全力护住玄鬼。

　　做足了准备，岑鬼这才顺着投来的目光回望向书鬼，面上流露出无奈却庆幸的笑意，比口型道，“阿书，依计划行事，暂时拜托给你们了。”

　　书鬼将此光景望入眼中，转头看向身侧其他鬼王，征求他们的意见。

　　月鬼会意一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都可以。”

　　水鬼用右拳撞击着左掌掌心，跃跃欲试道，“阿岑那家伙暂时不出手？那敌人都是我们的了？我有点儿期待......”

　　荒鬼莞尔一笑，对岑鬼的状况表示理解，“阿岑本也不剩多少鬼气了，让他歇着吧......”

　　影鬼转头望向已和鬼卒们缠斗起来的小圈，若有所思地说道，“若是阿剑在便好了，也能多出一份战力。”

　　水鬼咧开嘴角，露出平日里被掩藏起来的虎牙，低头笑了两声，“那家伙不来才好，我可不想被那家伙抢了威风。”

　　“喂，书鬼，下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