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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半壁见海日 ...

  •   (十)
      已暝没有把那天的事情告诉哪吒,殷夫人不想让哪吒担忧,她也不想让他心理多一重负担。
      在这期间,她开始学习商朝的文字,翻找古早的植物和相关记载,费力地将特性形态雕刻在竹简上,虽然这多半是无用功。因为混元珠不同意让她带商朝的东西回去,哪怕一草一木也不行,她只能把这些认知尽力储存在脑海里,好为以后的研究做基础。
      至于记录——
      即使她的存在极有可能被抹杀,连带这些文字都丝毫不存,可要是有个万一,她此时的发现和记录,会不会对后世有裨益呢?延伸了三千年的眼光,成熟系统的知识体系,或许能够让此后的人少走一些弯路。关于生物,尤其是植物的研究,实际上很难与工程学机械学甚至天文学比肩,可是在文之始录,没有对植物的辨认学习,就没有最初的粮食和草药,也就无法诞生人族魂梦江海的星星之火。
      所以不论何时,她都希望在这条路上有人同行,并且不要那么艰辛。
      所谓研究,从来和反复、枯燥以及失败相关,已暝却很少有这种感觉,大抵是因为哪吒给予了她许多帮助,以及他这个人本身带给她的欢喜。
      “你在弄什么?”
      “在检验这东西是不是莨菪子的初代。”
      “哈?浪荡子?”哪吒满脑子问号,不明白一株草怎么和浪荡划了等号。
      “如果是的话,那么主要药效应当是相通的,”满手划痕和汁液的已暝把研磨出来的东西遮光装好,才抬头和哪吒说话,“莨菪子有解除痉挛的效果,经常和曼陀罗或者乌头附子一起使用,可以对伤口进行麻醉。”
      “麻醉?”哪吒扯着下巴坐在已暝面前,虽然她总是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但听起来还挺有意思的。
      “就是有时候有很严重的伤口,如果要动手术治疗就会非常痛,甚至痛得让人晕过去。这是人的神经系统在自我保护,可并不是说这样就是对的,一方面它会损伤我们的脑域,另一方面……你有没有听过那句话,疼死个人了,哈哈哈哈。”
      哪吒翻了个白眼,没理会她的冷笑话,单手把地上的残叶断根捡起来瞅了瞅:“长得和别的草差不多,你怎么认出来谁是谁的?”
      “差别已经很大了好不好,就算没有花,也可以从生长环境、叶缘、叶形、叶脉,根茎……哪吒,你眼睛里在打圈圈了。”
      少年揉了揉脑袋:“说点我能懂的!”
      “你经常受伤啊,就那么直接上药会很疼吧,”已暝说得理所当然,哪吒却不可见地停滞了一瞬,她没有注意,还在嘀嘀咕咕地解释,“如果有麻醉剂的话,就能减少很多痛苦了。这段时间我也在研究蒸馏酒,但是配置还不齐,如果有了高纯度酒精,疗伤会更方便。”
      哪吒遮掩着红红的耳朵清咳了一声:“小爷都成仙了,才不怕疼呢。”还不等已暝回答,他又“勉为其难”地夸奖,“不过你有这份心,算算算是不错,值得奖励。”
      “哪吒,你刚刚是不是紧张到结巴了?”
      “小爷才没有!你听错了!”
      “听没听错的,没有关系,”已暝凑上来,一把抓住了他藏着掖着的右手,哪吒一时松懈,竟然真的被她拽出来了。一个精致的木头盒子被紧紧攥在掌心,引起已暝惊奇地咦了一声,“这个雕花盒子,像女孩用的东西。”
      哪吒本来还犹犹豫豫想着怎么送出去,如今被发现了,倒是不再纠结:“送给你的礼物,谢你的救命之恩。”
      “你都收留我了还供我吃穿,再谈什么救命之恩,借口,”已暝挑着斜眼看他,“想送我礼物送就是了,还找托辞干什么。”
      “就你话多!”哪吒别扭了一会,凶巴巴地说,“不喜欢也不准说。”
      “好呀,让我先看看——是耳珰?”已暝眼睛一亮,干干净净的天然海螺有着细腻纹理,螺旋的纹路和凸起的颗粒极有质感,奶白色的壳子柔软漂亮,匠人都只舍得在尾部打上颗内嵌的珍珠,让朴素清新的色泽顿时多了几分华贵。
      心思奇巧,关键是,这么大而明亮且成对的珍珠,以及左右双旋相对而生却形态几乎一致的小海螺,简直是百年难得一见。不用哪吒多说,已暝已经把玩得爱不释手了:“这个是不是很贵,你怎么买得起的?”
      哪吒见她喜欢,嘴角勾起掩饰不住的弧度:“去东海捞的,总听他们说深海的珍珠很贵,我上次去找龙王的时候就顺手捡了点——你还当我们没钱?小爷是什么人,上天入海无所不能,会被难倒吗?就是这两个海螺看着还算不错,我就托人帮忙磨了几下,谁知道他这么下功夫。”
      是吗?是他把人压着下功夫才对吧。
      只不过……已暝摸了摸自己的耳洞,她本身就不太爱美,来到异世后更有许多事要做,便没有注意饰品养护之类,整个人成日灰头土脸的,也就哪吒看着不嫌弃罢了。但是右耳洞已经闭合了,想想要在古老的时代打个耳洞所需费的工夫,她大概是没这个闲心的。
      于是投机取巧的已暝戴上了一只耳珰,却将另一只放到了哪吒的手心。
      “不喜欢?”哪吒偏着头疑惑问道,明明看起来她很开心,怎么又不要了。
      已暝笑得毫无破绽:“你一只,我一只,我们用一对,好不好。”
      哪吒当场傻了。
      掌心里躺着乖巧的小海螺,尾巴上散发着珍珠莹润的光泽,这玩意男生怎么用,戴在耳朵上跟个女孩似的……她是不是故意撩他的啊!
      “不带!”哪吒憋着一脖子的羞涩喊道,“大男人戴首饰算什么,小爷不戴!”
      已暝挠头,想想觉得也有道理,总不能强迫人家,正准备伸手接回来的时候,哪吒刷得一下收回手,一脸嫌弃地说:“给小爷找个链子串着,这样行了吧,免得你哭哭啼啼的不开心。”
      ……?
      哭哭啼啼?
      您脑补了些什么啊。
      最后还是用根细细的红绳子牵着小海螺,叫已暝亲手挂到了哪吒的脖子上。这东西原本就长得自然有趣,少年带着没有半分不合适,依旧可爱极了。
      在她笑着拨弄他脖子上的新装饰时,哪吒也在看着她。
      左边的耳垂上挂着他挑选许久的珍宝,颜色和她奶白的肌肤很像,饶是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也好看极了,而另一只在他心口上摇摇晃晃,像是情人交换的信物。

      (十一)
      下了一夜潮湿的雨,清晨都还是淅淅沥沥的样子,这般当然不方便出门,所以已暝就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的小阁楼上看书。
      耳边是雨滴声,窗口是清寒凉意,安静的环境让人舒心。可是她的安宁向来得不了几分,这才翻过几页书简,哪吒就踩着风火轮从窗口翻进来了,一并带来的还有少年炙热的气息和到处乱蹦的水珠。
      已暝擦去脸颊沾上的水,无奈地念叨他:“你稳重点行不行,自己淋得跟个落汤鸡似的,还要把我也往水里泡一回吗。”
      哪吒无所谓地把外褂一甩,扯落一旁挂着的布巾刷刷地擦脑袋。已暝见他不理人,轻哼了一声转过去,结果那家伙两步踏过来把手背的湿意蹭到她脸上,被已暝拍开后也是一副死性不改的样子,笑得得意又无赖:“帮你洗把脸。”
      “给你闲的。”已暝扯着他脖子上的海螺,哪吒现在最心爱的就是这玩意,下意识地顺着她的力道弯下身。然而自上而下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女孩扑朔的长睫,脖颈上纤细的血管,以及锁骨附近泛着光的奶白色肌肤。
      他不由自主地继续往下扫了一眼,随即迅速转移目光,飘忽地在房间四处乱扫。
      “我还说做了点好东西,想给你尝尝,你看你这德行——哪吒,跟你说话呢,”已暝抿唇,看他心神不属的样子就知道没有听进去,自然对这幅敷衍的态度没有好脾气,“这屋子有什么好看的,跟人说话要端庄一点。”
      “知道了知道了。”哪吒的目光转回来,语气很不耐烦,却没好意思正视她,只能落在淡粉的唇瓣上,那里的色泽比耳珰的珍珠更莹润,扯着他的目光和心口颤颤。
      她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不爱衣服首饰,不爱胭脂妆红,甚至有时候因为侍弄花草,弄得全身灰突突脏兮兮的,可他从来不觉得难看。还有味道,和脂粉冲鼻的香气不同,已暝总是带着草木和水珠的气息,和她这个人一样叫他舒服。
      以前没有注意到,刚刚才发现,连唇形都好看,小巧可怜得让人想咬一口。
      已暝好像又说了什么,可他垂着眼眸沉浸在胡思乱想中,半点没有听清。后颈似乎有簇火焰,一直烧到他的指尖,胸腔里的跃动忽然清晰起来,一下重过一下。他的眼波投影里照入少女启唇言语时的翕动,开始假想她涂抹上唇脂的模样,大抵会艳丽得夺人。
      未经人事的少年不明白这种心绪变化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嗓子有些干渴。
      “我把白糖和冰捣鼓出来了,提取硝石太麻烦,试了好几天,好不容易才成功。不过这个天气不太适合吃冰了,”已暝见哪吒实在不认真,神色怔忪又不言语,只好松开手上的力道,起身把他推开,探出窗外看了看落雨的纷繁,“这几天很凉快,而且吃冰伤胃,要不还是算了吧。”
      “你弄,”哪吒突然开口,面上划过一抹纠结,“小爷没觉得冷,热死了。”
      “你整天被火烧着能不热吗。”
      “外面热,里面也热,”语调中有些不解和委屈,看到已暝无奈的样子,哪吒忽而强硬起来,“我不管,你做的我都要!还有白糖是个什么玩意?”
      “我们平日吃的是饴糖,一般由小麦和粟制成的,白糖是从甘蔗里提炼出来的,甜得清爽些,可惜我没能把纯度练得更高。”说起自己喜欢的工作,已暝总是会振奋许多,一边解释一边从暗处的小匣子扯出一个布包,捻了些细碎的颗粒递到哪吒面前,“就这个,你要尝尝吗?直接吃是可以的,就怕你觉得太甜。”
      “小爷才不喜欢吃甜食呢……”哪吒嘟嘟囔囔着,然后低头一口把捏着糖粒的手指含住,舌尖唰地划过,继而光速撤离。
      已暝愣了下,看到哪吒不以为意的神情,尴尬地收回手。她刚刚是不是产生了一些不可描述的想法?算了,自己不说就谁也不知道,憋着吧。
      “不太甜。”哪吒砸吧砸吧嘴,嫌弃地挪开目光。
      “跟上次我和你提过的粗盐一样,想要细糖只能反复结晶,而且有很多杂质是现在的条件置换不出来的……你又听晕了吗?”
      “还行,稍微习惯了,你会的很多,又和那些神仙的手段不太一样。”
      “一个是凭空造物,一个是有理有据,当然不同,”已暝笑了笑,“但是其实都是一代代延伸下来的,你看陈塘关屡屡树堤不成,却又年年在潮退时去尝试,最终还不是建成了堤坝,让水患的问题缓和了许多。”
      这个事儿哪吒是知道的,他自幼在陈塘关长大。这里的百姓水性很好,却也架不住涨潮时候的风云暴虐,年年都有人在此殒命,前几年有了新堤情况才好转了些。
      “而在我们那个时候,桥梁甚至可以造就一百七十丈之高,洪涝水患虽然有,但是如陈塘关这般的早就该轻松解决了。有没有觉得很了不起?没有靠神仙,也没有什么英雄,每一座桥的每一颗石砾,都是依赖于凡人的力量造就。然而追根溯源,也都是从历史的运河中挖掘出来的。因为祖先们不断制造和尝试,才验证出了最合适正确的方法。”
      已暝说得兴起,转眼却发现哪吒听得若有所思,有些好奇地问道:“你感兴趣吗?”
      “还行吧,”哪吒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响指,窗外的顿时云销雨霁草木葳蕤,“你们费劲心力才能做到的事,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也是,毕竟有动辄移山填海的力量,怎么还会在乎微末伎俩。
      “但能感觉到你很喜欢你家。”哪吒的语气听不出起伏,已暝心里觉得有些不对,但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叶落归根,我整个人就是接收着那个时代的教育长大的,我本质上的人格和理想都源于那片土地。”
      “那,”哪吒迟疑了顷刻,才缓缓问出一直压抑着的那句话,“你会离开吗?”
      已暝明白了心里那股淡淡的犹豫从何而来,或许在感情方面,她的第六感比脖子上这个脑袋更靠谱些。按理来说,甚至哪怕现在让她以肺腑而言,她都不会动摇回到现代的决心。如方才所说,那里是根,是她所热爱的知识壁垒和世界架构,而非此时此地仅仅有个哪吒作为牵绊的陈塘关。
      她很喜欢这个少年,但是并没有喜欢到要为此放弃本我的地步。如果真的不得不放弃,她也就不是那个坚持又勇毅的自己了,彼时她和哪吒之间又还剩下些什么呢?
      只是迎上那双期待的明眸,瞳孔里的火焰静谧而汹涌,已暝觉得难以启齿。
      这是他们第一次提到这个问题,第一次直面这个问题,甚至如果在半月前、一月前,哪吒都不会像现在这样焦急失措,担忧着失去。他能察觉到已暝口中的“世界”“时代”,和常世不同,甚至不在三界之中,而是近乎于生死别离的远方。
      他很不甘心,却无能为力,想强硬地叫她留下来,结果碰上已暝欲言又止的模样,整个人被兜头兜脑地浇了一盆冷水,连他周身常年被业火灼烧的纹路都冰寒刺骨起来。
      在想什么呢。
      连他自己都憎恶束缚,何况已暝,她的目光与这里的大多女子都不同,能眺望到苍穹瀚海,星沉月落。毕竟只是区区温柔小意,也不至于叫他仰慕欢喜,留恋不舍。
      “犹豫不决个什么,”哪吒勉强扯出一个笑,“等你找到回家的路,小爷亲自送你,保管有排面,叫谁都不敢欺负你。”
      已暝第一次犹豫得开不了口,最后只能点头道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半壁见海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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